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華
陳:對于文本解讀,我聽到過一種聲音:語文教學參考書上不是有詳細的解讀嗎?而且,大多出自專家之手,教師還有必要再解讀嗎?
黃:或許,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心態(tài)。在我看來,支撐這種說法的其實是一種文本觀念。這種文本觀可由一個線性的邏輯鏈來表示:作者賦予文本“意義”——文本解讀就是破解這個“意義”——文本教學就是傳遞這個“意義”。問題是,誰所破解的那個“意義”才是最全面、最準確、最深刻的呢?相對自己而言,教學參考書上的專家解讀似乎更可靠。顯然,在這種文本觀里,每一種“定論”都棲居在“封閉的結(jié)構(gòu)”里,文本就像一個死寂的“城堡”,它將讀者預設為被動的“接受者”,而不是彰顯主體性的“建構(gòu)者”。這種文本觀必然衍生出一系列觀念和立場,比如,認知高于體驗,預設高于生成,文本高于生命,等等,當然也就隱含著教參高于教師的推斷。
其實,西方現(xiàn)象學、接受美學與闡釋學研究早就帶來了文本觀念的重大突破。波蘭現(xiàn)象學美學家英加登認為,文學作品的最后完成是靠讀者自己去體驗,去填空的。德國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說得更形象,他說文本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召喚結(jié)構(gòu),永遠召喚著讀者在其可能的范圍內(nèi)充分發(fā)揮再創(chuàng)造的價值。在德國闡釋學理論家加達默爾看來,文本意義在對話中生成。填空、召喚與對話,它們的共同指向就是讀者。就是說,一個文本是否有生命,在于它是否對讀者發(fā)出生命的召喚;一個讀者是否有真正的閱讀,在于他能否賦予文本新的意義。文本是生命的一種存在,讀者在綿延,解讀在生長,文本便永生。反之,即使再經(jīng)典的作品,當所有的解讀都指向同一結(jié)論,而毫無個體體驗性差異的話,那不是在致敬經(jīng)典,而是熄滅了它的生命之光。那樣的經(jīng)典文本,不是春天原野上生動的“蝴蝶”,而是一枚實驗室里的“蝴蝶標本”。
如果我們承認自己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如果我們認同文本也是一種生命,如果我們將文本解讀當作生命對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充滿發(fā)現(xiàn)的過程將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秾W記》上說,“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教學中,我們?nèi)绻皇菍⒔虆⒌摹敖Y(jié)論”搬到教案,再搬上黑板,搬到試卷,這種“知識搬運工”的工作,有什么創(chuàng)造力可言?
當然,我們并不否認教學參考書的價值。它對于教師理解文本大意,能發(fā)揮一定的導引功能,可能會提供他人解讀的思路與結(jié)論,但它的定位永遠只在“參考”。在文本解讀上,一個秉持文本生命觀的教師,他所讀到的文字和文本,都將帶著生命的體溫與表情,都連著作者的生命境遇與時代境遇,也都在喚起自己的生活體驗與生命感受,文本世界與生命世界之間永遠都在互證,都在對話。說到底,這種解讀遠不是教學的外在要求,而是精神成長的內(nèi)在本能。
陳: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就教學而言,教參的解讀是共識性的,是主干,而教師的建構(gòu)是個性化的,是枝葉,它們共同撐開一棵樹的枝葉。
黃:很喜歡你用樹這個隱喻,因為它是生長的。不過,我并不認為教參的解讀是主干,教師的解讀是枝葉。教參也是讀者建構(gòu)的意義,教師也是讀者之一。從讀者的主體意義上說,二者都是平等的,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的關(guān)系。
陳:謝謝指正!您說文本是一種生命的召喚,它決定了文本解讀的過程即生命對話的過程。您覺得這樣的對話過程應遵循哪些原則呢?
