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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拾碎夢

      2019-05-08 03:59:00蔣璐冰
      湖南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克勞

      蔣璐冰

      克勞恩在封閉的艙室中,這四面只有他一個人。他朝舷窗外的科研人員微笑,盡管知道他們也看不見。待他們揮手致意,走出門,克勞恩才閉上眼睛,想想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這不是自己一直的夢想嗎?但其實,一直走過來也差不多消失殆盡??藙诙骺嘈σ幌拢诘褂嫊r中,他獨自陷入一種遐思的狀態(tài)。

      克勞恩出生于一個曾經叫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地方。他上學時,那些傻乎乎的同學們都戲稱其為“法蘭西斯坦”。父親死后,酒莊名義上是他的,他和母親賣點酒過日子。鄉(xiāng)下的風光每年總是相同的,不過是天高云淡的時候就把葡萄藤翻出來,看到路旁的野薊在自焚,就要多澆水,如此之類,都是這么一直干過來的。偶爾聽人說起又發(fā)生了什么什么事,又不得了了,他都興味索然。他刻意回避著世事過了許多日子,但有些回憶特別清晰,無法規(guī)避,他不得不被回憶蹂躪,一遍又一遍。

      “今天不忙,要回家?好,好,孩子都想你了呢?!彼畔码娫?。薰衣草花謝了,空氣中還有一些老成的余香。母親,一直陪伴著我的母親,克勞恩想。難得父親回來,那天晚上吃的一定很好。父親加爾比恩是個天體物理學家,這大抵是克勞恩如此喜歡星空的原因。他去過父親的研究所,建在小山坡上,總是會散發(fā)出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威嚴氣息。父親的同事都十分和藹,對克勞恩像對自己的孩子;所研究的理論又艱澀難懂,因此克勞恩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那些老人太迂腐,我說這樣裝配阻力更小,他們偏偏說沒試驗過……這樣子,我們哪能讓飛船飛的遠些?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教授,月球就是他們的極限了?!备赣H這樣抱怨,母親聽著,溫柔地笑笑。

      晚間他就跑到父親的房間里去。他在溫暖的橘色燈光中,伸手指向窗外的銀河。鄉(xiāng)下的星子十分明晰,就像晚餐的時候他不小心把鹽瓶碰翻,撒在黑絨桌布上的樣子。克勞恩看向父親,父親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克勞恩進他的房間當然也不是為了這個。他之前常常在父親上夜班時跑到他的房間里來看星星,因為這間屋子朝向的方位看到的最多,而且屋里還有一個天文望遠鏡。他還沒有對父親說過自己的這個愛好,也可以說是夢想。他難以開口,但還是找到了一個晚上扭扭捏捏地簡單表達了一下心愿。

      父親一如既往的在看報,翻一頁微蹙一下眉頭,一只手托著腮。

      “父親,星星雖然看上去很小,但其實是很大的。”

      “是這樣的?!彼母赣H仍低頭看著報紙。

      “我想以后坐飛船去宇宙,在其中的一顆上眺望我們的故鄉(xiāng),怎么樣?”

      父親這才收起報紙,搖著杯中磚紅色的酒液,那股黑加侖子味將他圍繞。他只聽得父親說:“可以啊,可以把你送上去。但你指的那些是恒星,傻孩子。你永遠不可能上去,上去了也看不到你的國家?!?/p>

      那是童年時光,一生中最可貴最甜蜜最浪漫的時光。每年七八月,父親會帶他去尼斯。他坐在游艇上,數身后的白浪翻滾了多少回。他和父親先去某個海中小島的餐廳,那里除了最新鮮的蠔和青口,還有最精致的甜品。克勞恩每年都會先拿起那個綴滿了草莓碎的小蛋糕,然后把頭扭向大海。海水拍著石崖,父親的游艇在藍綠色的海水中搖蕩,搖蕩。有人招呼新來的船靠岸,他們把纖繩牢牢地拴在鐵柱子上,那些游艇就和父親的一起搖蕩。遠處還有船在開過來,遠處的海水更加蔚藍??藙诙骶瓦@樣看了很久。

