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三師

林非師

我想拉雜地說說林非先生。

人們在寫出作品或論著之后，相互認識與尊重、交流與交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以文會友。然而以文會友而外，還有以文拜師。我與林非先生認識，就是屬于這后一種情形。

三十多年前，原揚州師院邀請他來作學術(shù)報告。在中間休息的時候，我的老師、中文系主任曾華鵬教授帶我去報告廳旁邊的會議室見他。一進門，見他額上還有汗水，微笑著站起來和我們一一握手。他鼓勵我說：“你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的兩篇文章我看了，寫得好，很有見解?！苯又?，他跟一個剛在散文研究上起步的人，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做報告是一件累活，中間休會的十來分鐘，本來是讓報告人好事休息，但林非先生卻放棄了。原來，他事先就與曾老師說定，就在這個寶貴時間里約見我。他與我恩師如此殷殷提攜之情，讓我感動不已。從此，我永遠記住了他那寬厚、慈祥的笑容。

我與林先生見面近二十次，兩人經(jīng)常通電話、通書信或往來電子郵件，蓋因兩人結(jié)緣于散文。他的言行舉止，給我以深刻的教誨與無功利的幫助。

1983年8月，中國散文學會在天津成立的時候，他與辛憲錫先生主持預備會。我因參與了學會的籌備事宜，被大家推為常務(wù)理事。當討論副秘書長人選時，有一些代表提出了我。誰都有虛榮心，我也不能免俗，心里樂滋滋地一陣喜悅。可林非先生笑吟吟地說：“周文也下水么？”我一聽就冷靜下來了。知道這是先生真心愛護我，就用這種口吻溫和而直率地提醒我的自尊;于是我心里充滿了對他的感謝，立即婉然謝辭。其時，我還是講師職稱，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研究散文的文章，無論資歷還是成績，還不宜擔當此職。他處世交友一方面是嚴格與嚴謹;但另一方面，也是更多的時候，總是寬厚與善解人意。記得，1994年，武夷山散文理論討論會與筆會期間，我們一起去游“武夷曲水”。本來一位南方的朋友，一直跟林老師和我邊走邊聊;他遇上了一位來自北方熟識的老師，就與我們分開了。兩人估計討論起散文或者其他感興趣的話題，對話正酣，難解難分。臨到分組上竹筏的時候，那位南方的朋友為了表示對林先生和我的友好及尊重，就跑向我們的竹筏，體察細微的林先生，立即幽默地對他說：“這里沒你的位置，去繼續(xù)你們的討論吧。”于是，他向林老師道謝，便高高興興地折回去了。

錢谷融先生在武夷山學術(shù)討論會上說過，散文的特點就是散淡。林先生在春秋天的時候，無論在什么場合都愛穿一件休閑的茄克衫，里面總是穿一件雪白而又干凈的襯衫，恰似錢先生所說的散文的散淡。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十分隨和、務(wù)實與質(zhì)樸的人。他做人的散淡中有很多讓人忘不了的純真。有一年秋天，我去他家看望他，他與師母肖鳳教授執(zhí)意留我吃飯。我們到了北京林業(yè)大學附近的一家飯店里，他點了螃蟹和幾樣時令的蔬菜，平時很少喝酒的他，卻要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樂呵呵地說：“我倆把它喝光?！迸R了，他不肯糟蹋那菜農(nóng)生產(chǎn)的成果，把沒吃完的豆苗、青菜打包帶了回去。這是對勞動者的極大的尊重。他處處站在他人的立場上，去為他人著想，這是對別人最難做到的一種尊重。十多年前，陳劍暉教授約了我與蘇州大學的曹惠民教授一起去看望他。晚上由劍暉做東，請他和在京研究散文的朋友兆勝、曉紅等一起吃飯。點菜的時候，點到澳洲小龍蝦，林先生可認真了，先是勸劍暉不要點，見勸不了，就執(zhí)意說他不吃，少點一只。他自小在海邊吃海鮮長大的，怎么可能拒絕龍蝦呢，不過是為劍暉省錢罷了。

