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君臣書畫往來以故宮博物院藏千尺雪圖為例

趙梓汝 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助理館員

乾隆皇帝在漢文化的熏陶下成長，性尚風(fēng)雅，意趣十足，一生游藝翰墨，對詩文書畫均有極高的興趣，其雅興影響朝野，臣工多奉敕作書繪畫。然臣子的奉敕、恭和之作，似乎并不足以滿足乾隆皇帝的文人情懷，他便特意營造出一個(gè)雅集的氛圍— 就一件作品或一個(gè)題材與諸臣不斷唱和往來。雖仍為命題之作，卻更顯文人情懷，君臣之間對千尺雪的圖寫，即屬于此。

千尺雪圖憶從頭

「千尺雪」創(chuàng)于明代隱士趙宧光，趙氏于吳縣（今江蘇蘇州）寒山建別業(yè)隱居，并于園中鑿山引泉，泉水緣石壁而下，飛瀑如雪，遂成「千尺雪」一景。乾隆十六年（一七五一年），弘歷首次南巡得見此景，愛其幽勝，「曾題詩紀(jì)勝，并于西苑、熱河、盤山各仿其制，為之寫圖凡四，每處弆四卷」。（《欽定熱河志》）后弘歷于乙巳（一七八五年）曾作《千尺雪二首》詩，憶《千尺雪圖》四圖合弆之源：「壬申年曾于盤山為千尺雪圖，而命董邦達(dá)、錢維城、張宗蒼分寫西苑、熱河、寒山千尺雪為四圖，各合蔵其所?！梗ā队圃娢寮ぞ硎弧罚?/p>

弘歷「獨(dú)愛吳之寒山千尺雪」，遂于首次南巡回京后，于西苑淑清院（今北京中南海內(nèi)）、熱河行宮避暑山莊（今河北承德避暑山莊）、盤山行宮靜寄山莊（今天津薊縣盤山南麓）各仿其景，皆名為千尺雪。后弘歷自繪盤山千尺雪，而命張宗蒼畫蘇州寒山千尺雪，董邦達(dá)畫西苑千尺雪，錢維城畫熱河千尺雪，各為四圖，每處合貯，正如《欽定日下舊聞考》載：「寒山、避暑山莊、靜寄山莊與此淑清院四處各貯千尺雪圖，每一處兼?zhèn)淦渌??！?/p>

千尺雪圖記往來

弘歷于壬子（一七九二年）作《千尺雪》詩，回憶道：「癸酉春命董邦達(dá)、錢維城、張宗蒼分寫西苑、熱河、吳中三處千尺雪景，而盤山之千尺雪則自圖之?！梗ā肚甯咦谟圃娂肪砥呤模?jù)《石渠寶笈三編》著錄，避暑山莊曾藏四卷千尺雪圖：「高宗純皇帝御筆千尺雪歌」、「董邦達(dá)畫千尺雪」、「張宗蒼畫千尺雪」、「錢維城畫千尺雪」。此四卷均作于乾隆癸酉（一七五三年）春，其中「高宗純皇帝御筆千尺雪歌」作于癸酉新春，其余三卷均作于癸酉孟春。

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三卷千尺雪圖，一為弘歷《盤山千尺雪圖》，二為董邦達(dá)《西苑千尺雪圖》，三為張宗蒼《寒山千尺雪圖》。三卷形制相似，前隔水處均鈐「避暑山莊」朱文印，比之著錄，即為《石渠寶笈三編》所記曾藏避暑山莊的「高宗純皇帝御筆千尺雪歌」、「董邦達(dá)畫千尺雪」、「張宗蒼畫千尺雪」。

弘歷《盤山千尺雪圖》

弘歷《盤山千尺雪圖》，引首御題「對此清泠」四字，本幅兩段，均寫于藏經(jīng)紙上，第一段弘歷御書「熱河千尺雪歌」，分別記辛未（一七五一年）、壬申（一七五二年）舊作《千尺雪歌》（《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十）、《千尺雪歌疊舊作韻》（《石渠寶笈三編》）。其中《千尺雪歌》為弘歷作于辛未木蘭行圍回程駐蹕避暑山莊之時(shí)，記吳中寒山千尺雪雖「膾炙人口」，然「未免藉人工」，而避暑山莊千尺雪卻能「不假人力，而得突過之仙區(qū)」?！肚С哐└璇B舊作韻》詩為弘歷作于壬申駐蹕避暑山莊之時(shí)，亦贊賞避暑山莊千尺雪之勝。此詩弘歷題寫過多次，故宮博物院藏《御筆千尺雪歌》兩冊，均書此詩，兩冊鈐印、形制、款署俱同，僅詩中一句形容略有差異。一冊記「其始涓涓滴滴渟滀山之灣」，與《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十六所載相同；另一冊記「其始涓涓出碧巖」。而弘歷《盤山千尺雪圖》卻記「其始涓涓出碧灣」?？梢?，弘歷于壬申秋月駐蹕避暑山莊之時(shí)數(shù)次題寫《千尺雪歌疊舊作韻》，卻就形容泉水之詞斟酌再三，足見他對此景的喜愛。