      “你又把衣服弄臟了?!备赣H拍拍克勞恩的領口,那里沾了一些奶油碎屑。

      “那是風吹的,不是我自己搞上去的。”

      這時,一個肥胖的男人走了過來,繃緊的西裝顯出些小肚腩,一把摟住了克勞恩?!靶〖一?,一年沒見,你長高了??!”這是父親的老相識,餐館的老板斯德。“去我的花園看看吧,我又種了些新東西?!被▓@就在石崖上,沿臺階上去,餐廳的上一層。

      “加爾比恩,老朋友,你以后還能來我這里嗎?”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像尼斯這種城市,沒有巴黎那么亂的。照你說的話,難道以后法國人都不出自己家門了?”

      斯德沒有回答。他們繼續(xù)上去,斯德掏出鑰匙,打開那扇吱吱叫的柵門。加爾比恩走了進去,略帶憂愁環(huán)顧滿園花瓣嬌嫩的鳶尾,還有怒放的白薔薇,爬滿了整座院墻。斯德又對他說:“你大概是一直在鄉(xiāng)下不知道,城里的氛圍都是很怪的?,F(xiàn)在不是很安全,我也是一天到晚料理花園,不敢到城里去。我覺得你這種科學家,最好把自己照看好……”斯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他的單開的紫羅蘭。

      沒有回答?;▓@上空的樹頂,幾只鶯叫了幾聲。

      “斯德叔叔,你不去城里的沙灘上看女人了嗎?”

      斯德笑了起來。樹梢輕輕搖了幾下,一陣帶著海腥的風拂過,那幾只鶯飛向海岸。

      父親扭住克勞恩的耳朵,帶他邁出了花園?!八沟?,我們走了。今天在你這里待夠了,有空我們再來吧。這孩子……”

      “長大肯定是個嫖客,這么小就知道喜歡女人了,哈哈哈哈……”斯德接上了他的話。“我不留你了,你帶他去玩吧。”

      阿爾比恩在心中想,斯德嘴里不知道說的都是些什么話,就忘了道別。“我們也要去尼斯了?”他也不想回答兒子。人們不過是有吸收陽光這個共同的愛好,就一起赤裸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然后沙灘上漸漸排了一排又一排的人,遠遠望去,深淺不一,花紋多樣,確實蔚為壯觀。但有些好事者不愿脫光了躺在沙灘上,也不愿去博物館,他們喜歡在陽光下觀賞生動的藝術展。這樣的人和曬太陽的人一起,構成了尼斯海灘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但是……他們投訴去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市政府不讓人躺在沙灘上了。他們要求還真高,高的讓人匪夷所思。阿爾比恩胡思亂想著,游艇還是開到了尼斯。

      克勞恩光著腳踩在卵石上,海水輕輕漫過小腿。他聽到四周孩子的歡笑,但是自己又跑不起來,因為在這里跑腳會很疼。他朝沙子柔軟的地方走,在沙子最細膩的地方放著幾張?zhí)梢?,有錢人躺在上面用浮潛用的呼吸管抽煙。他找了一張空的,坐著看海灘。

      現(xiàn)在是七月,陽光有了,椰林也有了,碧藍的海水也有了,海水里的游泳圈也有了,排球場也有了,但這個海灘看上去并不庸俗??藙诙飨肓艘粫?,發(fā)現(xiàn)海灘上竟沒有裸著的女人。一部分女人集中在幾柄太陽傘下,另一些穿著連體泳衣躺在沙灘上。他甚至看到幾個在堆沙堡的小女孩,她們竟然穿的嚴嚴實實??藙诙髡酒饋?,朝她們走去;她們似乎是看到了他,卻離開沙堡,朝海走去。克勞恩進一步,她們就退一步。她們走到了海水里,海水漫過了衣擺,風一吹,濕布貼在纖細的小腿上,她們的身體才顯露輪廓。

      “你們別走啊,”克勞恩沖她們喊,“為什么要在夏天穿那么多衣服呢,你們不會難受嗎?”