令我感佩的是林先生做學問的嚴謹態(tài)度。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在1962年第一期《文學評論》上讀到《論〈狂人日記〉》的研究論文，我就認識了林非，感嘆他思考問題的敏銳與縝密。而真正讓我驚嘆的是讀了“文革”后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代六十家散文札記》。他細讀研究了六十一位散文家，實為難能可貴。建國前阿英編寫過《現(xiàn)代十六家小品》，“文革”后俞元桂等先生撰寫過《中國現(xiàn)代散文十六家綜論》，而他寫了六十一家，翻閱、研讀又何止六十一家呢？！這個苦讀死啃的硬功夫，不是常人可以作為的。所以，接著撰寫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上的第一部散文史《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稿》，就是在此基礎(chǔ)上順其自然的副產(chǎn)品了。有一次，我和北京的一位朋友見面，他感慨自己寫散文評論的甘苦，說散文的評論不同于詩歌、小說、戲劇的評論，太難寫了，難怪散文研究的人是那么的少。此乃真話。而林先生把每位作家寫成兩千余字的散文，且每篇面目各異，把敘述、議論、評析融合起來，既是微型的作家論，又是具有個人見解、精致玲瓏的小品文?？梢娝淖焦P為文的稟賦才情。我經(jīng)常想，非常浩劫時期的十年，是他在書齋、資料室、圖書館里泡過的十年，否則哪有他的《札記》與《史稿》？我相信，他沒時間去社會上“斗批改”。在那個非理性的時代，整個中國都在“革命”，整個中國公民只讀“兩報一刊”，還有誰在“死”讀書、做“死”學問？恐怕只有“書呆子”的林非了。

從林先生擔任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與會長起，他除了領(lǐng)導、管理這個民間組織而外，為了當代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的振興和繁榮，他把散文理論研究隊伍的建設(shè)，作為自己的天職與己任。他真正是一位散文理論界的“公仆”，一位不拿薪水的“公務(wù)員”。

他給許多散文研究者的論著作序，如傅德岷的《散文藝術(shù)論》、曾紹義的《散文論譚》、張振金的《中國當代散文史》、徐治平的《天涯芳草——中外散文比較研究》等等。這是一般人不愿多做的、事倍功半的工作，寫兩三千的序言，卻要看別人二三十萬甚至三四十萬字的書稿，夠費心費力的，可他偏偏微笑著甘當“人梯”，或者說樂意給他人作“嫁衣”。他給我的《散文藝術(shù)美》和《朱自清散文藝術(shù)論》作過序。《朱自清散文藝術(shù)論》是我和我的學生——兩位高校青年教師張王飛、林道立一起合作的。記得，那是1994年初，林先生在南京編纂與審閱《中國當代散文大系》，我便邀請他和肖鳳教授來揚州重游。剛巧，江蘇教育出版社的書稿校樣寄來了;于是我在共進晚餐的時候，向他說了請他作序的事。他當即就爽快地答應(yīng)。當天回南京的夜晚，他就立即讀拙書稿的清樣;幾天后他就把序言寄我了。他樂意給他人作序，自然出于友誼和散文研究的關(guān)注;然而更多地，是為了散文研究隊伍的培養(yǎng)與發(fā)展。他在序言里說：“像他們這樣的師生合作，共同來撰寫文學論著，確實是培養(yǎng)人才的一種好辦法，這一點似乎也值得引起學術(shù)界的注意。”可見，先生對散文研究新人的出現(xiàn)是多么的扶持、喜悅與期待。

就我個人的感覺來說，林先生一直關(guān)注、引導著我對散文的研究。雖然極個別的人故意無視他在新時期散文理論上的突出建樹與深刻影響，但作為理論界一致承認并尊重的“林老師”，而且把他的影響稱之為“林非現(xiàn)象”，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在文學觀念嬗變的1980年代中期，一篇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昨日和明日》，就是以新觀念新思維，宏觀總結(jié)十七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教訓和展望新時期創(chuàng)作趨向的長篇論文，對當代散文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積極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后來，我把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拙作寄給他，他很快在《文匯報》上發(fā)了《我愛讀〈散文十二家〉》的評論。我很感動他對我的鼓勵與鞭策，同時我也很感謝《昨日和明日》那篇論文對我的啟示。他來信，打電話，對我的自序《“楊朔模式”及其悖失態(tài)勢》很欣賞，還有幾次當著我的面跟幾個朋友說起拙文的好處，讓我愧不敢當。其實，“崔灝題詩”在先，我的文章是先生文章在精神上的承續(xù)，只不過在學理上對“楊朔模式”（十七年散文創(chuàng)作之稱謂）的得失作了較細致與深入的論析罷了。新時期以來，林先生在散文觀念如何與時俱進的方面，苦苦探尋。他為近四十部散文作品選集、散文論著寫了序言，還多次在國際國內(nèi)散文研討會發(fā)表講演，撰寫并相繼出版了《散文論》《散文的使命》《散文新論》，以及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的《林非論散文》著作;他以批判的眼光與重建審美價值的思想，敘述著對散文本體、本質(zhì)、理念、審美、文本形式等方面的理解、反思、尋覓和發(fā)現(xiàn)。像他三十年如一日如此執(zhí)著的、如此不舍不棄的，且表現(xiàn)出思想的敏捷、觀念的前沿的理論家，毫不夸張地說，在國內(nèi)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來。他是一位散文的“園丁”，一位忘卻疲憊、勤勞付出的“園丁”。

