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1788年6月,莫扎特寫了一首鋼琴奏鳴曲。那是莫扎特的生活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再過一年,他在維也納的輝煌年代就全部結(jié)束了。
顯然,因考慮到愈來愈沉重的財務(wù)負擔(dān),莫扎特在這首后來編號為K545的作品上,加了一小句:“為初學(xué)者寫的一首小型鍵盤奏鳴曲?!?/p>
莫扎特的想法,應(yīng)該是要借這句話,讓曲子吸引更多聽眾。有更多人來聽,更多人買樂譜,這樣就能帶來更多收入吧。
簡單,是最容易想到的宣傳方向。一年之后,莫扎特的狀況更差了,他花在寫信上的時間可能比寫曲子還多。寫信跟人家要錢、借錢時,莫扎特就說:“我正努力為費德里克公主寫六首簡單的鋼琴奏鳴曲,還為國王寫六首四重奏?!彼囊馑籍?dāng)然是:這些“簡單”作品,完成了就能賣錢?。?/p>
他講的六首鋼琴奏鳴曲和六首四重奏,后來只完成了一首——作品編號K576的鋼琴奏鳴曲,那也是他去世前寫完的最后一首鋼琴奏鳴曲。這首曲子,不同的鋼琴家可能彈出不同的內(nèi)涵,有不同的理解,然而大概不會有人覺得它簡單。
莫扎特自己說簡單,我們不能隨便相信。然而不幸的是,沒人相信K576簡單,卻有很多人相信K545真是為初學(xué)者寫的小型奏鳴曲。
于是兩百多年來,這首“小型奏鳴曲”就成了初學(xué)者和莫扎特最常見的初遇。兩百多年來,多少學(xué)鋼琴的小孩,學(xué)到一定程度,就會被要求彈K545。在莫扎特所有的作品中,這首絕對可以和《小夜曲》《第四十一號交響曲》并列為最常聽到的曲目。
想想看,兩百多年來反復(fù)出現(xiàn)過多少次這樣的狀況:一個初學(xué)鋼琴的小孩,不甘不愿地在父母、老師的逼迫下,接觸、練習(xí)進而上臺表演他的第一首莫扎特。那音樂有著致命的缺點,或許小孩沒有足夠的技巧把每個音彈對,或許他就算能夠把音彈對,也沒辦法追求好的音色,更重要的是,他的不情愿必定流露在他的音樂里。
可是熱情的親友觀眾多么高興!他們驕傲于自己的小孩能夠演奏莫扎特了!他們聽到的,只有初學(xué)者的成就,聽不到那些致命的缺點。
所以多少人對這首曲子很熟,卻很少人有機會認識這首曲子本來的、正確的樣貌。到后來,大家只要聽到這首曲子第一樂章最前面的幾個音符,就忍不住說:“啊,這我聽過!”
類似的情況,也常常發(fā)生在另外一首鋼琴名曲上。那就是貝多芬的鋼琴曲《獻給愛麗絲》。誰沒聽過《獻給愛麗絲》?誰不會哼《獻給愛麗絲》?當(dāng)《獻給愛麗絲》的音樂響起,多少人會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啊,垃圾車的曲子!”
等等,就我所知,臺灣有些地方曾經(jīng)用《獻給愛麗絲》為垃圾車配提示音樂,不過近些年來,垃圾車幾乎統(tǒng)一用《少女的祈禱》了,然而為什么大家還會把《獻給愛麗絲》稱為“垃圾車音樂”呢?
因為我們沒有真正聽對《獻給愛麗絲》,因為我們把《獻給愛麗絲》和《少女的祈禱》混在一起了。還有,因為太常聽到《獻給愛麗絲》前面的主題旋律,我們認為《獻給愛麗絲》就是那樣,很多人也就不去認真聽完整首《獻給愛麗絲》了。
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和莫扎特的K545,還有一點相同——兩首曲子雖然都有簡單的部分,卻不只有簡單的部分,兩首曲子都有比較艱深、值得細細玩味體會的部分。
《獻給愛麗絲》曲分五段,一、三、五這三段重復(fù)出現(xiàn)那段熟悉主題,可是還有第二和第四段?。〉诙蔚鸵魻恳鲆贿B串的快速節(jié)奏音群,夾雜著閃現(xiàn)變化的裝飾音,音樂的個性一下子從前面的低回徘徊變成具有強烈方向性的箭矢式運動。第四段更具戲劇性,左手同音反復(fù)制造出有如遠雷的隱隱威脅,右手則要同時彈出三至四個音符的聲音,而且有大幅音量起伏。聽過許多將《獻給愛麗絲》改編成其他樂器演奏的版本,但沒有別的樂器能夠演奏這段。這段屬于鋼琴,只屬于鋼琴。
所以這一段也就最可以讓鋼琴家變化發(fā)揮。左右兩只手可以有不同的關(guān)系,右手的三個音可以有不同的關(guān)系。音量變化的模式,更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這兩個段落,才是曲子的精華,才是貝多芬之所以是貝多芬具體而微的展現(xiàn)。然而正因為我們對《獻給愛麗絲》的熟悉,反而讓我們聽不到這兩個樂段。
有太多這樣的經(jīng)驗,如果乍然從第二段或第四段進入《獻給愛麗絲》,無心的聽者根本毫無意識、毫無感覺。等到他們陌生的樂段過去,進入第三段、第五段,熟悉的旋律浮現(xiàn),他們才恍然說:“啊,是《獻給愛麗絲》!”
過度熟悉,讓我們自動將陌生的東西排除在意識之外。因為習(xí)慣于不聽陌生部分,很多人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自認為熟悉的《獻給愛麗絲》。
莫扎特的K545這首“小型奏鳴曲”還有著正式三樂章的形式,然而很多人,甚至包括自以為小時候彈過這曲子的人,從來沒聽過第二、第三樂章,也就無從領(lǐng)略莫扎特三個樂章的音樂所形成的豐厚結(jié)構(gòu),以及整首曲子內(nèi)蘊的空靈之美。
這就是“熟悉”鋪設(shè)在我們生活中的陷阱,愈熟悉,愈是自以為熟悉的東西,我們常常愈沒有機會好好地去認識。我們習(xí)慣把熟悉等同于瑣碎,又把瑣碎等同于必然存在。結(jié)果,愈熟悉的,愈容易被忽略,也就容易出錯,也就愈容易因被忽略而浪費資源。
治療“熟悉病”的一種方式,是用認真、謹慎的態(tài)度,重聽一些我們以為再熟悉不過的樂曲。尤其是大作曲家寫的、其實一點都不簡單的曲子,以捕捉每一個音符,不放過一個休止符的態(tài)度。重聽一次《獻給愛麗絲》或莫扎特的K545吧!你一定會找到新感覺的。
(酸辣白菜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呼吸:音樂就在我們的身體里》一書,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