弋舟
公元前七百二十二年,秩序在挖出了泉水的地道中得以彰顯和圓滿。大道行于地道中,鄭伯克段,水到渠成,讓八面來風之地重歸忠恕之道,條分縷析。
公元兩千零一十八年,是夜禮畢,他立于廊前。
身后是燈火未滅的殿堂,階下黑暗,是影影綽綽退場的賓客。他是主事者,該當站在這個位置,目送高朋四散,靜待帷幕落下。他也不是不能走,走也是他的性情和風度,何況在站與走之間,可能他更有走的沖動,他有這個潑辣勁兒的。但他站穩(wěn),在這個給定的位置里八風不動,縱使山巔水涯,冷冬小巷,魂兒已經(jīng)跑到了西貢河邊。
他點了煙。幾個小時的典禮,他大概是唯一那個不能輕易離場的人?,F(xiàn)在,站在這兒,他終于可以抽一根了。背對燈火,面朝夜色,手里的煙頭分外地閃爍,成了有意味的媒介,在暗處,卻亮著,溝通兩極。
要理解和想象他,從目下他肅立著的身段著眼,也許是一個好的角度。
一面是廟堂,一面是江湖;一面是會議室,一面是山丘;一面是會,一面是飲——就在上個月初,他的新作問世,集子便冠名為《會飲記》。
若不能找到一個“物理”的角度,僅從“精神”上去“印象”他,至少在我而言,是會深感絕望的。他的文風強悍到了一種程度,當你要談?wù)撍麜r,幾乎只能邯鄲學步,采用與他相若的方式,而那種方式已然被他壟斷,你試圖與之靠攏時,只能避讓。他聲言作家要讓同時代的聰明人服氣,他做到了,卻把對聰明的解釋權(quán)塞進了自己袖筒里。
僥幸,我看到了他立于廊前。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以國之名的館的廊。
何為“會飲”,他做了交代:出于柏拉圖的名篇。然而是夜,望向他所在之處,我將這個詞默默地拆成了兩個意思。兩個相對的意思,一如眼下他正經(jīng)歷著的處境,是此消彼長轉(zhuǎn)換的剎那,是聚與散位移的瞬間。那是銜接和溝通的位置。是尺度所在。是進退裕如,當然也可能是進退維谷。是明暗交界線——畫過素描的人,知道那是緊要的關(guān)口,是無可奈何之地,是斷崖處,是陡峭處,此處成立,則局面可觀,亮部正當,暗部合理,反之,一塌糊涂。
整部《會飲記》,可作如是觀。整個的他,從容回環(huán),可作如是觀。
他在那部書的十二個篇章里干著同樣的一件事兒,于“會”中走神,于“飲”中神旺,在“會”與“飲”的兩極之間,取一個規(guī)矩和方圓,猶如圓規(guī)的鉸鏈。他是誰?——你是李敬澤?NO,我是青鳥。好吧,你是青鳥。誰跟你說的?我是李敬澤!
“會”當然不僅僅是會議,是場面,是秩序和規(guī)矩,是陽面見光;“飲”當然也不僅僅是喝酒,將之理解為“會”之反面,你一定走上歧途,誤讀他。那,其實也是場面,也是秩序和規(guī)矩,不過是陰面暗沉,是他謂之的那個“浩大的底部”。就是場面、秩序和規(guī)矩,不過是分了明暗與陰陽。
你不可想象,在他的筆下,會沒了場面、失了秩序。否則臺面之上與浩大底部何以構(gòu)成通約的可能,何以彼此成立?這,也許才是他念念不忘的“總體性”的奧義所在。
一個信任“總體性”的人,怎么可能會不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呢?戴著你的水晶珠鏈,請跟我來——且慢,這水晶珠鏈,無憑無藉,放得進國家博物館嗎?算了吧,還不如古墓中一千年前的酒席甚至垃圾。要知道,他在二十年前就重申過民族生活中千百年恒常默運的秩序感,此種“自信”,彼時可是要冒著風險的。時至今日,他依然冒著風險,要知道,不講規(guī)矩和罔顧秩序,似乎永遠有著文學的“正當性”,水晶珠鏈,似乎永遠是文學蠻橫的修辭。他也會避險,那就是,將秩序冊偽裝成才子書。于是,一部《會飲記》,滿紙倜儻言,沉甸甸的李敬澤,披掛青鳥翼。
你看,在他所認同的世界里,即便是江洋大盜,作別時,也得左手壓右手,行出有規(guī)矩的pose,如此,“各走各的路”后,才能讓他甘心地寫下動情的、并且是可被理解的《夜奔》;即便是歸為臣虜?shù)墓偌遥杏谘┥?,步態(tài)也絕不黏滯,“就像他的字”那么挺拔迅捷、法度井然,不如此,他就無從生出臨摹那中規(guī)中矩的瘦金體的動力,無從寫下憔悴與剛健并揉的《坐井》。
排場,這是排場。是一筆一劃的排場,草書,先等會兒。一個處級干部就在江南造園子,那是不折不扣的狂妄。
