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芳
凌晨5點15分,循著手電筒的光便能掃覽一座海珠橋上的營生。
這天是4月2日。距離老薛開始營業(yè)已經(jīng)過去兩小時了,他的攤位在橋面的下坡處。這座漂亮大橋的人行道在這里擺了個長尾,一直蜿蜒到騎樓邊上。
他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正上方對著的是婚紗店外徹夜通明的大功率燈泡,貨物能被照亮。
在廣州,人們喜歡把這里的生意叫作“天光墟”,天亮就會散場的集市。但他不關(guān)心這些稱呼,他關(guān)心的是:撿來的貨能不能被看見?今天是不是雨天?收攤結(jié)的賬能填飽肚子嗎?
老薛很勤奮,他所販賣的東西毫無疑問是最多的,占滿了人行道上兩邊的空間。因此也收獲了不少老顧客。
“He is NO.1 here!”一位哥倫比亞顧客激動地說道。
4月出頭的日子里,凌晨6點的廣州已經(jīng)漸漸有了天光?!白詈?0分鐘了,要錢不要貨!”老薛開始更用力地吆喝。
在上海的流浪大師火了,不過沈巍只有一個。
長期在相同位置擺賣,偶爾會有經(jīng)過的途人認得老薛,這是對他僅有的關(guān)注。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因符合某種世人難以揣摩的趣味走紅,但肯定不是當(dāng)下。
在他面前,每塊紅白藍布袋和薄墊子上都鋪著一類商品,而來源都是一個:從他處撿來的。
比如腳邊一排擺開的碗碟,有看著大氣的橢圓碟子,有圓盤,還有精致的小杯子。那是不久前他在寶崗大道上的垃圾桶看到的,他裝了重重的一筐和一布袋,用自行車牽著拉著,拖了回來。美中不足的是碟子上面都帶著泥屑和剛下完雨的水跡,這格外明顯地印記了其身份,所以賣相不佳。而它們的售價,一元起步。
有經(jīng)過的老人停了下來,詢問了那只她感興趣的杯子價格,只要一元,她立馬還價說,“一元兩只吧”,便仔細開始挑選。
聽到報價的另一位阿姨倒沒有這樣的耐性,不耐煩地抱怨道,“怎么這么臟,也不學(xué)會清理好再拿出來賣,一元錢,你怎么這樣也要?!?/p>
前者聽罷,不再停留,悻悻地離開了。
海珠橋上的生意是從約莫凌晨三點開始熱鬧起來的。據(jù)說集市形成的雛形,是清末民初有大批古玩流出市道,商販為規(guī)避耳目,而選凌晨在街頭擺賣。
世道流轉(zhuǎn)多年,坊間流傳現(xiàn)在在天光墟上的門道,分別有—“寶貝不問來路;非買勿問價,看破不說破;拿住就不要放下,放下就等于放棄”等等。
不過此番規(guī)則在老薛這里大多不成立,他其實歡迎詢價,更喜歡光亮,有光的時候能吸引更多人。這天他穿著一件二手的工廠制服外套,還有一雙黃黑色的洞洞鞋。很多攤主都會安靜地坐在攤位前,不發(fā)一言,也有的坐在破舊的沙灘椅上,還有人半躺著擺出曬太陽的姿勢等待顧客。
而老薛不一樣,東西太多,他幾乎沒有閑得坐下來的時候,常常在貨物和感興趣的客人面前游走。不時,還會挑選一些看得上的自用。
“這包不賴,還是真皮的,有牌子”,他在自己都數(shù)不清的貨堆前,像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件珍品,“適合我本人”,他歡喜地說道。
至于什么樣的人會光顧天光墟,有部分的確是只能付得起這樣低廉價格的人群,也有慕名來看熱鬧的。到了后半夜,不再需要摸黑的時候,半夜寂寥空曠的氛圍終于被打破,晨起鍛煉的老人也來撿便宜了。
這其中,95后武楷斯顯得很特別。他常年穿著一件兩元錢的純白背心、天藍色的短褲和趿拉著一雙與褲子同色的拖鞋,雜亂的頭發(fā)半扎在耳后。
武楷斯肚子上掛著的腰包時常放著兩樣?xùn)|西,一是零錢,因為二手買賣基本是現(xiàn)金交易,另一種則是很小的零部件。
