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生若流星，光耀千年

668年，大唐帝國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帝國經(jīng)過幾十年的奮斗，終于打敗了高句麗。從611年楊廣征討高句麗算起，這場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兩個朝代、四位帝王，足足打了58年?，F(xiàn)在，終于打贏了。

第二，長安城外兩個年輕人在告別。兩個年輕人的告別，能跟帝國大事相提并論？真的可以。

這兩個年輕人，一個叫王勃，一個叫老杜。王勃來到長安以后，交了很多朋友，老杜只是其中一個。因為在副縣長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老杜被組織提拔了，去四川擔(dān)任縣令。今天，是老杜出發(fā)去四川的日子。

在唐朝，凡是送別都要寫詩。站在巍峨的長安城外，王勃當(dāng)場寫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p>

這首詩有多好？它能與帝國大事相提并論。1400年后，人們早已忘卻了大唐帝國與高句麗的戰(zhàn)爭，卻對這首詩朗朗上口。

年少成名命運多舛

公元650年，王勃出生在山西龍門王家。王勃的爺爺王通是隋末大儒，門生眾多;叔祖王績是初唐田園詩第一人，名作《野望》，無人不知;父親王福疇也毫不遜色，是唐朝重臣，官至太常博士。

王勃六歲就能作詩、寫文章。九歲時，他讀大學(xué)者顏師古所注的《漢書》，竟洋洋灑灑寫了十卷《指瑕》，批評顏大師的錯漏。十歲，就通讀儒家經(jīng)典。十二歲，跟隨名醫(yī)曹元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十四歲，上書絳州司馬，尋求入仕。十五歲，上書宰相劉祥道，被譽為“神童”。十六歲，向唐高宗獻(xiàn)《乾元殿頌》，被稱為“大唐奇才”。十七歲，科試及第，授朝散郎，成了整個朝廷年紀(jì)最小的官員。

當(dāng)此之時，王勃的人生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就在他風(fēng)頭最勁的時候，命運和他開起了殘酷的玩笑。

當(dāng)時，王勃在沛王府里任修撰，而沛王李賢還只是個貪玩的11歲小孩。有一次，李賢和英王李哲在一塊兒斗雞，王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為其助興。這本是王府里的玩笑文章，不料卻被有心人呈送到了唐高宗面前。

年少輕狂的王勃不知道他已犯了大忌。有玄武門之變的慘禍在前，又親身經(jīng)歷了哥哥李承乾和李泰的奪嫡風(fēng)波，唐高宗對兄弟相爭之事極為敏感。當(dāng)他讀到“兩雄不堪并立”、“見異己者即攻”，心中怒不可遏，斥責(zé)王勃不僅沒盡勸諫之責(zé)，而且有挑撥離間之嫌，應(yīng)立即逐出王府。

轉(zhuǎn)眼之間，王勃的無量前程就化為了泡影。要知道，古代學(xué)子的前途無非就是“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這買家，普天之下有且僅有一個。像王勃這樣已經(jīng)在皇帝面前掛了號的——其前景，比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人，還要更加黯淡無光。

到哪里去呢？王勃凄凄惶惶，踏上了游歷蜀地的旅程。此時的心境，同樣是寫送別詩，他的詩風(fēng)由豪邁轉(zhuǎn)而變?yōu)槠嗲澹纭督ひ乖滤蛣e（其二）》：“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痹儆善嗲遛D(zhuǎn)為悲切，如《秋日別薛華》：“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然而，命運對他的捉弄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自蜀返京后，在友人的引薦下，王勃獲得虢州參軍一職。在虢州待了不到兩年，便發(fā)生了“匿死罪官奴”事件。他私藏一個犯罪的官奴，后來又怕走漏風(fēng)聲，就把人給殺了。這樁案子很蹊蹺，非親非故，王勃為什么要私藏罪奴？害怕泄露，為什么不放走了事，而是殺人滅口犯下死罪？后人推測，很有可能是王勃恃才傲物得罪了同僚，而遭人陷害——但這事已真?zhèn)坞y辨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恰逢朝廷大赦天下，王勃撿回了一條性命。但他的父親王福疇卻受此牽連，被貶到蠻荒之地交趾（今越南北部）去了。這件事對王勃的打擊，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自己的入獄。在《上百里昌言疏》里，他痛批自己“無益于國而累于家”：“嗚呼！如勃尚何言哉？辱親可謂深矣！誠宜灰身粉骨，以謝君父，復(fù)何面目以談天下之事哉？”

