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我和定新算得上老朋友了,在詩藝上亦時有切磋。定新雖僻處安化一隅,卻癡迷于文學(xué),尤其對詩歌,茶余飯后,睡前廁上,只要得一閑暇,即繾綣之、琢磨之。蒙省詩歌學(xué)會信任和詩友歐陽白信任,我擔任《湖南詩歌年選》和《詩屋年選》主編,定新每年都積極投稿,而且稿件質(zhì)量一年比一年好,即此一端,亦可看出他在詩藝上的不懈探索與追求。
定新的詩集《風吹過梅山》二〇一八年十一月由百花文藝出版社付梓問世,這本詩集的一百五十余首詩歌,總體上反映了定新的詩歌品質(zhì)與成績。我認為定新的詩歌有如下三個特征,一是濃厚的鄉(xiāng)土與親情氣息,二是獨特的地域文化氛圍,三是較為自覺的美學(xué)追求。
定新出生于農(nóng)村,后來雖然遷徙入城,但距離老家并不遠,他生活、工作的主要活動范圍不出安化這個區(qū)域,這就讓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深地扎根于鄉(xiāng)土,脫胎于親情。
自古詩人落筆,往往抒發(fā)胸中塊壘。各人所處年代、環(huán)境不同,經(jīng)歷、思想各異,胸中自然會形成不同的“塊壘”;而任一年代的人,皆從小到大,從童年到暮年,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基本路數(shù)無他,胸中“塊壘”自然也大同小異。作詩,必得于大眾中自出機杼,在同道里獨辟蹊徑,方能成功抒發(fā)“自家塊壘”,使讀者獲得不一樣的審美感受,從而引起情感共鳴。因此,如何在普世的題材中形成獨特的語言氣息和文字風格,是每一位詩人最為頭疼又必須解決的事情。
當代詩歌,鄉(xiāng)土詩乃一犖犖大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事、農(nóng)具、農(nóng)業(yè)詩,發(fā)展到九十年代中葉至末期的“新鄉(xiāng)土詩”,再到二十一世紀更具現(xiàn)代性的鄉(xiāng)村詩歌,無不表現(xiàn)了詩人共同的生活環(huán)境與情感體驗,因而此類作品的同質(zhì)化異常嚴重,要從中異軍突起、脫穎而出,非大手筆莫能辦也。總體來說,定新對鄉(xiāng)土與親情詩寫作中的同質(zhì)化問題是有所警惕的,他也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努力形成自己的聲音。
李定新出生在一個叫樂沖的地方,樂沖也常常走進他的詩中,成為他抒發(fā)故鄉(xiāng)情懷的一塊重要基石。后來,他索性將筆名取為“樂沖”,地與人合而為一,他是故鄉(xiāng)的兒子,亦由此成為故鄉(xiāng)的印記與載體。我記得《湖南文學(xué)》二〇一五年第六期,發(fā)過定新一組《樂沖物事》,雖然沿襲傳統(tǒng)路數(shù),但因為其情感力量的強烈,使得它們頗具感染力,是一組描寫鄉(xiāng)村題材的優(yōu)秀作品。
李定新鄉(xiāng)土與親情詩的不俗,首先體現(xiàn)在他是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共同的情感。比如:“移置來的方言長滿荊棘/刺著小村子敏感的神經(jīng)”,“門楣的春聯(lián)嬸嬸貼了幾次/全被風吹到了石階上”“人生無限 這個春天我?guī)闳窙_/春光像件花襯衫/就藏在這個不為外人所知曉的小村莊”,等等,這樣的詩句近似口語,卻含義豐富,可以說是詩人鄉(xiāng)村生活的結(jié)晶。但在鄉(xiāng)村生活數(shù)十年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結(jié)晶,你能否表達出來、用什么方式表達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李定新之所以能表現(xiàn)得如此嫻熟而別致,除了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熟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懷著對故鄉(xiāng)的滿腔熱愛。這種情感樸素而深摯。