      那幾個小女孩面面相覷,沒有回答。

      遠方又傳來孩子的歡笑。他不想讓女孩們退到海里去,他等著她們走過來,于是催促她們說話。

      還是有一個女孩子走了過來。她扯著衣服,低著頭,克勞恩看不清她的臉。她走近了,在離著克勞恩還有兩三米的地方,停住了。

      “你為什么……不把衣服脫了呢?”

      女孩抬起頭,汗水掛在她挑出來的幾根發(fā)絲上。女孩的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曬的還是羞的。她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是法國人嗎?”

      女孩在沙地上坐下來,克勞恩也坐下來?!拔业墓枢l(xiāng)在打仗,那里太危險了,我們逃到了安全的法國?!迸⒌恼Z調很生硬,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她用粗糙的手搓著一些砂礫,又補充到:“我們先是在地中海上,又到了亞得里亞海。意大利不如這里好,我們就走到了這里。已經一年了,我的爸爸還沒有工作。”

      克勞恩意識到了什么。但他仍然很疑惑為何這些女孩要把身子包著,卻也不好意思再問。他又想問問女孩在法國過得是否習慣,但欲言又止。一會兒,他站了起來?!霸僖姡胰フ椅野职至?,我怕待會就找不到他了。”

      克勞恩走出幾步,聽見女孩在喊她。女孩跑了上來,羞澀地對克勞恩笑了一下,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石頭?!拔壹乙灿衅?,里面有很多珊瑚。以前爸爸去那里,會給我們帶一些?!笨藙诙饕渤πΓ仡^走了。

      他的父親躺在長椅上,看著一個不合時宜的女孩走遠,看著他的兒子走近??藙诙靼淹嬷菈K咸濕的小珊瑚,還舔了舔?!澳阃媪诵┦裁??”

      “有一群女孩在堆城堡,我想去那個城堡那里,她們就離開了城堡往大海走。我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路┮路€去大海里面,好像海里面有路似的……哦,剛剛那個女孩,確實是穿過大海來的,你信嗎?對,她們不就是電視里的那些穆斯林小女孩么?”

      父親沒有說話,吐出一個煙圈?!澳悄阒罏槭裁催@里看不到脫光了曬太陽的人了嗎?因為有人不喜歡這樣,就像你看不慣她穿成這樣一樣?!?/p>

      克勞恩聽不太懂,但覺得父親肯定什么都知道,有些問題可以問出來。“那么,是誰讓她們穿上的呢?”

      父親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你別去把人家衣服扒下來就夠了?!?/p>

      克勞恩完全不明白。他看向大海,那群女孩又聚在一起堆沙堡了。

      這樣的日子,想起來是可以讓人微笑的。那些風輕云淡的夏天,蔚藍海岸,甜品和花園,還有永遠帶著自己去玩的父親。童年的每一年都是這樣子,那一年還多了一些奇怪的事。長大后的克勞恩,常常在夢中再體驗一遍這些事。他希望夢到此為止,因為之后這些明亮的圖景就會被撕裂,在空間扭曲的碾壓中化為齏粉。然后濃稠的黑暗又帶他回到那個晚上,夢魘,夢魘代替了父親的位置,它把克勞恩連著他可笑的夢想拎起來,狠狠摔在地上。

