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王仙洲先生在《如何讀懂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載《文史雜志2018年第6期》,以下簡稱《如何讀懂》)一文里,提到《三國演義》一百二回載有“孔明造木牛流馬”的“制造法文”。他在講了某些注釋者誤導讀者“木牛流馬、錦囊妙計等,基本是虛寫的”之后說道:
《三國演義》這段文字句句在寫實,把死車寫活了,可謂妙筆生輝——是人們未讀懂,不能識解罷了。
既然指出“是人們未讀懂,不能識解”,那么王先生自己就已然“讀懂”,就已然“識解”。否則他就不會寫這篇文章來告訴他人“如何讀懂”了??墒牵跸壬?zhèn)€“讀懂”了嗎?我看未必。
讀罷王先生之文,我覺得至少有以下幾個問題需要作進一步探討與澄清,否則很難消除讀者心中的困惑。茲分條陳述于次:
其一,木牛流馬是“當時兩種運輸糧秣之車”,還是一種“統(tǒng)統(tǒng)稱木牛流馬”的“蜀漢國的獨輪車”,王先生的表述前言不搭后語,自相矛盾。
王先生先是在他那篇《如何讀懂》的第3自然段里說:
孔明六出(實為二出)祁山北伐,道路險阻,只用當時的四輪馬拉車運輸不夠,于是想法改進車子以適應(yīng)不同出征路徑,在平坦較窄路上改車為二輪,因車不用牛馬拉(是人拉,即遺至今的木板車之類)比較新奇,故當時昵稱木牛。在劍閣以北無路的險阻地帶簡修棧道而首創(chuàng)獨輪車來運,大部隊行軍時沿途人車不絕,頗似古語“車如流水馬如龍”了,故當時象征性地稱流馬??傊九:土黢R是當時兩種運輸糧秣之車。
從上述文字可知,王先生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木?!逼鋵嵕褪侨死膬奢嗆嚕催z至今的木板車之類),“流馬”則為可以適應(yīng)在“險阻地帶”行進運輸?shù)闹T葛亮“首創(chuàng)獨輪車”。
接下來,王先生又在《如何讀懂》的第4自然段里說:
慧眼人解字對物,反復推敲,終可以大悟,那上下兩段文(指“造木牛之法”與“造流馬之法”)是渾然一體者。其先述概貌和功能,再寫結(jié)構(gòu)尺寸,不管描述像牛、像馬、像象,甚至統(tǒng)統(tǒng)稱木牛流馬,其實句句者在寫?yīng)気嗆嚒袊趦蓾h三國時,全世界都是用四輪馬拉車運輸,車是四平八穩(wěn)的;惟有蜀漢國的獨輪車著地只有一個支點,全靠推車人分開的兩手兩腳和肩的五點合力來掌握它的前后左右平衡,并使車上坡下坎、轉(zhuǎn)彎拐角、前進后退自如。
這樣,作為“當時兩種運輸糧秣之車”的木牛流馬,在王先生筆下,突然又變成了一種“統(tǒng)統(tǒng)稱木牛流馬”的獨輪車了,真是好不奇怪!