我喜歡讀林非的散文，因為他的真誠。同樣，先生也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燃燒著他自己。他反反復復申述著他的散文觀念，又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身體力行，這個言行一致顯得尤其難得。我不斷地收到他出版的散文集，也時常收到他發(fā)表、復印的單篇作品，感動之余，我寫了《他愿背一個寂寞沉重的十字架——林非散文論評》的評論。他帶著“散文的使命”在研究思考著理論，同樣，他也是帶著“散文的使命”在創(chuàng)作。他試圖掙脫“楊朔模式”僵化的理念與殘缺的美學，讓散文走出一條新路——用他自己的話說，“表達內(nèi)心體驗和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一切出于真摯和至誠，才是散文創(chuàng)作唯一可以走的路”。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充當歷史試煉的“中間物”。寂寞也好，沉重也罷，甚至放下學者與作家的架子，用車拖著自己的《讀書心態(tài)錄》上街叫賣……憑著自我的信念、意志和勇氣，而踽踽前行。然而，他經(jīng)過痛苦的“煉獄”而讓他的散文成功了。一篇《離別》，讓很多讀者把它與朱自清的《背影》去比較，還有人寫成了對讀的文章在刊物上發(fā)表;一篇《話說知音》，被列入2002年高考語文試卷（全國卷）的試題，讓千千萬萬學子從此認識了林非。

我在過去很長時期內(nèi)，認為從事散文研究的人是很孤獨的，估摸林先生也是如此。但自從我認識一個叫許波的上海讀者之后，我就改變了這種想法。他既不是散文作家，也不是散文研究者，卻執(zhí)拗地收集著包括俞元桂、林非、汪文頂、傅德岷、張振金、曾紹義、古耜、陳劍暉等等研究散文的理論著作，我出版的九種論著，就收藏了八種。他僅僅是出于一種善良的期待，一種懷著對散文理論研究走向繁榮的期待，為此，二十多年來而耗心耗力耗財?shù)匚倚形宜亍Ｋ俏业壬⑽睦碚摻缤收嬲摹爸簟?！由此我忽然悟到，林先生并不孤獨。林先生樂意與散文評論家、散文家以及愛好散文的青年人交朋友，還有成千上萬的“許波”們在關(guān)注與期待。林非師以散文的“使命”與他的朋友與讀者對話，早就明白他擁有“知音”，才不會感到孤獨，故而能夠?qū)懗龈形蛑舻摹对捳f知音》來。在散文作家與研究者中間，他有一顆別人很難擁有的、虔誠的責任與使命感。我以為，他把散文當成自己全部生命甚至超越生命，而其生命終極的全部意義，就是他永遠的“散文的使命”。

林非師為散文而生，散文是全民的文體，故而他絕對不會孤獨。

旭瀾師

潘旭瀾老師，是我私淑之師。他與我的授業(yè)之師曾華鵬先生，是復旦大學的同學，又是學術(shù)研究的合作者。所以，我一直執(zhí)弟子禮，在心底里把潘先生當作自己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師。

師生傳承，一般是指學生直接從老師身上，接受和發(fā)揚其“道德文章”。老師的審美理想、道德情操以及做學問的套路方法等，自然會在弟子們身上承接并發(fā)揚光大，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文化傳承現(xiàn)象。我是曾老師門下的學生，一方面曾師耳提面命地給我傳道授業(yè);另一方面，從曾師的同學與摯友潘旭瀾師、范伯群師、林非師身上，我還得到了“私淑”的教誨?！皬偷熑骸钡碾[在影響，在我，自覺受益匪淺;而在潘師他們，則往往渾然不知。這種情境的出現(xiàn)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們永遠是親密無間、相互幫襯的好兄弟。