黃:原則總是試圖體現(xiàn)普適性,而它的歸納過程又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個人的經(jīng)驗。
在我看來,整體性是文本解讀的第一原則。一個文本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生命整體,如同我們的四肢與五臟、肉身與精神一樣不可分割。文本以語言文字的方式存在,是人類獨有的思想、記憶和符號生命。這種“生命”凝聚著社會歷史語境,亦離不開作者的生命處境。世界、作者、文本,三者成為了一個彼此映照、彼此見證的“生命共同體”。即使回到文本本身,上下文的語境也是整體的,不可能顧此失彼,“見樹木而不見森林”。從形式上看,語言文字是一種線性組合關(guān)系,而從實質(zhì)看,它們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生命聯(lián)系。
以劉禹錫的《玄都觀桃花》為例。“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痹娙嗽鴧⑴c王叔文的改革,因改革失敗而被貶朗州,此詩寫于他十年后重回朝廷之際。在一般人讀來,“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不就是寫玄都觀里的桃樹嗎?然而,當年的政敵們卻從這里看到了“影射”,說劉是借新栽的桃樹來影射所提拔的朝中“新人”。劉后來因此詩再度被貶。不理解劉禹錫的生命遭際,又怎能理解“桃樹”的深層內(nèi)涵呢?同樣是寫桃花,不同的詩人、不同的境遇就會有不同的解讀。因為有春日的邂逅,崔護才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懷想;因為有理想的安頓,陶淵明筆下才有“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的美好綻放。
陳:也就是說,所有的語言元素都應放至具體文本,甚至文本背后的作者命運、社會環(huán)境等更大的背景中,才有其具體而真實的意義與價值。所以,當我們在進行文本解讀時,首先要去整體觀照這個“森林”,去探尋培育這片“森林”的“環(huán)境”?
黃:是的。我們由“樹木”看見“森林”,又由“森林”看見“氣候”。第二個原則是體驗性原則。
文本再現(xiàn)生活,生活孕育文本。我們解讀一個文本,是從中獲得抽象的認知結(jié)論重要,還是獲得豐富的生命體驗重要呢?如果文本解讀被認知主導,那么,一切文本都可能淪為“通過什么……反映什么”的話語“空殼”,都可能陷入“社會反應論”的機械圖解中。擱淺于認知、抽離掉過程的文本解讀,根本就還原不了文本的生命。體驗不同于認知,它是對“身體”與“心驗”的全面喚起。文本中的“體驗”,棲居在語言文字里,唯有讀者的“體驗”方可將其還原、激活,讓每一個文字、每一個句子都變得有氣息、有溫度、有力量。因此,文本解讀的體驗性原則,就是在文本與生活之間、作者與讀者之間、時代與自我之間的“精神往返”。就個體而言,我們的生活世界因文本而超越,我們的生命體驗因閱讀而生長;就文本而言,因為無數(shù)讀者的無數(shù)體驗存在,它的生命永遠處于建構(gòu)之中、豐盈之中。認知在于求同,而體驗因人而異。體驗性原則必然帶來文本解讀的個性化,個性化的過程意味著思想與思想的激蕩,情感與情感的共鳴,生命與生命的懂得。
比如,讀到《詩經(jīng)》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時候,我們的腦海里想到的場景是楊柳與雨雪,這是春與冬的不同季節(jié),更是歲月與時間的無情流逝。這是一位征人對于時空的體驗。當年走的時候,正是春光明媚,而今回來的時候,卻是雪花飄飄。我們是否也有過這樣的“體驗”呢?年輕的時候出發(fā),鬢發(fā)斑白的時候回鄉(xiāng),多少感慨就在這樣的時空對比之中。他寫的是二千多年前的“征人”,又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青春終將逝去者?“依依”作為漢語中的疊詞,它所喚起的是柳枝對人情的懂得,自有“惜別”的心聲隱在其中。如果我們將“依依”換成了“搖曳”,還有這樣的體驗嗎?