那么,木牛流馬究竟是兩種不同的運輸工具還是同一種運輸工具呢?為了弄清這個問題,還是讓我們到王先生提到的記載它的《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與《三國演義》一百二回里去找尋答案吧。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謂:
(建興)九年,亮復出祁山,以木牛運,糧盡退軍……
十二年春,亮悉大眾由斜谷出,以流馬運,據(jù)武功五丈原,與司馬宣王對于渭南。
上述文字,王先生也是引用了的,說明他對此并不陌生。由文中“以木牛運”“以流馬運”可知,木牛是木牛,流馬是流馬,兩者并非一物。
關(guān)于木牛流馬的形制,《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作木牛流馬法”有明確記載,《三國演義》一百二回“司馬懿占北原渭橋 諸葛亮造木牛流馬”引述與之大同小異?!度龂萘x》一百二回的引述還特別標明“造木牛之法云” “造流馬之法云”,分別作為木牛樣式與流馬尺寸兩段敘述文字的領(lǐng)起句,這也證明該書作者也認定木牛是木牛,流馬是流馬,兩者并非一物。
在中國人的認知習慣里,牛、馬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馬與牛不可混淆。既不可指鹿為馬,也不可指馬為牛。命名某物,自然也不能兒戲。何況,《三國志·蜀書·后主傳》還說:“(建興)十年,亮休士勸農(nóng)于黃沙,作流馬、木牛畢,教兵講武?!蓖艘徊秸f,就算木牛流馬為一物,它的稱謂也該固定吧,怎么能時而叫它“木?!?,時而叫它“流馬”,時而順過來叫它“木牛流馬”,時而又倒過去叫它“流馬木?!蹦兀?/p>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評諸葛亮說:
亮性長于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咸得其要云。
又,《南齊書·祖沖之傳》記載:
(沖之)以諸葛亮有木牛流馬,乃造一器,不因風水,施機自運,不勞人力。
兩段文字都說明木牛流馬是機巧之物,不可能太過簡單。否則陳壽便不會在說到諸葛亮的“巧思”時特意舉出木牛流馬;祖沖之也不會“造一器”與之一較短長。如果把木??醋魇莾奢嗆?,流馬看作是獨輪車,或者竟把木牛流馬一體視為獨輪車,那就不僅侮辱了歷史名人諸葛亮的巧慧,也低估了普通讀者的智商。因為無論兩輪車還是獨輪車,都不是什么新生事物,更不是諸葛亮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
其二,“中國在兩漢三國時,全世界都是用四輪馬拉車運輸,車是四平八穩(wěn)的……”云云,是缺乏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尤其是車馬常識)的表現(xiàn)。
外國古代的馬車是否都是四輪的,我不是很清楚,因此不敢妄言。但在中國,古代的馬車本來就是兩輪的,而不是像王仙洲先生所說是四輪的。楚辭《九歌·國殤》:“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元雜劇《趙氏孤兒》第四折:“那老宰輔出的殿門,正待上車,豈知被那穿紅的把他那駟馬車四馬摘了二馬,雙輪摘了一輪,不能前去?!蓖趿χ骶帯豆糯鷿h語·古漢語通論(二十二)·古代文化常識(四)宮室、車馬、飲食、衣飾、什物》(二)車馬:“軌的另一個意義是指一車兩輪之間的距離,引申為兩輪在泥道上碾出來的痕跡,又叫做轍?!敝煊①F先生《兵車之會,出輿入輦——釋“車、輦、輿”》(《文史雜志》2017年第3期):“由于古代的‘車多為兩輪車,故將一個‘兩字添加一個‘車字旁,造出一個新字‘輛,用作稱呼‘車的量詞?!睙o論是《國殤》中描述的戰(zhàn)車,還是《趙氏孤兒》里提到的行車,抑或是學者們對車馬的研究、對“車”字的闡釋,都表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在中國古代,兩輪是馬車的常態(tài)。
古代的馬車大多為戰(zhàn)車。出土于商、西周、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古墓中的戰(zhàn)車雖然形制不盡相同,但均為兩輪車。1936年,在河南省安陽市殷墟車馬坑中出土一輛商朝戰(zhàn)車,即為兩輪。2012年,在甘肅省甘谷縣毛家坪遺址出土的春秋時期的秦人戰(zhàn)車(見107頁右下圖),也是兩輪。
不僅馬車普遍為兩輪,連漢魏六朝時期士大夫乘坐的牛車,也為兩輪,這有出土的貴族墓葬明器為證。牛車除了載人之外,也用于載物,但載物的牛車依然是兩輪的。
