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奮斗
總之,我有了我的生活,生活逼著我一天天快馬加鞭,外公從我的生活中淡出了。等我放慢腳步,再看到外公時,他怎么一下子就變得步履蹣跚了呢?我不知道該問誰啊。
外公七十五歲那年,身體一天天地逐漸衰弱。走起路來腳下蹣跚,小碎步一點點往前挪,老態(tài)盡顯。喝了一輩子的酒不用戒,自己就喝不動了。桌上的酒瓶還剩下一多半,好久沒開了,倒扣在瓶口的酒杯上,落了一層灰。
七十五歲的外公有一天一個人來到市中心的百貨大樓,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的舊信封,那是他用了好多年的錢包。里面裝了不老少的新票子,那是他來之前,在家門口的小儲蓄所剛?cè)〉?。他買了三枚一模一樣的金戒指,一共花了一千五百多元錢。天知道這筆錢他得存多久,要知道那年頭,他的退休金才三百多。
今年我媽又提起這事,翻出那枚戒指,睹物思人,又掉淚了:這老頭,太讓人心疼了,他是想給三個閨女留點兒念想啊。
我媽跟我外公的感情最深。我媽剛出生還沒滿月,突然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眼看著就不行了。那年頭還是兵荒馬亂的舊社會,咱受苦人還沒盼來好光景,窮人家的孩子命賤啊,何況還是個女孩,何況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姐姐……
外公回家的時候,外婆正靠在炕頭抹眼淚。家里的親戚,已經(jīng)把襁褓里的我媽放在門口的地上好半天了,就等著天黑呢。外公抱起我媽,臉貼臉試了試我媽還有呼吸,趕緊解開襖襟,裹住氣息奄奄的我媽,一路跑到城里的教會醫(yī)院……我媽這條命,真懸啊我跟你說。
這事兒我媽至少跟我們念叨過一萬多回,難免有聽煩的時候。年輕時渾不吝,有時候還嘲諷我媽兩句:媽,就外公對您這恩情,救命恩人吶,干脆,你認他老人家當干爹吧。
其實,外公的孫子輩里,我和他老人家感情最深。我上中學時,學校離他家近,每天中午都去他那里吃飯。外公愛整潔,也會生活,干了一輩子會計,喜歡一切都井井有序。現(xiàn)在閉上眼,還能看到外公的小屋里,床上鋪著白底藍格子的床單,一塵不染;餐桌對面是兩只棕色皮革的單人沙發(fā),茶幾上放著兩份報紙,一份晚報,一份參考消息。報紙上,壓著一副琺瑯架的花鏡。
每天中午,外公早早做好飯,焐在鍋里,帶上門,去橋頭的郵所拿報紙,然后并不走,就背著手,站在橋頭,黑鞋白襪,銀發(fā)矍鑠,一直等到我出現(xiàn)在橋頭,祖孫倆肩并肩,聊著天往回走。一個文藝老頭,一個文藝少年,嘿,真是文藝到家了。
時間過得好快啊。一眨眼的工夫,我畢業(yè)了,我上班了,我戀愛了,我結(jié)婚了,我有兒子了??傊?,我有了我的生活,生活逼著我一天天快馬加鞭,外公從我的生活中淡出了。等我放慢腳步,再看到外公時,他怎么一下子就變得步履蹣跚了呢?我不知道該問誰啊。
外公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光是開心的。我媽把他接到我們家,那時候我的兒子快一歲了,胖乎乎的,正是可愛的時候。外公見了,稀罕得不得了,鬧著要抱,接過來差點兒沒摔沙發(fā)上。抱不動還想抱,試了又試,可我兒子實在是太有實力了,才悻悻然放棄。
龍應臺有段話我記不清了,大概意思是,我們和親人之間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目送他的身影漸行漸遠,而親人用背影告訴我們,不必追。她說得真好。我媽沒有龍應臺有文化,她是這樣說的,人這一輩子啊,就是把小的拉扯大,再把老的送下地,沒完沒了。我覺得我媽說得也好。
要我說啊,除了這些,還應該有一些和親人有關(guān)的時刻,像夜空中的星星,一直在記憶中閃爍,讓你銘記,讓你緬懷??赡芪乙怖狭耍瓉砀踩ニ恢?。又想起那個冬天,在單位接到我媽的電話,我騎著車,咬著牙,拼命往家趕。當穿過一個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時,我突然就滿臉的淚,風一吹,一片冰涼。
林萍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