劫后余生的王勃收拾好行裝，要去交趾看望他的父親。他不知道，此去交趾，只有去程，沒有歸程。在乘船前往交趾的途中，王勃溺逝，年僅26歲。他也不知道，此行途中，他將迎來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

千古名篇盛唐氣象

去往交趾途中，王勃路過洪州（江西南昌）。

洪州閻都督重修滕王閣告竣，在重陽節(jié)這天大宴賓客。因為王勃趕巧參加了，這場宴會也就永遠(yuǎn)地留在了史書上、傳奇中，被后來的人一說再說。

話說閻都督宴客，本來是為了吹捧自己的女婿。他讓女婿提前準(zhǔn)備了一篇序文，計劃在宴會上當(dāng)作即興之作炫耀一番。因此，當(dāng)他假意請各位來賓作序時，大家都很識趣地推辭了。只有王勃沒有推辭。

是他情商太低，不懂人情世故嗎？不是。是他對仕途名望已無所求，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詩文了。他不能為了圓滑客套，而舍棄腹內(nèi)文章。

多虧他沒有推辭，才有了千古雄文《滕王閣序》。

《滕王閣序》什么水平？聲韻鏗鏘，辭藻壯麗，文氣暢達(dá)，瑰麗俊爽。而且氣度飛揚，六朝體，盛唐聲。

700余字的駢文，用了20多個典故，創(chuàng)造了30多個成語。短短一頓飯的工夫，王勃就憑一己之力，更新了漢語的詞匯庫：襟江帶湖、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俊采星馳、勝友如云、躬逢其盛、鐘鳴鼎食、云銷雨霽、水天一色、漁舟唱晚、萍水相逢、時運不濟(jì)、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達(dá)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窮且益堅、青云之志……

文章第一段用各類對偶開頭;第二段描寫登臨風(fēng)景;第三段描寫天地遼闊;第四段，逸興遄飛，爽籟清風(fēng)，纖歌白云，氣凌光照。到這里，情緒還是高興的。再然后天高地迥，覺宇宙無窮，興盡悲來，盈虛有數(shù)，轉(zhuǎn)折了。

這里就是王羲之當(dāng)年“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的轉(zhuǎn)折點。是老杜后來“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的開場。是蘇軾跟他哥們兒“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時刻。

王勃也難過了一會兒：天高海闊之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若到此為止，其實也差不多了：情也抒了，感慨也發(fā)了，可以了。但王勃沒一氣沉到底，文筆再一轉(zhuǎn)：“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然后又開始一口氣潑典故下去。最后：“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是很放達(dá)的心胸了。

傳統(tǒng)六朝文章，如《蘭亭序》，可能就開心一會兒，然后難過，最后唉一聲，來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而王勃開頭逸興遄飛地寫景，中間天高地迥地難過了一下，但再一仰頭又起來了，一點都不頹廢。從頭到尾，天高海闊，一派少年人心胸，雖然王勃寫這文章時已經(jīng)倒過霉（而且他快要死了，這時他自己并不知道），卻依然相信未來，一派慷慨氣象。

最重要的，是格局。王勃在《滕王閣序》末尾那首詩中的“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與杜甫的“不廢江河萬古流”，是一樣的，歷史自行流動，無人可以左右。這就是氣象高眼界大，這就是盛唐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