那么古代的車有沒有不是兩輪的呢?還真有。如《左傳·成公十六年》在講到公元前575年的晉楚鄢陵之戰(zhàn)時說:“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大宰伯州犁待于王后?!边@種“巢車”是用來觀察敵情的瞭望車,它的底部裝有四個或更多個輪子。此外,至少在兩漢時期,獨輪的人力推車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
其三,王仙洲先生給出的獨輪車最早出現(xiàn)的地域和時間,是他自己的臆斷,并不符合歷史的客觀事實。
在《如何讀懂》的第4自然段里,王仙洲先生認定“造木牛之法”與“造流馬之法”“其實句句(者)在寫?yīng)気嗆嚒?。言下之意,是獨輪車為諸葛亮所造,是“惟有蜀漢國”才有的,也就是《三國志》和《三國演義》中記載的木牛流馬。說得明白些,是獨輪車的發(fā)明,地域是蜀漢國,時間是劉禪建興十五年(公元237年)左右(據(jù)王文第4段“比公元1687年‘牛頓三大運動定律的提出,要早上1450年”之說推算,后文還將作進一步討論)。不過,建興十五年時,諸葛亮(181—234)已離世三年了,如何還能造木牛流馬或獨輪車?王先生的時空概念及算術(shù)實在太亂、太差。
獨輪車為誰發(fā)明,已無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獨輪車的使用絕不晚于西漢?!斗ㄔ分榱帧肪砹齽⑾颉缎⒆觽鳌吩疲?/p>
董永者,少偏孤,與父居。乃肆力田畝,鹿車載父自隨。父終,自賣于富公以供喪事……
鹿車,是一種小車,《后漢書》多有記載。如《趙熹傳》:“熹責怒不聽,因以泥涂伯仲婦面,載以鹿車,身自推之?!薄抖帕謧鳌罚骸埃睿┵t見林身推鹿車,載致弟喪……”《烈女傳》:“(鮑宣)妻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xiāng)里?!薄丢毿袀鳌罚骸埃ǚ度剑┰恻h人禁錮,遂推鹿車,載妻子……”說明鹿車是用人力推而不是用牲口拉的車;董永是千乘人,趙熹是南陽宛縣人,杜林是扶風茂陵人,鮑宣是高城人,范冉是陳留人,說明鹿車在兩漢時期已經(jīng)得到廣泛使用。而從遺存至今的漢代石刻、壁畫看,這種鹿車正是獨輪車。
在發(fā)掘于四川合江縣密溪溝的約為東漢早、中期的一組漢代石棺中的一具外側(cè),刻有一幅《董永侍父圖》,圖左一老人坐在大樹下的獨輪車上,樹枝上還掛有一個水罐;居中一男子手持農(nóng)具侍立于旁,回頭望著老人;圖右是一輛快速駛來的馬車,馬的前腿抬起,駕車人正拼命控馬,以免撞上他們(如上圖)。整個畫面十分生動,極富生活氣息。
《董永侍父圖》還在建于東漢安帝延光年間的四川渠縣漢碑鄉(xiāng)漢亭村沈府君闕東闕與土溪鎮(zhèn)蒲家灣無名闕(年代不詳)的浮雕以及建于東漢桓、靈時期的山東嘉祥縣武梁祠的石刻中被發(fā)現(xiàn),其畫面雖無馬車部分,但都是一老者坐于獨輪車上,一男子在旁侍立。武梁祠石刻還在老者上方刻有“董父”、在男子身旁刻有“董永千乘人也”字樣。
此外,阿能《獨輪車》(《崇明報》2017年8月16日)也提到:“在四川成都一個年代為公元118年的墓中壁畫,發(fā)現(xiàn)繪有推著獨輪車的人?!?/p>
有人說,鹿車就是轆車,它的輪子是整木鋸出的一個圓柱體,掏空中間部分,再穿一根軸(類似井臺上的轆轤,因以得名轆車),而車架則安裝在軸上。或許早期的鹿車有過滾筒式車輪的歷史,但到后來為了推起來省力與操縱靈活,人們顯然對它作了改進,至遲東漢時期的鹿車已經(jīng)不再是那樣原始的轆轤式的車輪。因為在上述遺存至今的漢棺、漢闕、漢代石祠的刻圖上,鹿車的輪子上都裝有輻條。
以上事實表明,在諸葛亮少時甚至尚未出生之前,獨輪車已在我國諸多地區(qū)廣泛使用。王先生認定諸葛亮“首創(chuàng)獨輪車來運”軍糧,顯然有違史實。
其四,王仙洲先生強調(diào)“造木牛之法”與“造流馬之法”是“句句在寫實”,可是,無論是他的“解讀”,還是他繪制的“簡圖”,都難以一一落實。
在《如何讀懂》第2自然段里,王先生說,“《三國演義》這段文字句句在寫實”;在第4自然段里,他又說,“那上下兩段文(指“造木牛之法”與“造流馬之法”)是渾然一體者。其先敘概貌和功能,再寫結(jié)構(gòu)尺寸……其實句句(者)在寫?yīng)気嗆嚒?。為了證明木牛流馬就是他想象出來的那種獨輪車,王先生還為讀者繪制了《木牛流馬側(cè)視圖》與《車架前視圖》。
既然是“句句在寫實”,那么王先生就該將其一一落實;既然“句句(者)在寫?yīng)気嗆嚒?,那么王先生就該將其繪制于《木牛流馬側(cè)視圖》與《車架前視圖》上??墒?,讀了王先生的“解讀”,看了王先生的“簡圖”,卻頗令人失望。