據(jù)故宮博物院所藏弘歷《盤山千尺雪圖》卷前「熱河千尺雪歌」后款署知「是卷因藏之熱河」，故而弘歷于癸酉年（一七五三年）「書辛未、壬申二作（即「熱河千尺雪歌」）于前」，御筆水墨畫盤山千尺雪并題于后。故宮所藏此件癸酉年所作《盤山千尺雪圖》原藏于熱河。根據(jù)《石渠寶笈三編》的記載，在繪制此圖之前，弘歷已于盤山靜寄山莊繪盤山千尺雪圖。「壬申（一七五二年）冬十月……游盤山，愛千尺雪之勝，既為之記，坐磐石，面清泉，寫成是圖?！梗ā妒汅湃帯罚┮舱绻蕦m博物院所藏《盤山千尺雪圖》御題所記：「壬申冬駐蹕靜寄山莊，于文皇晾甲石畔，得所為千尺雪者，既為之圖記?！乖陟o寄山莊所畫的盤山千尺雪圖作畢，弘歷「（壬申冬十月）復(fù)命詞臣董邦達(dá)、錢維城分寫西苑、熱河千尺雪，而吳之寒山則屬之張宗蒼，裝成四卷，藏之精舍」。（《石渠寶笈三編》）因而，靜寄山莊藏四卷千尺雪圖，其中「高宗純皇帝御筆盤山千尺雪圖」作于乾隆壬申（一七五二年）冬十月，而董邦達(dá)、錢維城、張宗蒼分繪的西苑千尺雪、熱河千尺雪、寒山千尺雪，則均作于乾隆壬申長至（冬至）月。（《石渠寶笈三編》）

據(jù)卷上題跋知，至癸酉（一七五三年）新春，弘歷由避暑山莊回鑾，憶靜寄山莊所藏四卷千尺雪圖，又因思熱河、西苑、寒山皆有千尺雪，欲各為四圖，合藏其所，故于三希堂又作《盤山千尺雪圖》一卷，并有題記云：「此盤山千尺雪景也。復(fù)命詞臣董邦達(dá)、錢維城分寫西苑、熱河千尺雪景。而吳之寒山，則屬之張宗蒼。合裝為卷，各置其地?！挂蜢o寄山莊已藏四卷千尺雪圖，故此處題為「復(fù)命」。弘歷欲將此圖藏之熱河，故于是卷署「以舊作山莊疊韻長句書弁首幅」，即是卷前「熱河千尺雪歌」。

時(shí)隔五年（即一七五八年），弘歷南巡重游寒山，八月駐蹕避暑山莊，又展閱此卷，不禁再次題跋感慨曰：「千尺雪得自寒山仿于山莊，西苑以及田盤四處各有全圖。今春南巡重過寒山，并游別墅盤山近在郊畿，乃經(jīng)歲未至，是知山水清游，憂勞者不能自適其適，有如是耳?！购霘v身為帝王，猶日孜孜，萬機(jī)余暇才得以欣賞山水清游，不能自適其適，故而感嘆良多。

是卷后隔水，弘歷接癸酉所作題識，時(shí)隔三十七年后又于己酉（一七八九年）御題一段。接隔水，則于己酉至戊午年（一七九八年）每年分別題詩一段，共計(jì)十段。據(jù)是卷己酉題識「歷年題山莊千尺雪詩書錢維城所畫卷中，因紙幅已滿，此后所詠此處詩，當(dāng)書貯此自寫盤山此卷」，知此十段題詩所記均為弘歷自詠避暑山莊千尺雪，本應(yīng)書于錢維城《熱河千尺雪圖》卷（現(xiàn)藏避暑山莊博物館）中，但因紙幅已經(jīng)書滿，故而書于此處。