陳:體驗因人而異,所以帶來文本解讀的個性化。我覺得,個性化的解讀其實是建立在人類共同情感與經(jīng)驗之上的。很多時候是你發(fā)現(xiàn)了那個隱藏的點,那個秘密,所以你的解讀與眾不同。就課堂教學而言,個性化解讀可以通過喚起人類的共同情感與經(jīng)驗,讓更多的人感知、理解甚至共鳴。比如讀《望廬山瀑布》一詩,我之前從未關(guān)注過“遙看瀑布掛前川”的“掛”字,但聽了孫雙金老師的課,他提醒學生“掛”字一般用于何處,在此又有何作用時,我才頓悟到“掛”字之妙(詳見本刊第34頁)。
黃:是的。這是“體驗”的在場。第三個是生長性原則。
杜威說,教育是經(jīng)驗的生長。我覺得,文本解讀的過程也是經(jīng)驗的生長。生長性原則是說一個經(jīng)典文本的解讀是沒有盡頭的,只要它與讀者相遇,它就會被賦予意義。一個被不斷賦予意義的文本,就是生長的文本。從讀者來說,即使是解讀同一個文本,語境不同、情境不同、心境不同,都可能得到新的發(fā)現(xiàn)。明乎解讀的生長性原則,我們就不會期待得到某一種權(quán)威結(jié)論而從此“一勞永逸”。像朱自清的《背影》,十六歲的時候讀它,你可能更多的是從“兒子”的這一角度來理解角色、解讀文本;待你自己也做了父親再讀,你的共鳴程度便明顯不一樣;對一個父親已不在人間的人來說,或許他觸到的又將是那再也“看不見生命來處”的隱痛。
陳:經(jīng)典文本之所以“常讀常新”,就源于您所說的文本的“生長性”:讀者在成長,所以文本也在生長。我曾經(jīng)聽過您《這樣閱讀剛剛好》的講座,發(fā)現(xiàn)您總能在一般人習焉不察的地方,有不一樣的領(lǐng)悟,就像福爾摩斯總在眾多尋常事物中發(fā)現(xiàn)“案件線索”。您是怎樣做到的呢?
黃: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是高明的讀者,不能說誰的領(lǐng)悟更好,只能說誰的領(lǐng)悟更能得到共鳴。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方法。但我相信,沒有一個人說我是嚴格按照某一種方法去解讀的。一切生命活動,都不可能是“按圖索驥”的過程。這就像你游湖南的桃花源,如果嚴格按《桃花源記》的內(nèi)容去一一核對,那對于桃花源的風景與《桃花源記》的作品都是一種損害。我們可以歸納一點基本的方法,但是,方法不是至上的。在我看來,能帶來“發(fā)現(xiàn)”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一是在歸納中去發(fā)現(xiàn)。遵路識斯真,入境始與親?!白衤贰保褪且愿爬ê统橄鬄楣ぞ?,從整體上把握文本的邏輯架構(gòu)與思路層次?!叭刖场眲t是進入文本情境,涵泳語言文字。朱光潛先生認為,思想和語言之間是一體的,并不存在內(nèi)與外、先與后的關(guān)系。這是極有見地的看法,它意味著文本解讀不能被“形式與內(nèi)容”的“二元框架”來拆解,而要致力于生命的整體性。歸納是思想的過程,也是語言的過程。就是說,我們要善于從語言文字的表達中,發(fā)現(xiàn)文本思路的變化軌跡。比如朱自清在《春》的最后這樣寫道: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lǐng)著我們向前去。
稍加歸納,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句表現(xiàn)的是“春之新”,第二句表現(xiàn)的是“春之美”,第三句則表現(xiàn)的是“春之力”,沒有一定的歸納能力,當然也就發(fā)現(xiàn)不了此間的“秘密”。
二是在對比中去發(fā)現(xiàn)。既然文本是生命的存在,那么,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生命與生命的關(guān)系。因此,以文解文,把一個單獨的文本放入更大的語境之間,放入更寬闊的“理解坐標”之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本的意義會在對比中得到更清晰的呈現(xiàn),語感也因這樣的比較而豐富起來。