關(guān)于木牛,《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有如下說明文字(《三國演義》一百二回亦同):
曲者為牛頭,雙者為牛腳,橫者為牛領(lǐng),轉(zhuǎn)者為牛足,覆者為牛背,方者為牛腹,垂者為牛舌,曲者為牛肋,刻者為牛齒,立者為牛角,細者為牛鞅,攝者為牛鞦軸。
何者為何物,不是王先生所說的“概貌和功能”,而應(yīng)當是木牛的構(gòu)件。這些構(gòu)件,王先生不但在“解讀”部分作了一些舍棄,而且在“簡圖”里,更是大部分都沒有標示出來。
更為奇怪的,是在《木牛流馬側(cè)視圖》中,連“后軸”這么重要的部件,王先生也作了虛擬處理,沒有像“前軸”那樣安上車輪作實實在在的示現(xiàn)。
軸,《說文解字》曰:“持輪也?!蓖趿χ骶帯豆糯鷿h語·古漢語通論(二十二)·古代文化常識(四)宮室、車馬、飲食、衣飾、什物》(二)車馬:“車軸是一根橫梁,上面駕著車輿,兩端套著車輪?!?/p>
《三國演義》一百二回“造流馬之法”與《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流馬尺寸之數(shù)”都載明流馬有前軸、后軸。按理,一根軸即使不是兩端各套一個輪子,也該中間套一個輪子吧?而王先生在其“簡圖”中,卻是前后兩根軸才共有一個輪子(這樣才符合他那獨輪車的主張),豈不荒唐!難怪王先生不肯把后軸落到實處。
其五,被《木牛流馬側(cè)視圖》“落實”的“前腳”“后腳”的位置和高度,“板方囊”載物的重心,也頗值得商榷。
由于種種原因,后世人們對《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作木牛流馬法”的解讀可謂五花八門,對木牛流馬的猜想也見仁見智。王仙洲先生努力探索歷史懸案的精神雖然值得肯定,可是也應(yīng)有個遵循科學原則的理念,有個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吧?如果僅憑臆斷閉門造“車”(獨輪車)又難以自圓其說,就必然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不說我倒明白,你越說我越糊涂了。
就拿王先生所繪《木牛流馬側(cè)視圖》中的“前腳”與“后腳”來說吧,前腳位于前軸之后,距前軸4.5寸;后腳位于后軸(虛擬)之后,距前腳2尺許;車把手距車輪4尺4寸許。而人推車時又必須將前后腳抬離地面,設(shè)若前腳比車輪高出1寸,考慮到地面凹凸不平等因素,推車時前腳至少也得離地1寸,則車輪著地時需將前腳抬升2寸以上,而距車輪4尺4寸許的把手則該抬升1尺9寸以上(0.45:4.4=0.2:x,x≈1.96)。
還有一個避不開的問題是,王先生在《如何讀懂》第5自然段里說道:“裝糧的板方囊容二斛三斗約六七百斤(漢朝時1斤約9兩),全重設(shè)在后軸處,距前頭車輪和后面人把手處都是2.22尺,這就穩(wěn)定了前后使之平衡……”這一車“六七百斤”的重量(《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與《三國演義》的原文是“板方囊二枚……每枚受米二斛三斗”,則兩枚共裝米四斛六斗。若照王先生所說“二斛三斗約六七百斤”,四斛六斗米就該在1200—1400斤之間,按每斤9兩計,也有1080—1260市斤),而又“全重設(shè)在后軸處,距前頭車輪和后面人把手處都是2.22尺”,在車的前后腳離地時,則可以把車輪與人看作前后兩處支點,車行平地,要“穩(wěn)定前后使之平衡”每處各需承載重量的二分之一;上坡過坎,推車人將負重更多,費力更大。不要說千多斤了,即使是五六百斤重,以一人之力,要將前腳后腳都抬離地面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說在長時間承受兩百多市斤重力的情況下還要在山路上推車前進而“人不大勞”了。
附帶講一下漢代斤兩的折算問題,王先生說“漢朝時1斤約9兩”,而張作耀主編的《中國歷史便覽·歷代度量衡對照表》(人民出版社 1990年12月版 855頁)卻載明:西漢每斤折合258.24克,新(莽)、東漢、魏、晉,每斤都是折合222.73克。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一枚東漢銅權(quán),環(huán)腹由右向左銘刻“官平秤槌重一斤八兩”九字,底部刻有一“平”字。那時一斤為十六兩,實測權(quán)重332.4克,則每斤221.6克,與《中國歷史便覽·歷代度量衡對照表》給出的數(shù)據(jù)大體相符。由此可知,在諸葛亮生活的年代,1斤還不足而今的5兩。不知王先生的“漢朝時1斤約9兩”之說有何依據(jù)?