董邦達(dá)《西苑千尺雪圖》

故宮博物院藏董邦達(dá)《西苑千尺雪圖》，乃董邦達(dá)奉乾隆皇帝敕命恭繪西苑千尺雪。是卷有多處御題，引首御題行書「液池清派」，本幅右上角御題行書「西苑千尺雪」，后幅又御筆題識：「西苑千尺雪，并寒山田盤及山莊而四，適披斯卷，清秋新霽，珠玉噴濺，皚如其色，鏗爾其聲，覺苑中人巧，固當(dāng)遜此天真耳?！贡痉钸_(dá)水墨畫西苑千尺雪，款署：「乾隆癸酉孟春，臣董邦達(dá)奉敕敬繪?！光j「臣」朱文印、「邦達(dá)」白文印。西苑千尺雪，乃弘歷仿寒山千尺雪而為之，但卻稱「西苑乃元時(shí)舊址，其松石皆四百余年物，視寒山為尤古矣」，且「寒山不過明時(shí)趙宧光所構(gòu)，熱河盤山之千尺雪，則我所名也」。（《石渠寶笈續(xù)編》）可見，弘歷視西苑千尺雪尤重，而四地所藏四卷西苑千尺雪圖均由董邦達(dá)奉敕恭繪，又可想而知，董邦達(dá)在弘歷眾詞臣中的地位之重。

董邦達(dá)（一六九九年～一七六九年），字孚存，一字非聞，號東山，浙江富陽人。雍正十一年進(jìn)士，乾隆二年授翰林院編修，次年典試陜西。十二年，授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銜。十八年，主持江西鄉(xiāng)試。此后多次扈從乾隆皇帝巡幸四方，充殿試讀卷、經(jīng)筵講授等職，晚年特許在紫禁城內(nèi)騎馬。他曾參與編纂《石渠寶笈》、《秘殿珠林》、《西清古鑒》諸書。董邦達(dá)工山水，畫風(fēng)蒼逸古厚，與董源、董其昌并稱「三董」，其山水畫遠(yuǎn)窺董源、巨然及黃公望，近學(xué)董其昌、王原祁。亦善書，篆、隸為時(shí)人所推許，更長于行、楷，取法晉唐，宗法趙孟頫、董其昌、米芾、黃庭堅(jiān)等。

董邦達(dá)與乾隆皇帝書畫往來十分頻繁，是乾隆一朝被《石渠寶笈》著錄作品最多的畫家，對乾隆朝書畫影響頗深。其作品多奉乾隆皇帝敕命而作，甚至還與皇帝合作。如故宮博物院藏弘歷《臨文徵明前后赤壁賦》，是卷弘歷臨文徵明書蘇軾赤壁二賦，間附董邦達(dá)設(shè)色畫賦意兩段，君臣合作，書畫呼應(yīng)，相映成趣。又如故宮博物院藏弘歷《臨宋人西園雅集圖》，君臣共署：「乾隆丁卯清和月下浣之五日仿宋人西園雅集圖于圓明園之畫禪室并書記?！埂负擦衷菏套x學(xué)士臣董邦達(dá)奉敕恭補(bǔ)樹石?！褂纱酥蔷砭己侠L，董邦達(dá)又結(jié)合乾隆御筆意境恭補(bǔ)樹石，使此卷人、物相和，氣韻和諧，可見乾隆皇帝對董邦達(dá)畫技的認(rèn)可。

據(jù)董邦達(dá)《西苑千尺雪圖》中弘歷款署「乾隆丁丑秋八月御識于山莊千尺雪」知，弘歷于丁丑（一七五七年）秋八月，于避暑山莊展閱此卷并御題一段，而弘歷《盤山千尺雪圖》（故宮博物院藏）本幅于同時(shí)亦署：「頃駐山莊，展閱斯卷，因題，丁丑八月御筆?！箍梢?，弘歷于丁丑（一七五七年八）月駐蹕避暑山莊之際，同時(shí)展閱諸卷千尺雪圖并題識，正所謂「合藏其所，每至一處，則其三皆展卷而得」。（《石渠寶笈三編》）

張宗蒼《寒山千尺雪圖》

故宮博物院藏張宗蒼《寒山千尺雪圖》形制與董邦達(dá)《西苑千尺雪圖》一致，其上亦有乾隆皇帝多處御題。引首御題行書「源溯飛魚」，本幅左上角御題行書「寒山千尺雪」，后隔水御筆行書題詩：「支硎一帶連寒山，山下出泉為寒泉。淙淙幽幽赴溪壑，跳珠濺玉多來源。土人區(qū)分稱各別，豈能一一征名詮。蘭椒策馬尋幽勝，山水與我果有緣。就中宧光好事者，引泉千尺注之淵。泉飛千尺雪千尺，小篆三字銘云巒。名山子孫真不絕，安在舍宅資福田。槃坐對清萬慮，得未曾有詩亦然。雪香在梅色在水，其聲乃在虛無間?！勾嗽娡娪凇肚甯咦谟圃姸肪矶摹逗角С哐?，作于乾隆辛未（一七五一年）首次南巡之際。時(shí)隔兩年的癸酉（一七五三年）秋，弘歷駐蹕避暑山莊，展閱此卷，如歷舊游，遂書辛未舊作詩于是卷后隔水處。本幅張宗蒼水墨畫寒山千尺雪，款署「乾隆癸酉孟春，臣張宗蒼奉敕敬繪」。鈐「張」朱文印、「宗蒼」朱文印。

