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綱要
在兒時的老屋處,總是忍不住要想起往事來。跟城里的妻兒說起40年前的鄉(xiāng)村生活,很是新鮮,我也很有興味。其中,關(guān)于半夜擔(dān)水的故事,引起了尋找老井的沖動。找了砍刀,鐵鍬,披荊斬棘,一路汗水,終于打通了到老井的路,見到了久違的老井。
老井,幾乎被我忽略。如今的農(nóng)家,或裝有自來水管道,或房前屋后打了深井,一個杠桿壓一壓,井水汩汩流淌,再也不見水桶與扁擔(dān),蓄水的缸也自然沒了。這些物件的消失,讓我記憶中的擔(dān)水場面,也就成了沒有引線的炮仗,無法燃著與炸開火花。
按照生存法則,水是人們生活必不可少的東西。每天,人們都要去井里擔(dān)水,灌滿自家的水缸。有些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似的,而且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反倒沒有覺到它的珍貴,就像空氣,就像水。但是,一旦遇到“萬一”,飲水水源變得稀缺時,水也變得“物以稀為貴”了。老井,這才顯示出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了。這一點,我是經(jīng)歷過的。
那年干旱,井里缺水。
那時候,還是靠天吃飯的年代,可老天不是洪澇就是干旱。大熱的天,本來就口里干得冒煙,卻沒有水來解渴,讓人心發(fā)慌。心發(fā)慌的人們到處找水,我也去找水了,就近的幾個水井都見了底,從沒有感覺水是如此的珍貴。好在我家只有母子二人,用水節(jié)約點,一擔(dān)水足以用一天,尚能為繼。盡管這樣,水仍然是困擾我們的一個問題。白天,在井邊等候挑水的人要排長隊,都眼巴巴地等著那清流能夠噴涌而出,但那只是一種愿望。水好像要枯竭了一樣,媽媽說,我們只有等到晚上才行。
沒有水的日子里,我也不敢放肆瘋,擔(dān)心玩累了,口干了,卻沒有水解渴。媽媽則弄了一些甘草、綠豆稀飯、苦瓜來緩解口渴。天上的日頭白花花地照著,知了枯燥地聒噪著,世界好像都要起火了一樣。每天晚上,我總是在迷迷糊糊中被媽媽弄醒。然后,不由分說,媽媽挑起水桶就出門,讓我打著手電筒走在前面。萬籟俱靜的夜晚,彎彎的月亮像鐮刀一樣,在天空懸著。我沒睡醒似的,迷迷糊糊聽從媽媽的話語,朝著水井走著。經(jīng)過窄窄的池塘塘堤,我走得很小心,我怕看泛著細(xì)碎亮光的池塘水面,怕看黑隱隱的山,我不知道那神秘的水下和暗暗的叢林中藏有什么。媽媽讓我用竹竿在前面探路、趕蛇,偶爾有受驚的青蛙跳到塘中,“咚”地濺起水花,也能嚇我一跳。到了寬敞處,媽媽便牽著我并排走,這時我便不怎么怕了。
經(jīng)過大半夜的積累,干枯的水井有了些水,那水看上去并不像平時那樣清澈,有些混濁。因為井里的水很淺,媽媽必須下到井底才能取到水。媽媽有些胖,就踏著井邊的石塊,慢慢下到井底,用竹勺輕輕地舀,半桶,便舉起,讓我在上面使勁提。我人小力氣小,只能提半桶,然后用另半桶倒成一桶,最后的一桶,媽媽便在井上用扁擔(dān)勾上來。
當(dāng)媽媽在井里舀水時,我獨自在井的上面依然害怕,心怦怦地跳,總?cè)滩蛔『耙宦暋鞍⒛铩保澳镌?,崽”,媽媽的聲音是發(fā)顫的。
當(dāng)我們擔(dān)著水回到家插上門,重新上床后,媽媽便緊緊摟住我,用手從我的頭上撫摸到背上……
村里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把水井清理一下,把水舀干,清除井底的樹枝樹葉等雜物,在井壁撒上白石灰消毒。夏天水井的水很清涼,我們會在井里舀水喝,或洗果子吃。但是,大人教誨了,對井水是不可造次的。因而,在我們孩子心目中,老井充滿神圣的感覺。
40年過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進(jìn)步,一些東西終究被取代而消失。家鄉(xiāng)的水井,當(dāng)年人們?nèi)绱艘蕾?,如此神圣的風(fēng)物,漸漸地,因家家戶戶房前屋后打了小水井,或手工壓水,或水泵抽水,不再需要擔(dān)水,因而不再重要。通往水井的道路長滿了雜草灌木,水井四周也逐漸被竹木遮住,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她像一個歷經(jīng)了風(fēng)雨滄桑的老人,歸隱于竹木之中。
這天,經(jīng)過1個小時的披荊斬棘,打通了從菜園到水井的道路。終于,久違的太陽光照射在了水井上面,水面上漂浮著一層綠藻,撥開它,可以看到綠葉的影子。朦朧中,我似乎看見一個少年,跟隨挑著水桶的母親,來擔(dān)水了。
我發(fā)覺,我整理出來的不僅僅是荊棘叢生中的一條道路,更是一段童年生活的記憶;我們打通的好似是一條時空隧道,讓我穿越了40年,看到了當(dāng)年熟悉的老井。
再見老井,仿佛見到了一位久別40年的友人,她安靜地看著我們,不悲不喜。反倒是我,雖有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但也心存打攪的內(nèi)疚。老井,她已經(jīng)不合時宜,已經(jīng)被人忘卻,但她一直是我心中一道難以抹去的風(fēng)景,一段相互見證歷史的情愫。
(秋聲摘自《湖南日報》2019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