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吳投文在十年前就曾對那時詩歌的癥候做出精準剖析,他認為那時詩歌的問題主要凸顯在三大癥狀:其一,詩歌的玄秘化傾向和文化包裝;其二,詩歌通向極端的夢囈和欲望宣泄;其三,詩歌沉溺于世俗化的日常生活。(《當前詩歌癥候分析》)作為一個詩歌的研究者,對詩歌的寫作病理如此洞若觀火,必然對自我的寫作形成明晰的參照。對比觀照吳投文的詩歌寫作,我們的確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與這樣的潮流拉開了距離。從情感上來說,他的詩歌常常處于比較內(nèi)斂的狀態(tài),時時有一種靜的感覺在里面;從修辭上來說,他的寫作摒棄了繁復多變和玄秘色彩,不夸飾、不鋪排,倡導簡明直接的表意效果;從語言上來說,他的詞句質樸而含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韻外之致的追求。很顯然,這是一種靜的詩歌寫作,它在詩人內(nèi)心的召喚下進行。
吳投文的這種寫作風格與他的詩歌寫作理念是一致的。在寫作中,他一致秉持和貫穿著樸素的詩歌觀念。對于詩歌而言,寫作不是干預生活的直接方式,它偏離出對利益的大面積觸碰,需要“背離時俗”、面對內(nèi)心,需要與心靈進行深入并且有深度的對話與交流。吳投文曾經(jīng)說,詩歌的寫作,就是“詩人在和內(nèi)心的對話中被卷入一個幽暗的密室,接受嚴苛的審訊?!保ā兑粋€猶豫的寫作者》)對于他而言,寫作的過程儼然自己在拷問自己內(nèi)在的心靈。就像他的《我站在黑暗中》一詩所表達的:“我站在黑暗中,卻被自己推開/一切都不存在,甚至我自己//也不存在,只有黑暗/我被黑暗抓住站在黑暗中//我被黑暗抓住站在黑暗中/我站成黑暗本身的一部分/我對黑暗說,連恐懼也沒有/黑暗說,恐懼在我的手掌上”。應該說此詩非常好地處理了個體與黑暗之間的微妙關系,而這種微妙關系的處理無疑首先得益于詩人心靈的敞開,亦來自于詩人對個體內(nèi)在心靈的正確、有效認知。當然,這種對于心靈的認知,并非完全都以“拷問”的形式進行?!翱絾枴敝皇敲鎸π撵`的一種方式,同時它也并不見得一定是激烈的,令人痛苦和焦慮的,就像詩人面對黑暗時所說的,“連恐懼也沒有”。其實,在更多的詩歌表達中,詩人對于心靈的拷問都是平靜的,比如《初冬的早晨》一詩中,詩人在“茫然”的狀態(tài)中,也能說出“我愛……”這樣如此靜謐的話語:“我消失在一片叢林的背景中,我的來路/和去路都已經(jīng)模糊,唯有背影里的真實/我還能說出什么?我茫然于我的沉默——/我愛這初冬的霧靄沁入骨髓的寒冷”。在更多的時候,“拷問”心靈只是在尋找內(nèi)心的真實。這與詩人的寫作狀態(tài)和寫作風格若合符契。
然而這種寂靜的寫作并非沒有難度,有時候反而是致命的。這種“致命”一方面來自于寫作本身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來自于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半遮蔽性。而這二者又常常是糾纏在一起的,寫作者本人往往無法掌控。寂靜的寫作一定出于對情感的收斂,否則情緒化的東西很容易帶著詩歌朝著莫名的方向走。為此,詩人必須恰切地處理好情感的張、弛關系。這種處理應該說有一定的隱秘色彩,但不見得不是寫作的一種真誠。吳投文曾說:“對激情的控制不是屏蔽主體性的自我弱化,而是轉化為更深層的創(chuàng)造性潛能,使其更內(nèi)在化”。我相信他所說的,因為他的寫作證實了這一點。比如其《偶然》詩中,“我們相望著緩緩蹲下身子/鴿子靠近我們內(nèi)心的樸素”這樣的表達,看起來非常平淡,然而其背后很難說沒有內(nèi)心的震顫,他確實是通過描寫將眼所見轉化為心所感了;而《走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中所表達的:“我預感到將要來臨的一切/清澈的池水漾起微波/枯荷的倒影里有最深的宮殿/一陣驟然的緊張使我顫栗”,則通過池水的“微波”和枯荷倒影里宮殿的“深”很好地烘托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緊張”與“顫栗”,這即是創(chuàng)造性的潛能。
寂靜的寫作當然更要處理好生活的“敞開”與“遮蔽”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生活一半是敞開的,一半是遮蔽的。但對于寫作者而言,不能發(fā)現(xiàn)被遮蔽的部分就是寫作的失敗,同時他還要注意自己的言說方式。吳投文深知這一點:“詩歌對現(xiàn)實的處理不是刪除、復制和改寫,而是呈現(xiàn)、抵達和喚醒,是在混沌中保持思想的張力和對詩意的領受。在詩人的使命中,要把生活的全部混沌轉化為一種詩的現(xiàn)實,他就不能滿足于直接說出生活的真相,而是要說出真相后面深藏不露的隱秘和隱秘后面無窮的混沌形態(tài)?!彼摹肚镲L起》《閃爍》《在路上》都很好地照應了這一理論觀點。就像他的詩句所敘述的:“枯荷的倒影里有最深的宮殿”,是應該有,也必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