讓他教坊猶奏別離歌,他可能干,讓他最是倉皇辭廟日,他才不干。教坊的別離歌,是審美,倉皇的辭廟日,是秩序離亂。輕重與緩急,他從來關(guān)切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這是農(nóng)耕之子的本能,在此本能之中,讀書破萬卷的他,幾乎先驗地相信,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他信賴秩序,于是《考古》。在他那里,秩序其來有自,洪荒之前便已確立,幾近天授,地分南北,時分冬夏,這是沒什么可商量的。這事兒,老祖宗早有定論。禮失而求諸野而求諸古。對此,他幾乎有點兒摩羯的強迫癥,看個展覽,也想,“他們本該把這個展覽館放在北館,而《海上絲綢之路畫展》倒應(yīng)該在南館,畫得都是往昔的廣東和南洋”。才子們是不犯這種嘀咕的,才子們以分不清東西南北而自豪。于是,已經(jīng)最大程度克服了才子病的范仲淹都要受到他的批評——“窮塞”。他不是在說格調(diào)問題,是在說,秩序和格局,宏遠如范仲淹,缺了天給的秩序觀,只局限在了“殘山剩水”,圓規(guī)劃出的弧,偏了。
吊詭的是,他還信賴人。信賴秩序之下守規(guī)矩的人和跑偏了的人,即便“看夠了人的諂媚和自私”。不信,他就不會寫“一小篇兒”給人看,不會按得下性子耐得住煩。誰讓他從來知道,那“民族生活中千百年恒常默運的秩序感”,終究是交由人來貫徹的。于是,他樂見文學中人的生計,樂見古人有“信”,哪怕為此做出些微的讓步,放過“這故事其實也難成立”一馬。原來摩羯的強迫癥也不是鐵板一塊,秩序的崇拜者,終究給人留下了一絲余地,允許人晃蕩和跑偏,然后,以巨大的理解與憐憫,停停當當,重新給顛連無告的人找出秩序的辯詞,為那千百年恒常默運的貫徹者們申訴、鳴冤。
人海生波,他愛的人,還多是“這個民族”的人。否則他會斷然將“民族生活”置換為響亮的“人類生活”。他當然不是一個民粹主義者,但多半,他也會拒絕做一個高級的世界主義者。高深青花碗,幾條子面,豐足的醬料,就足以讓他“不過了”。在他,這即是圓規(guī)鉸鏈的準星,他深知,沒有準星,不扎在一個堅定不移的點上,勢必天下大亂。在他,付出“不過了”的代價,所得到的最高褒賞,斷乎要是“天下大定”。
人終歸要有一個立場?!岸ā薄皝y”之間,他取“定”,寧可放棄美輪美奐之“亂”。他敬重秩序之美。美若褒姒,也得有宮里的規(guī)矩,否則昏了天地,戲了諸侯,亡了國。在這秩序之下,偷走了的塔得還回去,冤死的人最后的那場牌局要有答案——和還是沒和?他知道說這些會顯得多不合時宜多乏味,風險太大啦,他整天面對的都是些“亂”的信徒,是妄點烽火的癡漢。那么好吧,滿足你們一下,亂,使勁兒亂——但亂了番邦就好,讓鮑勃·迪倫禍害瑞典文學院的老爺子老太太們,咱們這兒,還是“天下大定”為上。
是夜,他立于廊前。恰是天下大定之時。
鎮(zhèn)關(guān)西和魯提轄,他一并收了。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的臟臉一般的如火如荼的局面,有來有去,誰打的,誰挨的,清清楚楚,打人的手疼,挨打的臉疼,市儈流氓氣少來,考古學家跟物理學家都挑不出橫逆的理兒來。
靜定,他站穩(wěn)在準星一般的位置上,廓然大公。煙,已經(jīng)連著抽了三根了。秩序還在。那千百年恒常默運的,他持守住了。為此,本來該去考古的他干上了文學,懶到?jīng)]去生個倔強小子的他不厭其煩地畫著圓與弦,正著來,反著來,障眼法,拖刀計,不惜赤膊上陣,以戲謔的面目寫就秩序書。
那書,名為《會飲記》,名為《青鳥故事集》,名為《會議室與山丘》,名為《致理想讀者》,名為《為文學申辯》,名為《小春秋》,名為《反游記》,名為《平心》,名為《見證一千零一夜》。
風致透脫,步步當下。這是只有他才能寫得出的書。因為他丈量得足夠遠,愛得足夠深,風度足夠好,動心忍性足夠多。那森嚴而彌散的世界,被他一小篇兒一小篇兒地寫出了飛揚的秩序和爛漫的規(guī)矩,給出了形狀。
立于廊前,他深刻地定義和解釋了當代中國文學。間或累了,“他坐在臺階上,望下去,天下熱鬧”。沒準小曲縈耳: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御街前。曲兒散了,寂天寞地,傍晚才剪了的指甲還不平滑,竟有頑固的煙絲殘存其間。這點兒不痛快,或是他所享受的。我見過他宛如從泥里拔出的指甲蓋,像是一個大機竅。
緩過勁兒來,再抽根煙,折入會場,行禮如儀。如是如是?;蛘吒纱喑樯矶?,留下最后一張自拍的苦臉,投身于那個浩大的底部,“地聽”八方——在他,這也是人生之秩序,之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