有些詩人所謂的“鄉(xiāng)愁”是虛假的,是蒼白的,甚至是消費型的,就像女人消費化妝品,不少詩人專門消費“鄉(xiāng)愁”,用以裝扮自己的庸俗,甚至掩飾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背棄。為什么這么說呢?很多詩人寫鄉(xiāng)愁,包括寫親情,缺乏絲絲入扣的體驗和發(fā)自肺腑的悟覺,作品里全是一些沒有溫度或者是被自己“人工加熱”的詞語——好比那些打著“溫泉”招牌的旅游點其實是鍋爐燒的熱水一樣。寫鄉(xiāng)土的作品,如果沒有幾個令人讀來怦然心動的故事和細節(jié),那些“鄉(xiāng)愁”就只是一些幌子,只是一些抽象的、概念化的語詞,形成不了詩歌的血肉。按道理,鄉(xiāng)村生活的細節(jié)活生生地存在于鄉(xiāng)土之上、原野之上、大地之地,只需精當?shù)孛枘∠聛砑纯?。而我們看到,很多在鄉(xiāng)村生活了幾十年的詩人,他們的鄉(xiāng)土詩中卻鮮有感人的細節(jié),他們在大肆緬懷鄉(xiāng)村生活的同時,往往遺漏了最為寶貴的珍珠。那我們來看看李定新是如何撿拾這些寶貝的:
“清菜成絲,蘿卜成條/豆莢成粒,洋姜成片/在母親精心指點下,這些被季節(jié)/差點遺棄的蔬菜,吸足陽光/以不同的姿勢,在壇壇罐罐里/開始一個寒冬的隱藏”
“濃濃的煙霧/嗆得枯守老屋的母親/在夢里/都淚水漣漣”
“在樂沖 我們可以辜負/帝王 將相 光陰/但絕不負了星光和米酒/我們要向豁牙的玉婆婆學(xué)會釀酒/將一輪春月灌醉后拋至西山/然后翻出一些芝麻蒜皮/或為一壇陳年老醋/大吵一場 和衣而睡”
“暮春的雨滴/敲打著每一枚草葉/只有一匹馬/聆聽到了每一次碰撞的回聲”
細節(jié)是詩歌的脊梁。若能將細節(jié)提升、發(fā)展成為故事,這根脊梁就會異常堅挺,并閃閃發(fā)光。萬物的奧妙就隱藏在這細微而明銳的光芒中,比如李定新寫的這首《不及言說的秘密》:
常在燈下的冬天
獨自荷鋤負簍,走進
樂沖那片寒風里青翠的竹林
低到塵埃中的目光
總能在一小撮惺忪的泥土下
找到一蔸黃燦燦的驚喜
——散發(fā)著清香的冬筍一
而順著一條根繼續(xù)深入
簍中驚喜漸滿
——山下的村莊金碧輝煌
每當我要見好就收
——為下一次備藏
窗外已是春光一地
而冬筍破土而出
不及言說,成為村莊一個
見勢而長的秘密
這首詩語言的質(zhì)感可以更好,但它表明了一種極為鮮明的態(tài)度,我們的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必須建立在一個個真實的細節(jié)上,我們的感動是一個個鮮活的生活事件經(jīng)過一段距離的回望后給予我們的饋贈。如果我們忽視了那“一蔸黃燦燦的驚喜”,就無法領(lǐng)略一個村莊的“金碧輝煌”。如果村莊本身不能在你的心目中構(gòu)筑一座宮殿,那你就無法在村莊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神明,那你在詩歌中抒發(fā)的鄉(xiāng)愁和鄉(xiāng)情基本上就是一種扯淡的東西。
親情同樣是永恒的題材,一般著手極易寫濫、寫爛,成為一種純粹表達情緒或者羅列大詞的容器。李定新寫父親的幾首作品都稱得上佳構(gòu),這一方面源于父子之間會心與深情,另一方面則要歸功于定新在寫作時對自己有意的克制。
你越走越遠
每走一段
就隨手關(guān)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門
怕驚醒你急促的咳嗽
穿過每道門前來看你
我都是小心地拎著沉重的心情
腳步輕輕
只有這次 穿過第二十三道門
參加你的期頤之慶
也許是多喝了一杯
抑或時光過于荒蕪
一個趔趄撞響往事冰硬的門欞
霎時雨水如注
煙霧繚繞中 傳來電閃雷鳴
混濁的眼光里
一枝蕨從您的窗口斜逸而出
像一只緊握命運的拳頭
又像一個秘而不宣的問號
插在歲月的褶痕
在上面這首《致父親》中,開頭三句寫道:“你越走越遠/每走一段/就隨手關(guān)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門”,像電影一般,首先呈現(xiàn)一個畫面、一個特寫,沒說任何相關(guān)的話,反而給我們留下一個懸念:父親為什么越走越遠,而且每走一段,就隨手關(guān)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門?
