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友僑
人的記憶,是一種極為神秘莫測的現(xiàn)象。我不知道科學(xué)認(rèn)為人的記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的記憶最早卻可追溯到一兩歲的幼孩期。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我出生在小塢村東南側(cè)一條巷子里。巷子又窄又長,兩邊是一間連著一間的茅草房,一間房就是一家人,一條巷子約莫住了20戶人家。和我家挨得最近也是最親的,是六婆家。六公(我爺爺?shù)牡艿埽┰缒耆ハ愀壑\生,音訊渺茫。六婆與桂枝叔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我的記憶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天我獨(dú)自出門到六婆家時,見柴門緊閉,就爬上門檻用手拍門,口里叫著“六婆”“六婆”,但是沒人應(yīng)答。原來就在這一天,六婆仙逝了。這個信息應(yīng)該是后來聽母親說的,一個還要靠爬才能顧上柴門的稚童,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做“死”。
想起當(dāng)時這一幕,我一直很納悶,我人生最早的記憶,為什么會是這么一個片段,而不是其他諸如吃糖啦,過年收到壓歲錢啦的事情,那些開心愉悅的事怎么都沒留在我的記憶中,反而是這么一個敲門不開的情節(jié),歷歷在目。也許是這個相鄰的六婆太過慈善,對我這個侄孫頗為疼愛,給了我深刻印象,所以我會去她家玩,留下這么一段難忘的記憶。
另一段神奇的記憶,大概發(fā)生在我兩歲之后,小我三歲的弟弟還未出生之前。有一天早上,母親打點好了走親戚的點心食品,和同村一個姐姐同行,準(zhǔn)備去十里外一個叫馬山的村子做客,那里是我外婆的娘家。
那時單車還沒進(jìn)農(nóng)家,外出做客不管多遠(yuǎn)都是靠雙腳走路。因為我太小,走不了遠(yuǎn)路,背在身上又太辛苦,母親去做客原是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的,卻給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我追出村口,哭著鬧著要跟著去,母親拗不過,只好同意帶上我。但說好要自己走路,不許要大人抱。我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走親戚做客可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我還從未做過客呢。
我邁開小腳跟著母親她們,興高采烈地走向人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做客的路途。我們穿過蜿蜒的田間小道,走上鄉(xiāng)道,路越來越寬,風(fēng)景越來越新奇。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走不動了,也顧不得之前的承諾,可憐巴巴伸手要母親背,母親并沒罵我,只把粿籃給了那位姐姐作一擔(dān)挑,自己背著我繼續(xù)趕路。過一會又換姐姐背我,母親挑擔(dān)。這樣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在中午前去到了親戚家。
我至今同樣清楚地記得,母親到親戚家放下粿籃后,就拉著我走進(jìn)一間房子,昏暗的光線下有個老婆婆躺在木床上,她是母親的外婆。見到我們?nèi)タ赐?,太婆很開心,可我卻有些害怕,一直躲在母親身后,怯生生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已經(jīng)不能下地走路的老人。母親一邊和她聊天,一邊喂她喝從家里帶來的雞湯。
午飯時間到了,親戚來叫吃飯,我卻堅決不吃,情緒激烈哭鬧著要回家,誰勸也不管用。無可奈何,母親終是沒吃成這頓飯,就帶著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罩亲?,又要接著走十里路,我們是怎么回的家,我卻全無印象。
記憶啊,就像我小時候住過的巷子,又窄又長,儲存了多少生死悲歡;又像村外的鄉(xiāng)間小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頭。它的神秘,就在于選擇性地刻錄下一個個瞬間,一個個片段,卻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讓我們連不成故事,追不成劇情,不知道自己漫漫幾十年,是怎么一點點長大的,又是怎么一步步到老的。
人入晚景回首來路的時候,但見霧蒙蒙雨蒙蒙,影影綽綽辨不明,空遺恨空遺恨,只能自我安慰道:人生自古多遺憾,何苦追憶添惆悵?東坡居士卻說得通透:“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奔热蝗松鐗?,一切皆空,那我們倒不如活在當(dāng)下,做好每一天的夢。
夢,是記憶的另一種呈現(xiàn)形式;生命,在夢里延伸!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