我記得，1980年代初期，在揚州舉辦一個全國性魯迅學術(shù)討論會上，曾老師領(lǐng)我到一個小會議室，去拜見潘、范二師。我一進門，兩位老師就站了起來。曾師說：“他是吳周文?！苯又o我介紹了兩位老師。我見潘師，身材瘦高，戴金絲眼鏡，西裝革履，打著一根紅領(lǐng)帶，微笑著跟我熱情地握手;他根本沒把我當學生看待，仿佛見一位新朋友似的。這種待人的平視與寬厚，讓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最初見面的印象，一直藏在我的心里。他謙遜，是一位不擺一點架子的學者。

我認識潘師，是讀他的文章。1960年代初、中期，他與曾師合作，寫了很多關(guān)于當代作家作品的研究性文章，研究對象是杜鵬程、王汶石、陳殘云、劉白羽、李季、賀敬之等等，文章發(fā)表在《上海文學》《文匯報》等報刊上。其中多數(shù)發(fā)表于《文匯報》。那時，因為條件限制，學生只能到圖書館去讀報。圖書館樓下大廳的報欄里展示《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大公報》等幾份大報，每種只有一份。我等中文系的學生，只有在吃過晚飯之后，站在報架前看副刊與文學評論版。凡有潘、曾二師的文章發(fā)表，大家紛紛聞訊而來。那個物質(zhì)條件艱難的年代，街上購物排隊，食堂買飯排隊，浴室洗澡排隊，還沒有聽說看報排隊，可偏偏在揚州師院圖書館就出現(xiàn)了排隊讀報的“奇觀”。還有的同學想先睹為快，甚至等不及在食堂吃完飯，就捧著飯盆趕來，邊看邊吃。那個時候，我?guī)缀醺欓喿x兩位老師的文章，每讀完一篇文章，就大體了解一位某位作家，然后再找某位作家的書閱讀，以領(lǐng)會老師在評論中表述的觀點和審美情趣。我就是在兩位老師的這種“論文教育”中，愛上了當代文學。我感覺那些“論文教育”，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哺育，因為文章不拿架子，而總是自然親切、平易近人，諄諄善誘地將你帶入到二師的論述情境，讓你欲罷不能。

也許因為謙遜、不拿架子，潘師才成就為著名學者潘旭瀾。

新時期之后，我先先后后讀著潘師的文章而從中得到滋養(yǎng)，繼續(xù)接受他的“論文教育”。幾乎每出版一部著作，他都題簽送我?！秾W詩斷想》《潘旭瀾文學評論選》《長河飛沫》《咀嚼世味》《小小的篝火》《太平雜說》等。其中，花費他很多思想和精力的，是《杜鵬程小說新論》和主編的《新中國文學詞典》。正是因為潘師在當代文學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他被國務(wù)院審批為第一批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專業(yè)的第一位博士生導師。第一批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方向的博導很多，可當代文學的博導僅他一位，這是他的殊榮，也是名至實歸。他在當代文學研究方面成就的取得，固然與先生的謙遜相關(guān)，而且還緣于先生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

大約是1983年秋季的某天，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修改《楊朔散文的藝術(shù)》書稿期間，去復旦大學拜訪潘師。那時沒有現(xiàn)代電子通訊的條件，也不知先生家的座機號碼，冒冒失失地就敲了老師的門。先生見我，喜出望外，立即引我進他的書房。房里煙霧繚繞，煙缸里滿是煙蒂;書桌上鋪著稿紙，還有草稿和一疊藍色的復寫紙放在旁邊，可見先生正在謄抄文章。先生解釋說，他曾經(jīng)向某一刊物投稿，中途郵包落進長江水中，自己沒存留底稿，那篇文章只得重寫。從此，他就用復寫紙一式三地備份，避免文稿的丟失。他還說：“用復寫紙得在圓珠筆上使勁，頓時寫作態(tài)度就認真起來，帶著這種認真邊謄邊在文字上推敲，常常在謄寫過程中生出修改的靈感來。”我細看潘師的筆跡，在稿紙上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一個潦草的字也沒有，儼然在創(chuàng)造書法藝術(shù)作品，可見先生寫文章的刻苦和認真。從見到他的手稿之后，我便恭恭敬敬地向先生學習，也改用復寫紙謄寫稿件，也刻意向老師學習，一筆一畫地寫，直到改用電腦才終了。