獨輪車既要能載重,又要在推動時“人不大勞”,也不是不能辦到。但是,必須滿足這樣的條件:使所載之物的重心盡量靠近車輪而又不影響車輪轉(zhuǎn)動,絕不是像王先生說的那樣把“全重”設(shè)在車輪與把手之間的等距處(只有四輪或三輪車,載物的重心才設(shè)在前輪與后輪之間)。在我國不少地方,從晚清一直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常見一種能人貨兩載的獨輪車,其設(shè)計就相當巧妙,非常符合省力要求。
其六,對有關(guān)獨輪車的力學表述及與“牛頓三大運動定律”提出時間的比較,王先生也是信口雌黃。
在《如何讀懂》的第4自然段,王先生還盛贊獨輪車巧妙地利用了運動學與其他力學原理,說它“所體現(xiàn)的物體運動學、動力學、重力、阻力、共點合力等等,比公元1687年‘牛頓三大運動定律的提出,要早上1450年呢!”
說到“所體現(xiàn)的物體運動學、動力學、重力、阻力”,我想,不僅是用手推的獨輪車,就是用馬拉的兩輪車,用竹篙撐的小船,甚至隨口吐出的唾沫,也一樣如此。至于“共點合力”, 則是質(zhì)點力學的說法,這個點本是虛擬的,即把一個任一物體看做一個質(zhì)點,沒有大小,沒有形狀,只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點。這樣才可以討論“共點合力”,即作用于這個物體的所有的力集中于一個點上。至于具體到人推獨輪車這件事,卻不能簡單地用“共點合力”(王先生說是“五點合力”)來闡釋。
讓我們簡單分析一下,因為獨輪車是靠人力來推動的,且不說車自身與所載物的重力,地面與車輪的摩擦力,車前行時空氣的阻力等,單就說人吧,人的兩腳承載著人自身的重力,腳與地面也有摩擦力,人推車使勁時通過兩手作用于兩個車把,手與車把的摩擦力,手的握力、推力、左右行進路線及控制車身平衡的力,肩上所挎帶繩對車把的抬升與牽引力等等,這些力并不全屬合力范疇。雖然兩手和肩對車有作用力(肩上所挎帶繩是系于車的兩個把手上的,雙手、帶繩與車有四個接觸點),雙腳卻不與車接觸,哪里是什么“五點合力”??!
“牛頓三大運動定律”闡述了經(jīng)典力學中基本的運動規(guī)律,即力是改變物體運動狀態(tài)的原因;力使物體獲得加速度;力是物體間的相互作用。它雖晚至17世紀才為英國著名的物理學家牛頓提出,但要說這“三大運動定律”的“體現(xiàn)”,則無論古今中外,凡是運動的物體,都無不“體現(xiàn)”著,又何止是獨輪車?這“早上1450年”又從何說起?
其七,就算木牛流馬是獨輪車,那么,它的車輪是否就是由“堅硬圓木”制成的“包上皮革”后直徑才4寸多的“像木滾筒”那樣的“滾輪”呢?