      克勞恩在旅途的小憩中也重復了做過無數次的夢,然后他被驚醒,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地上而在空中。碧綠的田野很快變得像葉子一樣小,云彩變得越來越稀薄,上九天如下深海,走得越遠越昏暗?!霸改愕闹家庑性诘厣?,如同行在天上……”克勞恩想起這句積灰的禱詞,艱難而愚笨地念起來,企圖安慰一下自己因超重而扭曲的臉,但胸口受到壓迫,他吐出的一個個字像滯重的白泡,在苦咸的海中升起,啪的破碎。

      那個晚上,尼斯接到指令要封港,父親牽著克勞恩站在人群的最后頭聽政治家發(fā)言,政治家暗紅的頭顱在人潮中時隱時現(xiàn),說的話也完全聽不見??藙诙骺匆娨恍┙j腮胡的男人默默從人潮中擠出去,朝著一個方向去了,同時更多的人涌進集會會場。

      “只讓他們進來,不讓我們出去!怎么不讓他們滾出去?尼斯是法國人的!”

      “尼斯也要這樣?里昂,馬賽,還有巴黎,全都亂套了!上去殺了他啊,這群昏庸無能假慈悲的政治家,他們葬送了我們的國家!”

      這樣喊的人沖上去,還沒挨到人群的邊就被軍警按倒在地。更多的人涌上去,用他們的身體蓋住軍警。政治家試圖揮舞來他的直升機,但拿著刀子的人砍斷了他的手指,那幾截斷指被塞進了他的肛門里,“這就是一個月前的我的女兒,她被人道主義強奸了,現(xiàn)在你也來體驗一下吧!”

      又有幾個年輕人脫下褲子,白花花的柱子圍住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的政治家,他們精準地瞄準了他的嘴。

      “這是新鮮的難民融合計劃,趁熱吧?!?/p>

      “我的是都柏林條約,請你嘗嘗。”

      “我的質量絕對有保障,每一滴都印著阿語,您可以絕對地放心?!?/p>

      父親在有人喊話抗議時就拉著克勞恩使勁往外擠,但又被擠了回來。

      “我不應該帶你到這個地方來。你都看到了,現(xiàn)在閉上眼睛,什么都別看了,緊緊抓著我的手,千萬別放開?!?/p>

      人群已經搶占了主席臺,發(fā)表他們慷慨激昂的演說。

      “法國的兒女,奮起抗爭啊!正如大家所知,這一幫賣國賊,在為法蘭西人戴上鐐銬!一個遭人蔑視的墮落民族,在我們家鄉(xiāng)稱霸??!

      “我們曾經也憐憫過他們,他們背井離鄉(xiāng),逃亡數千里,只是為了一個庇護所。看到那些可憐的孩子死在我們玩耍享樂的沙灘上,有誰不會流下眼淚?可是我們一次次地寬容,卻讓他們從街角一點點地蔓生到了整個城市——我們?yōu)樗麄兊膵D女提供平等的權利,他們奸殺我們的婦女作為報償;我們?yōu)樗麄兲峁┳∷?,他們把我們趕出了我們的家;我們供他們的孩子受教育,他們迫害我們的科學家;我們讓他們有地方玩樂,他們讓我們不再能盡情玩耍!我的同胞啊,你們有多久沒在咖啡館無憂無慮地消磨一個下午了?你們有多久沒參加過沒有警察的盛會游行了?甚至我們浪漫的蔚藍海岸,我們竟不能在那里曬曬太陽啊,為了不臟了一群不速之客的眼睛!甚至,我們給他們建好了清真寺,他們就以真主之名屠殺起“卡菲勒”來了……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思想啟蒙的源地,要這樣退回封建社會了!

      “不只是法國,在柏林,在羅馬,在維也納,在倫敦,在自由的地方;在不自由的地方,渴求“自由”的人朝我們邁近了。草菅人命的政客沒有眼睛,他們看著惡滋生卻無能為力,現(xiàn)在看看吧,他們要清查這座城市了;他們要禁錮我們的自由,可這樣能防止可怕的事情發(fā)生嗎?那些軟弱懦弱的羔羊,聚在一起就成了餓狼,隨時會撕咬我們的歐洲!