潘師是學者型的散文家。他很忙，有很多事情排在日程上等著他做，如他主編《新中國文學詞典》的時候，就想寫一部《中國當代文學通論》;多年來他積累了研究《儒林外史》和吳敬梓的資料，早就計劃著寫一部《吳敬梓評傳》，可他偏偏放下“通論”與“評傳”的計劃，專心寫他的《太平雜說》?？梢?，此著是先生的最愛。有人認為隔行如隔山，批評他不該跨到歷史行當去發(fā)表議論。先生卻說：“我主張要大大提倡跨學科參與——隔行論X。這個X，依學術(shù)發(fā)展的需要和學人的主體可能而定。也就是說，要隔行而不隔山，相鄰相近相關(guān)的學科，有什么值得論而你又論得出的，盡可以去論。不能論或不想論就短說，雜談，七嘴八舌。這對激活學術(shù)，大有裨益?！保ā短诫s說》前言）實際上，先生是以自己的社會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借太平天國的歷史有話要說，是有著遏制不住的激情需要發(fā)泄。他訴求著，讓讀者讀懂他作為學者的良知與家國情懷?？赡苡泻芏嘧x者還沒有讀過此著，自然也就無從明白此著的價值所在。

潘師說，他這本書，“表明沒有在迷魂陣中迷失自我”。這是夫子自道?！皼]有迷失自我”，道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據(jù)說寫作時，書房里鋪滿了林林總總的史書，批閱了令人“迷魂”的相關(guān)研究資料，儼然不是外行在讀“太平”。他完全可以寫出、也一定能夠?qū)懗鲅芯俊疤健钡母哔|(zhì)量的論文來?？墒?，潘師偏偏沒有選擇論文，而以雜感隨筆的形式，去發(fā)表個人見解，還太平天國一個真實的存在，還洪秀全、李秀成等歷史人物一個真實的歷史面目。在他看來，雜文隨筆可以贏得更多的讀者。有一次，他跟我坦率地說：總是希望自己在報紙上多發(fā)表文章，因為報紙的發(fā)行量是幾十萬、上百萬份，而學術(shù)刊物只發(fā)行一千份或幾千份，報紙上發(fā)的文章影響更大?？剂坑绊懥σ在A得更多的讀者，是潘師決定用雜文隨筆形式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雜感隨筆形式，也使得這部著作的“春秋筆法”更加快捷方便，更易于智藏機鋒和蘊蓄激情。這讓我聯(lián)想起巴金老人“燃燒自己”的五卷《隨想錄》。從《太平雜說》中，我仿佛看到了巴金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那個明知前面有荊棘、有黑暗、有墳而偏要前行的“過客”魯迅。因為晚年的時候，潘師有一個燃燒自己的愿望與說“太平”使命感，必須在其生命歷程上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偉大完成。

陳思和說潘師，“心地其實很天真”（《告別潘旭瀾先生》）;王彬彬說他在寫字臺下壓著“制怒”二字，是一個容易發(fā)火的人，同時也是“多年師生成兄弟”的朋友（《我的老師潘旭瀾先生》）。我感悟，潘師內(nèi)里是一位精神界的戰(zhàn)士，然而外表卻是一位待人親和、永遠不拿架子的師長。那次去他家拜訪，臨了，他再三留飯，我沒答應(yīng)。他又堅持要送我，我勸不了。那個黃昏，下著濛濛細雨，他為我撐著傘，一直送我至校園附近的公交車站頭。車已開動，可他依然目送。那佇立路邊瘦長的身影，是藏于我心的一尊雕塑。

如果說，我于楊朔的研究有幾分個人偏愛，那是因為讀了潘師的隨筆《當詩一樣寫》;如果說，我于當代文學研究幾十年是一種執(zhí)著，那是因為在當年圖書館報架上讀他與曾師的文章而獲得的啟導;如果說，我的寫作保留著備份的習慣，那是因為他在滾滾長江里丟失稿件的疼痛。如今，雖然潘師離我們而去，但我總感到先生還時時刻刻與我同在。我前行的路上，有一位老師撐著傘，一直在路邊佇立，注視著我漸行漸遠……

開壘師

我一直將徐開壘先生，尊之為我的老師。

知道徐先生的名字，是我讀大學的時候。那時讀報刊上他寫的文章，始知他是一位老報人。1938年，《文匯報》創(chuàng)刊五個月之后，十六歲的開壘先生即為該報寫稿，以后七十年為其供稿。1949年進入《文匯報》社工作，長期從事新聞采訪及編輯事務(wù)，擔任過文藝部副主任，并主編《筆會》的副刊。