接下來第二段:“怕驚醒你急促的咳嗽/穿過每道門前來看你/我都是小心地拎著沉重的心情/腳步輕輕”。父親關(guān)上一道道門越走越遠,“我”則穿過每道門去看他;拎著沉重的心情,又盡量把腳步放得輕輕——語句間張力畢現(xiàn),扣人心弦。但父親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們依然不得而知。
第三段寫道:“只有這次 穿過第二十三道門/參加你的期頤之慶/也許是多喝了一杯/抑或時光過于荒蕪/一個趔趄撞響往事冰硬的門欞/霎時雨水如注/煙霧繚繞中 傳來電閃雷鳴”。這是本詩最長的一段,寫的完全是一個生活事件,而且我們也明白了,“期頤之慶”是父親的冥壽,因為我們這次是穿過“第二十三道門”,說明父親已去世二十三年。這個時間不算短了,陰陽相隔,卻父子連心,是故,詩人“多喝了一杯”,在醉意中一個趔趄碰到門欞上。雨水與淚水交織,那門外的“煙霧繚繞”與“電閃雷鳴”,何嘗不是詩人內(nèi)心的風景!
這首詩前面完成得很好,在節(jié)制中一寸一寸地推進自己的情感,很穩(wěn),一個趔趄都沒有。一般詩人寫到這里,要結(jié)尾了,很可能就會大肆抒情。我們來看李定新的結(jié)尾:“混濁的眼光里/一枝蕨從您的窗口斜逸而出/像一只緊握命運的拳頭/又像一個秘而不宣的問號/插在歲月的褶痕”。在最后一段里,雖然依然有“我”和父親,但詩人把“我”和父親都退到了背景的位置,讓“一枝蕨”成為主角。這一別開生面讓詩人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這首詩因此而得以超越一般的親情作品,神韻頓生,意味綿長。
湖南居于中國中部,有著獨特的湖湘文化。中國自近代以來從這一地域文化中的獲益是怎么估量都不為過的。安化處于湘中偏北,以安化、新化為核心區(qū)域的梅山文化又是湖湘文化極具特色的一支。此地崇文尚武,民性剽悍卻民風淳樸,快意恩仇,大雅大俗。李定新浸淫其中,既是梅山文化的秉承者、傳遞者,同時又自覺肩負起用詩歌來詮釋、表達、推廣梅山文化的重任。
有趣的是,李定新寫的鄉(xiāng)土與親情詩常用長句,但他寫梅山文化的詩多用短句。這種寫作手法的變化,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值得稱道。如果是有意,表明定新?lián)碛幸幻麑懽髡叩淖杂X;如果是無意,說明他有著較高的詩歌稟賦和寫作天分。寫鄉(xiāng)土和親情題材,多落腳于日常生活,以口語居多,句子往往較長,結(jié)構(gòu)也較為松散;寫作文化題材,多與歷史、典故打交道,要求出語雅致,句子寫得太長就會成為王婆娘的裹腳布。比如,他寫《梅城》:
梅山的心臟
跳動是否正常
一個王朝
伸出一只長達三十六鋪的手
小心地探著脈搏
朝代更替 風云散盡
近千年后
我在一截破裂的血管里
摸到那塊趴在壁上的青磚
溫熱尚存
依稀仍有刀槍刺出的血漬
在汩汩流淌
第一段是個獨句,強調(diào)梅城的地位是“梅山的心臟”,簡潔有力。第二段以問句開頭,既是第一段那一句的承接,又巧妙地降調(diào),柔化下來,使整首詩沒有往生硬的方向發(fā)展?!伴L達三十六鋪的手”后面顯然是有典故的,但讀者不了解這個典故也不影響他對這首詩的閱讀與理解,寫文化詩、懷古詩的難點就在這里,既要有豐富的文化元素,更要表達清晰。只有表達清晰了,把自己放進去的時候才有立腳點,才能引發(fā)讀者的共鳴。