      “讓我們站起來,自由的人們站起來!

      “讓我們站起來吧!難道這里不是法蘭西?”

      臺下呼聲雷動,警笛被淹沒在呼聲中。也許有人開槍了,也許沒有;克勞恩攥著父親的兩根手指,擠出了人群,在尼斯陰暗的小巷里飛跑?!拔覀兊穆灭^離這里還有很遠,而這里離清真寺很近。這個時候他們在做宵禮拜,我們……不管怎么說,得跑快點?!?/p>

      克勞恩記得他幾乎要窒息的喘息聲,漸行漸遠的人聲,還有偶爾的槍聲,這些聲音都消失在了最后巨大的響聲中?;璋档男〕撬查g籠罩在暗綠色的煙塵中,遠處喧鬧的西納廣場血光一片??藙诙鲿簳r失去了聽覺,腥風裹著一些沙石和污血扎在他臉上。他被父親沉沉地壓在地上,一直沒敢睜開眼睛。等到聽覺慢慢恢復了,才從自己的啜泣和父親的呻吟中勉強判斷出他們兩個還活著。

      克勞恩扶父親起來,看到父親身上插著幾塊玻璃。借著玻璃的反光,克勞恩找到了路口,哭鬧著攔住一輛滿人的汽車,把自己和父親塞了上去。在車上,褲兜里那塊小珊瑚在顛簸中深深硌進了克勞恩的大腿里。但他當時不會在意,車上的人都一言不發(fā),克勞恩努力克制自己的嗚咽。

      車無聲地駛在尼斯的破碎的街道上,剛剛還沸騰著的城市緘默無言,寂靜的連風都漸漸稀薄。克勞恩望向天空,淚眼中的夜空,群星也被攪碎,糊成一團。他又去看父親,父親正在挑出一些較小的玻璃,玻璃和著血一起滑下來??藙诙鲹炱鹉切┎A?,甩到外面的草叢中去。濃煙飄了過來,夜空越來越混沌。

      “父親……我看不見星星了?!?/p>

      “嗯?!彼p輕應答。

      “你會不會死?”

      “不會的。對不起,孩子,我們不該來的。我太大意了。對不起?!?/p>

      克勞恩攥著父親的胳膊,借著微亮看到上面有幾道不淺不深的口子,又把手松開。一時半會的,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父親,你可以帶我去星星上嗎?你可是科學家。”

      “星星……你想在那上面看些什么呢?有些東西已經看不到了。讓我歇會吧。”

      尼斯的醫(yī)院塞滿了人。他父親昏迷著,被安置在一張小床上,但護士總是穿過他,跑向傷的更重的人去??藙诙鞑桓蚁雱倓偘l(fā)生了什么,也不敢哭。他倚在病床鐵架的一角,站不起來,于是無比渴望有人前來幫他。那些傷得殘得半死不活的肉體攪成一塊毛玻璃,分隔兩個世界。終于,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走到了他跟前,懷里抱著一個裹著黑頭巾的女人,血把黑布浸的濕透后浸出,流過男人的胳膊滴到地上。

      “這個人傷的不重,床留給我的女人。”

      那個男人拉住克勞恩的父親要往地上放,克勞恩忙站起來抓住男人的手,“不行,他不能躺到地上!床是我們的……我父親是個科學家,他一定要活著!”

      男人似乎才注意到床下有個人。“科學家,哦?!彼樕贤蝗桓∑鹨唤z絲輕蔑,嘴里不知嘟噥著些什么。他竟掏出一把刀子,朝父親太陽穴狠狠的捅了下去,還左右扭動著拔了出來,同時大喊:“來個人,來個人!這個人死了,把床位空出來,我的妻子傷得很重!”

