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婭(1997.12-),女,重慶市奉節(jié)縣人,漢族,湖北大學本科學歷。
解一為十,七,三;三,七。
當奶奶那雙粗糙顫抖的手將我重重地拋在一片雪白上時,頭頂?shù)陌谉牍庹闻业难?。直至幾十年后,我都堅定,是那次的光,讓我不得不背上這厚重的鏡片。
我是第一次當姐姐,模仿大人肩負起應有的職責。只是那次,我無意看見了什么,模糊而又真切,才恍然,原來我一直被置身于事外。
依舊的夜晚,隔壁的大黃狗如舊地嚎叫,想必是房主在晚飯的時候又忘記給它打飯了。我笑著這狗不識抬舉,不管它餓不餓,只要是主人沒覺著它餓,它就是不餓的,狗總要學會長大。只不過當我望向弟弟時,笑便被嚇跑了:那如嘴大的果凍吞并了他的喉嚨,臉上發(fā)青、發(fā)紫、發(fā)白,痛苦地掙扎著。而我的手腳偏偏在這個時候喪失了生機,我過不去。他噎哭得沒有聲音,彷如在上演一場無聲電影。閑暇之余,我注意到那個果凍盒子委屈地被丟在桌角,一滴一滴粉紅的果液往地下跑去,鉆進灰塵里,裹成了泥團。心如刀割,這是一個一年級的小孩子最詩意的表達。
意料之中,奶奶覺察到了異樣,沖進來猛捶弟弟的后背,拼命用手抓住喉嚨里的果凍,將它扯了出來。虛驚一場后奶奶望我的眼神,讓我不知所措。我疑惑我是否做錯了什么,可絞盡腦汁,也找不到答案。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她眼睛里的光,綠色的光,我怕那種顏色,我討厭綠色。
我原想弟弟這個情況是需要進醫(yī)院檢查確診無事的,結果,大失所望。反倒是我,不明不白地進了急診室。當我被推上擔架時,我無比害怕,我想奶奶會罵我,又浪費錢。
急診室里的燈是一個太陽,不,它比太陽炙熱,我的眼睛告訴我說。第二天早上醒來,旁邊教堂的鐘聲敲響,我敢保證是六點。只是今天沒法像在家里一樣做些事,我感到有些空虛。迷糊中有人把我移到了一個椅子上,冰冷的液體往我身上肆意蔓延,我想哭,但又想起自己是姐姐,便止住了。奶奶是下午來接我的,很正常,只是她忘記了我還沒吃早飯和午飯。我看見奶粉的殘汁還在瓶口掛著,就明白了,不過我不能學大黃狗。
十年后再去醫(yī)院,已時過境遷。奶奶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醫(yī)生宣布這個結果的時候,她很平靜,大概是猜到了這個結局。我想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她再也不會擔心被眼里打轉的淚水模糊視線。
出辦公室門,她的一句話,我后面才知曉它的含義:“我的眼睛都是你們害的?!蹦棠涕_始在走廊上罵醫(yī)生,罵自己的兒女,邊罵邊哭,說是我們耽擱了她,故意拖拉不治病。旁人議論紛紛,我一句都沒聽見,爸媽沒去拉奶奶,任由她跪在冰冷的地板舞蹈著。醫(yī)院里沒有想象中濃郁的消毒水味道,沒有悲傷的歌聲回蕩,沒有一幕幕的生離死別,更多的是細微的罵聲、抽泣聲、腳步聲,穿透墻壁,直擊心臟。
沒有人會真正走進別人的內心,當自己的利益受到削減時,只有用埋怨與仇恨才能去填滿那些空缺。奶奶用她的實際行動證明著她奉行的真理,而我卻忘記了去記憶。
那天我們住在A城的醫(yī)院病房里,凌晨三點奶奶獨自躡手躡腳地爬起站在窗臺前,那刻窗外的世界出奇的璀璨,霓虹燈和車流穿插在一起直刺黑夜。這樣的風景,只可惜,她無法看見了。正因如此,當些許微弱的光芒穿透進奶奶的眼膜,后又不得不散成一團黑暗時,她深知再無它法。
我聽見爸爸媽媽的鼾聲和咕嚕聲,混著其他病人、家屬的夢囈,此起彼伏,這是專屬于他們獨特的聲音,甚是有趣。我不由地回想十年前是否有過這種聲音,似乎太過久遠,我也只能放棄。
家里經(jīng)受了前所未有的狼藉,無盡的怨恨和委屈不住地往外溢。想要開始就會想要結束,我們都還在等待。
依舊定期去醫(yī)院給奶奶做檢查,來回二十個小時,慢慢變成來回十個小時;陪同奶奶的人由爸媽我到媽和我,再到只有我。醫(yī)生說我們沒必要再去了,已成定局是改變不了的。當然這話我們沒有讓奶奶知曉,后來,我們由眼科轉向了精神科。第一次奶奶還很疑惑為什么方向變了,我說,醫(yī)院改修給眼科室換了一個位置,她還很高興,因為她覺得往右走,象征著事情發(fā)展會順一些。那幾年里,十五號下午四點,從側門準時會進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老太太紅光滿面,只是行動稍有遲緩。
弟弟和奶奶說話越來越少,到最后只剩責怪。在弟弟對她不可理喻的行為做出的不耐煩面前,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貫勢不可擋的氣勢,只是靜靜地聽著。我偶爾在周末假期帶著她出去繞幾圈,風太大,她會無聲息地落著淚。他人都說奶奶不顯老,我覺得,她甚至還只是個孩子。后又離家求學多年,聽說她時常念叨著我,竟引發(fā)無數(shù)感慨。可是以往的歲月過去了,但卻沒有走。
無數(shù)次聽到過比率,我都脫口而出“三七”,這本沒錯,但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又找不到理由。這個周三,我在醫(yī)院碰到了一個獨自輸液的小姑娘,眉宇間似曾相識。我問她家人去哪兒了,她指了指家屬區(qū)的方向,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一位身著鮮麗的中年大媽高興地喂著懷里的嬰兒,眼里閃著光,從前的一幕幕鋪天蓋地向我襲來。
直到小姑娘的肚子叫了,我不由抿嘴一笑,連忙把手里的面包給她,將外套蓋在了那件單薄的病服上。
醫(yī)院里來去匆匆,無數(shù)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一條長河中的一滴水,沒人關心你是從哪個泉眼里冒出來的。他們帶來怨恨、不公、遺憾,又將其帶走,這中間是否丟了或多了什么,沒法統(tǒng)計。
渝中第一朵櫻花骨兒綻開的那刻,一位蹣跚的老奶奶正巧路過花園,側耳傾聽。
“愛恨有傾斜,時間有長短,都不過七三,三七”,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