第三段又是獨句:“朝代更替 風云散盡”。這八個字蘊含了一部史書,萬千歷史風云、多少人和事盡在此中。這一段非常重要,它是整首詩的樞紐:梅城在前,“我”在后。用“破裂的血管”“趴在壁上的青磚”來指代文化遺跡,抓得很準,既生動形象又有代表性。第四段,以“溫熱尚存”“依稀仍有”“汩汩流淌”等詞語,昭示著一種歷史的延續(xù)性,頗有余味。
但文化詩的寫作,僅僅掌握了技還巧遠遠不夠。鄉(xiāng)土與親情詩的對象是具象的,比如父母兄弟,比如山河大地,因此,可以憑借熱愛寫出好作品。文化詩的對象往往比較抽象,沒有那么實在,所以,文化詩最終拼的不是熱愛,而是理解,是境界——你對自己所處地域的文化究竟有怎樣的理解,理解得有多深多透;不僅如此,還有你對整個歷史和文化有怎樣的理解,理解得有多深多透,亦即你的歷史觀和文化觀是什么。所以,寫文化詩,哪怕只是針對地域文化,往往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因為它容易讓人露餡,露出自己文化的底子來。定新要寫好梅山文化,還有待于加深理解,開闊視野,提升境界,那樣才能寫出真正厚重、無愧于梅山文化傳承人的優(yōu)秀作品來。包括寫黑茶。竊以為,寫黑茶的作品是整部詩集中的軟肋,應(yīng)景應(yīng)酬式的東西較多,套路比較老化,把黑茶寫活、寫新、寫奇的句子很少,看不出詩人深入黑茶內(nèi)心、為黑茶立傳的雄心壯志。
但這絲毫不能否認定新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探索和所取得的成績。我見識過不少縣城詩人——在中國當代詩壇,“縣城詩人”可以說形成了一種現(xiàn)象——他們在當?shù)孛麣獠恍。踔翐瘟艘欢ǖ穆殑?wù),但在詩藝上容易滿足,滿足于傳統(tǒng)套路,滿足于慣性思維,滿足于順風順水的漂流瓶式寫作。
李定新不是這樣。他這部詩集中有不少作品可以看出他在創(chuàng)新、求變,比如《江南碼頭》,四段八句,詩人用一個近乎無聊的下午,坐在參差不齊的古鎮(zhèn)碼頭,觀照出了整個歷史:“我怕一個趔趄跌入正在腐朽的牙縫里”——容量極大,顯示出深湛的內(nèi)功?!秮碜詷窙_的調(diào)查報告》借鑒了波蘭著名詩人辛波絲卡《對統(tǒng)計學(xué)的貢獻》的寫法,通過一連串有趣的數(shù)字來表明時代與社會的變遷,值得稱道。《假如時間能夠向前推移》,很有想法,電影蒙太奇式的畫面將我們拉回到另一個時代,遺憾的是,詩中出現(xiàn)了像“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這樣現(xiàn)成的格言句子,大大沖淡了作品的密度和美感。還有像《他們將村莊交給了老屋》《夜色是一塊繁茂的土地》《蚊子扇動翅膀的聲音》《接父親回家》《有一道脊梁像把鋒利的刀》《向日葵》《別D.L》《我們被生活的建筑重重包圍》《小屋》等,都能看出詩人在詩歌道路上漫漫求索、鍥而不舍的身影。
定新有一首詩的標題很有意思:“我知道我的詩歌過于淺薄?!倍宜暮笥浺彩怯玫倪@個標題。這表明詩人的低調(diào)、謙和與自省。我相信,能以這樣的標題寫詩、作文的人,一定會讓自己的作品越來越厚重、深刻,定新的詩歌一定也會像村莊竹林里的冬筍一樣,成為一個“見勢而長的秘密”。
抱著這樣的期待,我等著定新的下一部詩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