上文提到,王先生認為“蜀漢國的獨輪車著地只有一個支點”,它“上坡下坎、轉(zhuǎn)彎拐角、前進后退自如”。然而在《如何讀懂》的第9自然段里,王先生又說:“這車滾輪是堅硬圓木,并包上皮革以耐摩擦壓迫的(像古時運重石柱的木滾筒,不是現(xiàn)代鐵制偏車輪)。它徑面四寸三,加上包的皮革約四寸八的直徑,其圓周長就是dπ=0.48×3.14=1.5尺,這車輪旋轉(zhuǎn)四轉(zhuǎn)即1.5×4=6尺?!蓖跸壬鸀榱说贸鲕囕喼睆健凹s四寸八”與圓周“1.5尺”, 通過倒推而不能如愿,又不惜為“徑面四寸三”的車輪包上5分厚的皮革(這是《三國演義》一百二回里沒有的,《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也沒有》),經(jīng)王先生添加皮革后雖是符合他自己理解的“人行六尺,牛行四步”了,可是問題也跟著來了。
我在談鹿車時說過,至遲東漢時期的獨輪車已經(jīng)不再用滾筒式車輪,而是在輪子上裝有輻條,這是一種改進。這種改進里面當然含有推起來省力與操縱靈活的因素。歷史是進步的,難道諸葛亮造木牛流馬,在技術(shù)上會舍先進而取落后,把獨輪車再倒推回秦漢之際甚至先秦時代嗎?
如果獨輪車真如王先生所說是“像木滾筒”那樣的滾輪,而且是“徑面四寸三”(按東漢官尺1尺折合0.238米計算,約合10厘米),那么它就是一個掏空中間部分以便穿車軸的橫臥的圓柱體。這橫臥的滾輪有多長呢?王先生在《如何讀懂》第10自然段里告訴我們:“這舌頭就是車輪軸心,即2.1尺的三角杠。這杠是選用最堅硬的木料做成,插入車筒內(nèi)……”即以此論,若車輪軸心長2.1尺(約合50厘米),則滾筒長度當在40厘米左右,那么,“著地只有一個支點”的說法便不能成立,更難以做到“上坡下坎、轉(zhuǎn)彎拐角、前進后退自如”。
木牛流馬本非一物,可王先生偏要把他們“調(diào)配”成一體,說木牛的“牛舌”即流馬的“三角杠”。查《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與《三國演義》一百二回,都作“三腳杠”而非“三角杠”,都指明“垂者為牛舌”。 垂,《康熙字典》引《唐韻》《集韻》的解釋是“自上縋下”,也就是從上面懸吊下來。由此可知,木牛的舌頭是懸吊著的,不是橫著的。但王先生卻說“這舌頭就是車輪軸心”。按王先生所說,車的滾筒是橫臥的,其軸心“三角杠”又是“插入車筒內(nèi)”的,當然也只能是橫臥的,怎么會是從上面懸吊下來的“牛舌”?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與《三國演義》一百二回,緊接“三腳杠長二尺一寸”之后,還有“廣一寸五分,厚一寸四分”的敘述。廣、厚不等,即寬、高不同,這樣的物件“插入車筒內(nèi)”, 可見車筒不會繞著它滾動。如果它是“軸心”,那“軸”又是什么(須知,流馬是有“前軸” “后軸”的)?難道在“軸心”之外還要再套一根軸?真是那樣的話,“三腳杠”又怎會如王先生所說是“插入車筒內(nèi)”,而不是插入“車軸”內(nèi)?再說滾筒式車輪,中間要穿一根車軸,軸內(nèi)還要插一根“三腳杠”, 這樣做有什么必要呢?王先生能給以明確解答嗎?
凡此種種,都說明王仙洲先生并沒有把《三國演義》一百二回中有關(guān)諸葛亮木牛流馬的記載“讀懂”,加之缺乏一定的古代文化常識,因而其“解說”也大成問題。我以為,木牛流馬究竟是怎么回事,還值得人們用科學的態(tài)度、求實的精神作進一步的學術(shù)研究,絕不如王先生所肯定的就是滾筒式獨輪車那么簡單。王先生閉門所造之“車”,未合歷史事實之“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