小學語文教材選文《普羅米修斯》寫到盜火的情境,課文的描述只有簡略的一個句子:“有一天,當阿波羅駕著太陽車從天空中馳過的時候,他折了一根又粗又長的茴香稈,在太陽車那里,從噴射著火焰的車輪上,將茴香稈伸到太陽車的火焰里點燃,帶到人間。”而《古希臘神話選》里則有相對生動的細節(jié)描述:“普羅米修斯取來一根粗壯的大茴香長莖,扛著它悄悄走近奔馳而來的太陽火焰車。他把茴香莖桿放在閃閃發(fā)光的火苗上,帶著余燼未熄的火花回到地球。不久,地面上架起了人類第一堆準備燃燒的木柴,熊熊的烈火直沖天空。”我們將兩段文字放到一起,便可以追問:為何課文寫得相對簡略而希臘神話選里寫得細致生動?表面上,教材的文字簡略,神話選的文字更多生動細節(jié),但并不是“生動”就一定勝于“簡略”,對于語感力強的人來說,表達的生動性和表達的適切性,是共存的,二者各有其妙。
三是在品味中去發(fā)現(xiàn)。品味就是品析、體味。這是指對文本語言的細心揣摩。文字是解讀的大地,就像理解“春風又綠江南岸”“云破月來花弄影”“紅杏枝頭春意鬧”等詩句一樣去推敲文字的精確,體會此中的境界。一個字、一個詞都連著文本上的肌體,它們就像窗口或門徑一樣,可以打開更大的世界。一個人的語感靈敏與否,就在于他是否養(yǎng)成琢磨文字的習慣。那種“走馬觀花”的閱讀,或許很難培養(yǎng)起一個人對于文字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我們從文本中發(fā)現(xiàn)透露作者“心靈秘密”的句子,這就像是《桃花源記》所描述的那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北热纭墩撜Z》里有一個句子:“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是說孔子聽說家里關(guān)馬的馬廄著火了,回去首先問的是“傷到人嗎”,并不曾問到馬??鬃拥娜说谰衽c生命關(guān)懷,于此可見一斑。
陳:文學語言追求陌生化表達。我曾聽朋友轉(zhuǎn)述李元洛老師的煉字心得,其中一個例子:滿坡青草的碧綠間,“一花獨白”。他說到“獨白”一詞的精妙:在滿坡的綠色中只有你這一朵是白的;更深層理解:你用自己的白在對世界“獨白”。一下子,這朵白色小花就有了飽滿的人格形象。我覺得,文本解讀有時候就是“煉字”“煉詞”的“逆向行駛”。所以我在閱讀時,對于那些異于尋常的表達總是很“警惕”。這些陌生化表達,其實很可能是作者“捻斷數(shù)莖須”的淬煉結(jié)果,是文本故意泄露給讀者的“若有光”的訊號。
黃:“獨白”的理解甚妙。這其實也見證了漢語的風流蘊藉,這樣所謂陌生化的表達在文學文本的解讀中會有很多。我理解,語言的陌生化就是對語言套路化的自覺抵抗,就是以陌生的方式來實現(xiàn)生命的感發(fā)。最近,有部奧斯卡獲獎電影,叫《綠皮書》,表現(xiàn)美國白人與黑人之間種族沖突的。正好那個黑人音樂家唐雪利是去美國南部巡演鋼琴。我忽而從鋼琴身上獲得屬于自己的頓悟:鋼琴不天然就是黑鍵與白鍵的組合嗎?不是當黑與白默契配合時,才能奏響美妙的樂章嗎?我就將影評的題目定為《鋼琴奏響的黑與白》,這似乎是一種陌生化表達。但是,陌生化的大前提還是表達規(guī)則與生活的邏輯。尖新是語言活力的表現(xiàn),也可能成為以辭害意的借口。您剛才提到的這個例子還有一層啟發(fā)意義,那就是文本解讀的過程,從整體上說是“以大觀小”,從細膩性上說則是“以小見大”。這有點像《我和我的祖國》的歌詞所寫,“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條河”這是宏觀視角,“裊裊炊煙,小小村落”是中觀視角,而“路上一道轍”則是微觀視角,可能最打動人的還是在微觀細節(jié)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