      “你自己搞吧!”那邊回答。

      克勞恩呆住了。他說不出話來。一秒后,他猛地從床腳站了起來,拔起父親身上的玻璃往男人眼睛里插?!澳氵@個雜種豬!你在殺人,你在我的國家殺人!你怎么沒被炸彈炸死?你這……”

      有個護士抱起了克勞恩,把他抱到別的地方??藙诙髯熨N著護士制服上新鮮的血,那個男人的號叫漸漸模糊起來。他猛然想到父親,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就死死地昏了過去。

      一具尸體從小床上滾落下去,血肉模糊的地板觸到許多割口。一直到很晚,心力憔悴的護士走過來,輕嘆一口氣,把窗戶開到最大,又走了。那些傷口已經發(fā)黑,溫涼潮濕的月光灑滿了每一道溝壑。

      “阿爾比恩的死讓人無法接受。他的家人,他的孩子怎么辦?”幾個女職員在樓梯口小聲啜泣著?!拔移綍r跟他很熟,這種事以后還會發(fā)生在熟人身上的……”

      克勞恩一個人走到父親的研究所樓下。星光很淡,照的夜很透明。還有一點點月光隨意地滴在墨綠色的山毛櫸林中,地上的一些螢火蟲照著他的褲腳。那棟樓在灌木叢后面,一樓的燈光還隱隱亮著??藙诙鞑壬蠄杂驳氖A,他不想走進去,父親抱著文件上樓的樣子就在他眼前。但他還是邁了進去,穿過父親的影子,然后看到了那里的老教授。

      老教授看到克勞恩,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一下,臉上隨即又浮現(xiàn)出悲哀的表情。

      “孩子?!?/p>

      “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來這里了?”

      老教授嘴唇抽了抽,但還是沒說出話來。

      “但是我要?!?/p>

      “你當然可以來,可以來,但是……孩子,我們進去吧,外面有些冷?!?/p>

      實驗室里暖融融的。有人在整理克勞恩父親的遺物??匆娝麃砹?,就有人直接哭了出來。

      “我想做父親在做的事。請你們幫幫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克勞恩身上。他們看到這個孩子臉上沒有難過,他看著老教授就像他父親看著儀器上的數據時那樣專注。實驗室里的人都不說話,像是默默贊許了。

      克勞恩回到家里,看到母親睡在寬敞的雙人床上,那架望遠鏡倒在狼藉的地上。他在夜半三更跑進門又摔門出去,在不知哪架葡萄下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藍的刺眼,他看見自己領口濕了一大片,不知是露水還是雨水。

      安全帶可以松一松了吧,克勞恩想讓自己飄出去。他抬起手就可以觸碰到無邊無際的黑色夜空,那里有一切過去的和未來到的東西。無盡的雨滴入紙杯,它們劃過時飄逸浩然;積愁的水潭,歡愉的浪花,都從腦中流過,漫游宇宙。

      他后來不過還是在那平靜的鄉(xiāng)下,放假了就幫母親照顧莊園,賣點酒,然后到實驗室去待很久。上學時,他的物理化學學的好到一塌糊涂,所有人都相信他大有可為?!暗降资强茖W家的孩子啊,有天賦,不知會不會接他父親的衣缽?”課間,他會聽到很多不再是新聞的新聞。巴黎的恐襲似乎越來越少了,但警力卻加強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中東的空襲卻越來越多了,電視上出現(xiàn)了很多古城的斷壁殘垣和人的殘肢斷腿??藙诙骺吹侥切挡磺宓氖w橫七豎八地堆在一片黃沙中,竟想起父親還在時帶他度假去的海灘,海灘上都是曬太陽的人。后來海灘上就沒有那么多人了,再后來甚至沒有了父親??藙诙骱眍^發(fā)苦,他再也沒有去過海邊,父親畢竟已經不在了。不知道斯德叔叔怎么樣了,他甚至可能還不知道父親的死。還有那個小女孩,他想。漂亮的小珊瑚,早就無影無蹤。他們其實都是痛苦掙扎的人,不能說自己就是唯一的受害者,只是自己可以哭的名正言順。但心中的恨意無法消磨,這種恨意很復雜。他恨闖入他家鄉(xiāng)的人,恨殺父親的人,恨戰(zhàn)爭,恨開會解決戰(zhàn)爭卻解決不了的政客和代表。所有人都恨戰(zhàn)爭,但人們仍熱衷于此事;或許能譴責戰(zhàn)爭的,只有戰(zhàn)爭自己,但也只是譴責而已??藙诙鬟@樣想時就會頭痛,頭痛欲裂,父親和其他人的影像一齊踐踏他的腦子。