我的感悟里，開壘師是一位充滿智慧和靈性的散文家。

說他充滿智慧和靈性，是源于我讀他的散文，深深為他在散文中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才華和文筆所打動。之前，我是零星地看他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文章，集中一個時間讀他的散文，是在1980年代初期。我購得一本《雕塑家傳奇》，是先生的散文集，越讀越有興致，一口氣就將它讀完。小說且不論，一口氣讀完一本書，這種經(jīng)歷于我并不多見，尤其是散文。這說明開壘先生的作品，有那么一股讓我抗拒不了的思想的力量與審美的力量。如，《競賽》是他的代表作，一篇精短的美文。它寫兩個人之間的進取精神，將學生之間的那種用“一分天真的妒忌”、化作“下一次加倍用功的動力”的微妙心理，升華為人生的哲理，因而使這篇短文既像微型小說，讓你感到構(gòu)思的新穎和敘事的簡約，又像抒情詩，讓你感到曼妙與深沉。例如，《憶念中的歡聚》，也是先生的經(jīng)典之作。在春天如期歸來的時候，他別出心裁，把昆明、廣州、武漢、長沙、南昌、寧波、上海、北京等一些全國的大中城市，當作形形色色、個性各異的“朋友”，在作者的憶念中“歡聚”，一起聆聽“北京”發(fā)出的“真理的聲音”——清除妖孽的嚴正裁決！劉熙載說過，好文章會“飛”?！稇浤钪械臍g聚》就是會“飛”的美文。正是因為先生的散文感動了我，于是我寫了《積淀·亂步·性格——讀徐開壘散文札記》的評論，寄給《隨筆》雜志。不久，小作發(fā)表于該刊1984年的第5期。在《開篇短語》中，編輯還向讀者作了這樣的推薦：“當前要繁榮散文創(chuàng)作，需要我們從多方面努力，其中包括認真總結(jié)、借鑒老作家的經(jīng)驗?！斗e淀·亂步·性格》一文，熱情探索散文家徐開壘作品的獨創(chuàng)之風，值得一讀?！蔽医o先生郵去一本樣刊，他喜出望外，讀到小文之后，立即在他名為《關(guān)于〈雕塑家傳奇〉的后話》文章發(fā)表之前，特地寫了一個《附記》，云：“……讀到吳周文同志寫的《積淀·亂步·性格——讀徐開壘散文札記》一文，我覺得這也是一篇讀來非常親切而又言之成理的論文，他對我今后創(chuàng)作是很有幫助的?！睆拇?，上海的開壘師與揚州的我之間，有了文字之交。

然而，后來未曾有機緣拜見先生。

像吳伯簫先生未見過長城，卻在想像之中去描寫長城那樣，我只能在先生的文字中去意會他的音容笑貌和稟性氣度，甚至想像他那寧波口音發(fā)出來的儒雅話語。后來與先生交往甚密的趙麗宏先生，對他有過這樣的描述：“在生活中，你是一個忠厚長者，你對朋友的真摯和厚道，在文學圈內(nèi)有口皆碑。你一輩子誠摯處世，認真做事，低調(diào)做人，從來不炫耀自己。只有在自己的文章中，你才會敞開心扉，袒露靈魂，有時也發(fā)出激憤的吶喊?！保ā抖鲙煛獞涯钚扉_壘先生》）這段話中，我感悟“忠厚長者”與“真摯厚道”是兩個關(guān)鍵詞。我從他的散文里，意會到這兩個關(guān)鍵詞的真實詮釋。具體說，他主張散文一定要寫人物，他平視筆下平凡的小人物，無論寫舊社會還是新社會底層的勞動者，都流露著悲憫的情愫和對他們勞動創(chuàng)造的贊美。這是他的愛。在《掘井前后》《鄉(xiāng)長和保甲長他們》《衛(wèi)生科長》等，對舊上海官府各色人等進行金剛怒目式的批判，表現(xiàn)了他鮮明的憎。這種愛憎情感一直貫穿在他幾十年的散文之中。他想用愛去溫暖人間，用憎恨抹掉人間的不平，從而編織著詩與美的夢幻。我常常浮想先生忙碌的情景。他自謙說，他的作品“還不及一個勤奮的作者耕耘三四年”（《散文隨想》）。是的，先生的作品不算很多，但他的時間哪里去了？我認為，他一生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了報紙。實地采訪，組稿、審稿、改稿、?？?，給作者、讀者、朋友寫信，這些都是他敬業(yè)的付出。工作之余，他疲憊地回到家里，才有個人自由支配的時間閱讀寫作，去經(jīng)營屬于他自己的、溫暖千萬讀者的文學王國。總之，散文是開壘先生的生命，他寫人、寫事、寫社會、寫時代，最終是在誠摯地呈現(xiàn)著他自己的生命形式，詮釋著其仁者愛人、愛國、愛事業(yè)并為之鞠躬盡瘁的高尚人格。