每逢周二和周六的凌晨,他都習(xí)慣走一遍海珠橋的天光墟,“從垃圾中發(fā)現(xiàn)寶貝”,他這樣形容。
他稱老薛是“薛大哥”,這天看到武楷斯的到來,老薛趕緊給他展示自己喜歡的紙巾盒兩件套,“看起來像黑水晶”,老薛推銷說,不過對方并不感興趣,最終這筆交易沒有成功。
老薛其實是河南駐馬店人,40多了,九年前又或是十年前來的廣州,“這里冬天暖和”。他回憶過去不說詳細的年份和數(shù)字,只是說個大概,“我也不記(哪一)年了,過得沒有價值,不想年不年了”。
但是說話依然習(xí)慣調(diào)皮,即使留著很短的寸頭,他還是會從隨身斜挎的袋子里拿出淺黃色的梳子捋一捋頭發(fā),“主要是辟邪”,他說。
在逛完海珠橋的集市后,武楷斯還會打車去到文昌北,那同樣是以售賣類似貨物聞名的天光墟。區(qū)別是,前者為“雜物墟”,后者則是“古玩墟”。
武楷斯也笑稱自己是“收廢品的”,所以對舊貨特別上心。
一周前,他剛完成一趟“拆遷”,是在經(jīng)過拆遷隊一輪清場后的廢置房子里,他和朋友去再度“收拾”,看看還剩下什么“寶物”。
通常是一些普通人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在小洲村,一個以古村寨聞名、被外地游客當(dāng)作旅游景點的村落里,他甚至有自己的倉庫。
倉庫有兩處,一處是他租下一棟自建房的家里一樓。擺滿了二手的衣柜、書桌,空調(diào)外殼等,從入口進去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另一處是在一間民房,客廳里放著他最喜歡的兩張朱紅色床板,接近兩米高,豎著靠在墻壁上。他喜歡上面的包漿,“摸起來很舒服,很順滑”。
里面存放的多是木制品,因為那是連真正收廢品的都不會回收的東西,銅、鐵最值錢,木頭則是沒有價值的。
“正常人走路是往前看的,而收舊物的人眼睛是往左右看的”,在經(jīng)過一處垃圾桶的時候,他就盯上了扣在上面的粉紅色洗手盆,這讓他回憶起剛也撿了一個類似的,“那是綠色的”。
而武楷斯肚子上掛著的腰包時常放著兩樣?xùn)|西,一是零錢,因為二手買賣基本是現(xiàn)金交易,另一種則是很小的零部件。
“你看,收獲不少”,那是他從民居里撿到的燈座,上面印著塑料四社的字樣,“上面再放個鎢絲燈泡,多漂亮”。
舊貨不舊,那是因為人們再次為其添加了屬性。盡管經(jīng)常光顧天光墟,但武楷斯說,“我跟他們還是不一樣的,我有情懷在里面”,他已經(jīng)打算開發(fā)舊物改造、舊物旅行等內(nèi)容,他還有一座舊物倉的門店,成為不少人慕名前去的小洲村景點。
不過對于駐扎在海珠橋上的老薛來說,收破爛其實也非南下廣州的第一選擇。
剛來廣州的時候,他和很多人一樣在工廠打工,都是一些念得出名字的代工廠,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次外出吃飯的時候,背包被偷。身份證、工卡、銀行卡都在里面,一怒之下,他把認為沒有盡到看管義務(wù)的飯店老板罵了一頓。
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他只能開始撿破爛,再轉(zhuǎn)手賣到廢品收購站。直到有天有人提醒他,可以放到深夜賣,賺得還多一點,他才開始在橋附近“定居”下來。
剛開始的生意很不錯,在江邊,一天能賺三四百元,他經(jīng)?;貞浧鹉菚r候的滿足。但是城市的規(guī)矩沒有允許他繼續(xù)這樣做下去,再后來其他墟市的攤位也被取消,同一處地方競爭者變多,碰上天氣不好,一晚上可能都沒收成,“沒生意,我就火呀”,喝著啤酒的他大嗓門地說道。
如今破爛對他來說就是全部的生計,是衣食住行的直接來源。本來也有過更好的選擇,在廣州工作的親戚曾給他介紹一份穩(wěn)定的保安工作,薪資算是體面,但是他處處念及自己的暴脾氣,沒敢應(yīng)承。“我脾氣不好,要是跟人吵架、打架了,給(幫我)介紹的人多不好看?!?h3>天亮了