寒山千尺雪乃四處千尺雪之鼻祖，且據(jù)是卷款署知「宗蒼吳人，因命寫寒山景」。張宗蒼（一六八六年～一七五六年），字默存，一字墨岑，號篁村，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善畫，用筆沉著，干擦湊合，神氣蔥蔚?！妒汅拧肥珍浧洚嫸噙_(dá)百余幅，很多作品都有乾隆皇帝御題，如張宗蒼繪《山水圖》軸。是軸作于乾隆甲子（一七四四年），張宗蒼以青綠畫層巒復(fù)岫、松壑云泉，并自題詩一首。時(shí)隔四十五年，張宗蒼已故，弘歷于戊申（一七八八年）重展其畫，感慨并御題：「愛詠?zhàn)谏n畫，其言頗有該。候惟氣韻至，實(shí)愜把吟陪。二老幽棲處，千山朗照開。牢牢世間事，豈足入懷哉。」足見乾隆皇帝對張宗蒼畫技的贊許。

張宗蒼非進(jìn)士出身，弘歷首次南巡，張宗蒼以《吳中十六景》畫冊進(jìn)呈，稱旨，被命入都祗候內(nèi)廷。他的身份不同于詞臣董邦達(dá)、錢維城，卻因值弘歷南巡途中獻(xiàn)畫而蒙圣恩。弘歷贊其畫有士氣，又加之其為吳人，遂命繪《寒山千尺雪圖》。

據(jù)《石渠寶笈三編》著錄，是卷后幅原有弘歷行書御題詩五首，分別記丁丑（一七五七年）、壬午（一七六二年）、乙酉（一七六五年）、庚子（一七八〇年）、甲辰（一七八四年）南巡時(shí)詠寒山千尺雪疊舊韻詩。弘歷一生六次南巡，每次均就寒山千尺雪賦詩。是卷所缺詩，即弘歷后五次南巡，同年木蘭回蹕避暑山莊，于泉上重展諸圖，憶其舊游所書舊作。然現(xiàn)藏是卷后幅已被割去，而故宮博物院恰藏有彭元瑞《弘歷寒山千尺雪詩》一冊，其中《寒山千尺雪詩》、《寒山千尺雪疊舊作韻》等六首詩均與張宗蒼《寒山千尺雪圖》（故宮博物院藏）后隔水題詩、后幅所缺題詩內(nèi)容相一致，且是冊后附頁鈐「避暑山莊」朱文印，即亦曾藏避暑山莊，正可輔以研究是卷所缺內(nèi)容。

弘歷辛未（一七五一年）南巡首覽蘇州寒山千尺雪之勝，獨(dú)愛此景，曾言「為愛寒山瀑布泉，引流疊石儼神傳。楞嚴(yán)驀地臨溪寫，離即憑參屬偶然?！梗ā肚甯咦谟圃姸肪砦迨┖蠓缕渲朴诮既?，同名「千尺雪」，并命臣工各寫四圖，合裝四卷，分貯四地，每有經(jīng)臨，便展閱諸卷，賦詩題詠于卷中， 正所謂「每一處兼?zhèn)淦渌?，積年題詠相續(xù)」。（《欽定日下舊聞考》）

弘歷在漢文化的熏陶下成長，性尚風(fēng)雅，一生游藝翰墨，對詩文書畫有極高的興趣并十分投入，萬機(jī)之余，不忘以書畫自怡，抒發(fā)其文人情懷。作為盛世天子，其雅興影響朝野，臣工多奉敕命作書繪畫。然臣子的奉敕、恭和之作，似乎并不足以滿足乾隆皇帝的文人情懷，他便特意營造出一個(gè)雅集的氛圍 就一件作品或一個(gè)題材與諸臣不斷唱和往來，實(shí)際上雖仍為命題之作，卻更顯文人情懷，與「千尺雪」相關(guān)的詩文書畫唱和便屬于此。乾隆皇帝與臣子們往來唱和，既記美景，又釋胸懷，良可謂風(fēng)雅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