開壘師作品雖少，可它們都是嘔心瀝血之作。且不論它們的構(gòu)思、煉意、熔材、布局等方面的功力，怎樣給青年作家做規(guī)范寫作的典范;僅看其語言的造詣，便是一般散文家難為難能的境界。古人講究推敲，有賈島“推敲”的典故。賈推敲“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兩句詩，費了三年工夫。在詩稿上自注：“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是盧延讓所描述的“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的情境。我以為，開壘先生可比“苦吟”派的賈、盧。隨便引出下面一段文字：“我希望能像過去一樣，收拾起這一份嫉妒的心情，成為下一次加倍用功的動力?！保ā陡傎悺罚┻@里的三句話，平易、通俗、凝練，遣詞造句如板上釘釘，每個字與每個詞都不可改動，沒有一個字或詞是多余的，都是恰到好處;而字里行間所表現(xiàn)的思想情感，又非常清晰和飽滿。開壘先生的文字就是這樣的凝練潔凈，像在煅臺上反反復復地錘打過，又像在水里千遍萬遍地淘洗過。這種功夫，與他長期從事報紙文字的編輯工作是分不開的。他嚴格錘煉、敲打過千萬作者的文字，正人的這種積習，成為自己踐行的訴求，以至使自己文章的語言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筆會》副刊，是《文匯報》的一張名片。它的歷史與徐開壘的名字永遠寫在一起。讀書期間，我和我中文系的同學都很喜歡《筆會》，覺得它是所有大報中辦得最好的一個文學副刊。1960年代，它發(fā)表過我的同學李嵐、李昌華（署名李華嵐）的散文《畫廊剪影》《紅巖繡像》《評論家與帽子》等，更加讓同學們平添了對它的親近感，仿佛一天不看，這一天就過得不算充實。事實上，從開壘師負責副刊之后，他通過作品的呈現(xiàn)，表現(xiàn)了一個報人全部審美的視野、理想和情趣，以及不斷創(chuàng)新的勇氣和膽識。報人不是前臺的演員，但必然是后臺的“導演”。就說新時期之初的那段時間，他先是發(fā)表了巴金呼吁散文創(chuàng)作必須重回真實性的《一封信》，此后又在爭議中敢于發(fā)表盧新華的《傷痕》和鄭義的《楓》兩篇小說，后來的評論家和當代文學史就以“傷痕文學”這一名稱，概括新時期之初的文學思潮，這是源于開壘先生的膽略與手筆。那個時期《筆會》解放思想，在文藝觀念上突破禁區(qū)、撥亂反正，產(chǎn)生了全國性的影響，這是它的光榮歷史，也是開壘師作為報人的敏感、智慧和先鋒姿態(tài)，其功不可不記下這創(chuàng)歷史的一筆。

自從我為開壘師寫過那篇評論之后，我總覺他一直關(guān)注、扶助于我，為此我深為感動。如經(jīng)他之手，發(fā)過我那本《楊朔散文的藝術(shù)》（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跋》，發(fā)過評論郭風《你是普通的花》的書評，還發(fā)過林非師為拙著《散文十二家》（人民文學出版社）寫的書評——《我愛讀〈散文十二家〉》。后來，開壘師又與麗宏先生一起介紹我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親自在我的申請表上簽寫介紹我入會的意見，并簽上自己的名字。至今記得，他用藍水鋼筆寫“徐開壘”三個字，很小，行書體，十分娟秀，讓人誤以為是女士的筆跡。這些事情刻記于心。

桃樹、李樹并非故意去招惹行人，但因桃李有美麗的花和甜美的果實，人們才會在樹下再三流連，走成了一條小路。我讀開壘師，又一次明白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深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