踏入六點后,天亮得越來越快。清脆的鳥鳴聲響起,橋下晨跑的人多了起來,連穿著制服的外賣員都開著電動車送貨了。沒有戴手表、不習(xí)慣看手機的老薛詢問旁人時間的頻率也變高了。
七點,是這些橋上營業(yè)者和執(zhí)法人員心照不宣地約定時間。其他人卷一鋪蓋就能迅速“撤離”,老薛卻得慢慢收拾,這個騰挪的過程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
他將一個個鋪蓋慢慢圍著四角卷起,像是收拾巨大的包袱,逐一放到臨街店鋪的外墻下。邊收拾他也不忘進行最后的營銷,“趕快趕快,動作要快”。
老薛的口頭禪都像是久經(jīng)思慮的對聯(lián),還有一句是,“給錢就賣,給錢就賣”,但實際情況是,他卻不是真的都賣。很多時候他其實都不賣。
七點快到了,已經(jīng)有工作人員開始上崗,他們并不厲聲呵斥,只是客氣地提醒了一聲。攤主都識趣地散場。
哥倫比亞人lulu是一個強壯、高大的外國人,每次到香港辦理簽證的時候都會途經(jīng)廣州,光顧老薛。他說自己是長沙一名收入微薄的外教,從衣著上來看,他和老薛的分別的確不大。
這天他看上了在地上堆成一團的口琴,那是老薛在進水的倉庫里找到的存貨。前者希望能買上150個,帶回去給學(xué)生做禮物。
這筆交易最后以30元成交,老薛開心地和lulu碰了碰拳頭,像是兩個獲得勝利的團隊成員。
當(dāng)我把lulu購買口琴的意圖轉(zhuǎn)述給老薛時,他卻仍然保持著一貫的孤傲,“老外都是鬼話,也不能全信呢?!?/p>
但是他仍然樂意賣給這位外國人,因為是“誠心想買的”,出的都是合理價格。即使語言不通,手指比劃,他覺得自己是交了個朋友。
他遇到過讓人氣憤的老外,對方看上了他的皮箱,他開價80元,結(jié)果竟然被還價到五元。他氣憤極了,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滾吧”,他當(dāng)時這樣回應(yīng)道。來買東西的人中,幾乎沒有不還價的,但有時候他會因?qū)Ψ接嬢^許久的一元、兩元變得暴躁,“我給個公道價格,你還給壓死,這生意我就不做了,我不就討生活的嘛?”
天光墟也叫鬼市,晚上漆黑,人也迷信,所以這個說法不言而喻。在老薛看來,的確有人也有“鬼”。
即使是成本低廉的生意,也有小偷。他曾經(jīng)敏銳地察覺出一瓶包裝不同的化妝品丟了,于是直接掀開了購買他物的人的袋子,發(fā)現(xiàn)果然在里面,當(dāng)對方提出以相等的價格購買補償后,他堅決不賣。
盡管橋上只有這處地方是短暫地屬于自己,他仍然覺得有“做主”的權(quán)利,“我的貨是我的貨……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東西我自己做主?!?/p>
七點快到了,已經(jīng)有工作人員開始上崗,他們并不厲聲呵斥,只是客氣地提醒了一聲。攤主都識趣地散場。
“啪”,“啪”,“啪”,這一天的買賣結(jié)束了。那是老薛在最后時刻,砸碎自己的瓷器。
清潔工人在看著,路人在圍觀,他知道這些易碎品帶不走、不好保存,只能這樣處理掉。那個在凌晨5點時他曾經(jīng)夸贊過的紅色缸瓦,也一同碎身其中。
每個清晨都需要舍棄?!皼]辦法,我也來氣”,過后他回憶說,“它們真的一分錢不值嗎?可是沒人買?!?/p>
還有一些堅硬的容器,他要多砸兩遍,才能敲爛。
處理完這一切后,他就到馬路對面的沙縣小吃,痛快地要一碟雞蛋炒面和兩瓶啤酒作為早餐。一天的界限是以凌晨3點為劃分的,昨晚他睡在一條狹長巷子里的樓梯上,今晚住處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