      克勞恩像他的父親一樣看報紙,也像父親一樣,對那些蔓延著的深刻變革了如指掌又漠不關心。他對世界完全不敏銳,他分不清那些左右搖擺,色彩斑斕的政治家,分不清佐治亞和格魯吉亞,分不清激進和溫和的定義有何不同,分不清人們的膚色穿戴臉上的表情是笑還是哭,他放下報紙,看看純粹的星空。

      他分不清也無能為力,沒有救世情懷,只能空嘆可憐。

      年歲漸長,克勞恩去實驗室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發(fā)現(xiàn),他少時隱秘的一個夢想竟然快要實現(xiàn)了。他那時對父親說了什么,他似乎對這個夢想嗤之以鼻?可是父親想不到的是,縱然科研的經費越來越少——錢都投到社保上去了,他們的工作還是很有進展的。他跟老教授說,老教授就很支持他。所有人帶著一樣的想法,將希望加諸于一個死去的同事的銳意進取的孩子身上。他想好怎樣上去后,又想上去后該做什么。想找一個藍色清凈的星球,可是沒有第二個。那么,干脆從太空做個外科手術,把毒瘤去掉……太愚蠢了。他終于回憶起那個疏星點點的夜晚,他對父親說了什么。

      “我想以后坐飛船去宇宙,在其中的一顆上眺望我們的故鄉(xiāng),怎么樣?”

      “好啊,去實現(xiàn)它吧?!?/p>

      父親當時并沒有這樣跟自己說。此時,克勞恩感到一股難以言狀的舒適,剛剛升空時加速度帶來的不適已經消失,他的身體輕輕飄起,又觸到緊系的安全帶。

      飛船沖出了大氣層??藙诙鞅犻_眼睛,簡單回答地面發(fā)來的問詢。

      我真的要在宇宙中眺望故鄉(xiāng)了,父親。

      “我的故鄉(xiāng)真的還在么?”

      父親那時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說,你不可能看到你的故鄉(xiāng)的。他也許說得對,故國,已經不復存在了。

      父親的酒莊,我的母親,童年時的璀璨夜空,夏天的草野沾滿蝸牛,雨水中的薰衣草,獻給天體物理的日子,大海和法蘭西平靜祥和的小鎮(zhèn),帆船在海上像一片片花瓣,光榮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她的領土主權神圣不可侵犯……

      還在嗎?

      宇宙的幕無邊際,幾顆圓潤的星球黑白分明。最熟悉的行星,再見了,我終于還是踏出了搖籃,因為不想睡著,做著虛無的夢。地球從黑夜中蘇醒,光明普照大地,但很快又會有黑夜,濃稠的夜把璀璨的文明碾成泥,做下一個白晝里植物的土基,日日如此,年復一年。

      四下無聲。

      在飛船發(fā)動機溫暖的橘黃色光芒下,克勞恩面對燦爛的銀河,冰冷深邃。那些過往的歲月,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有他那模糊又清晰的夢想,如今就在他面前,然而破碎成粉塵,在真空中永駐。

      他望向地球。他不可能看到故國,那又怎樣呢?

      在宇宙中看這樣一個黯淡的行星,根本看不到國界線啊……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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