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亞蓉(新加坡)
離開故土的好多好多年里總在反反復(fù)復(fù)做著同一個夢:一樹白里透粉的杏花俏生生翹首枝頭左顧右盼,張張燦爛的笑臉沖著我笑個沒完,我連忙打開相機想把它們拍下來,但不是鏡頭無法打開就是快門無法按下,頓時失落萬分,惆悵不已,醒后枕頭濡濕一片,臉上淚痕斑斑。
“回去看看吧,不然真的要瘋了?!庇鬃尤龤q半的那個初夏,終于帶著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我的家鄉(xiāng)真的好大,好美麗!”第一次看到連綿不絕的群山他由衷贊嘆。
那時夏收差不多接近尾聲,一路上但見大片大片的麥田空空蕩蕩,連一只鳥雀也尋之不見,只有河溝旁或山腳下的小塊田地里東倒西歪著幾把似黃非黃似綠非綠的麥穗,無人理睬的它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于我卻有著萬二分的親切,似乎它們的晚熟只是為了等我,為了讓去國離鄉(xiāng)近十載的我在走近故土的時候不會太過失落。
“地里的麥子熟了,樹上的杏子也就巧笑枝頭了?!辈恢挂淮螌ι钤跓釒u國的學(xué)生們描繪起這幅自幼就烙印在心頭的畫面。
淚眼朦朧中我分明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滿樹俏麗甜美黃中透紅的杏子透過翠綠的樹葉笑意盈盈地看著樹下驚喜萬分而又滿臉疑惑的我:頭一天明明還泛著綠光的杏兒怎么就在一夜之間跟地里的麥子好似前世有約,分秒不差地同步走向了成熟?而且那黃果配綠葉怎么就那般妙不可言,那般賞心悅目?幼小的我呆呆地站在樹下看傻了眼,仿佛那是一幅神來之畫作——完全忘記了樹上的杏兒是用來滿足人們口腹之欲的果子,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一口酸甜適中的杏兒下肚該是何等的幸福!尤其這棵全村最老齡、最美麗的杏樹結(jié)的最養(yǎng)眼、最爽口的果子,此刻的村子里不知有多少饞鬼們垂涎欲滴伺機偷食之而后快呢。
“別站在那里發(fā)呆了,快來幫爺爺搬梯子!”
無論再忙,爺爺都會第一時間攀著梯子上樹摘杏,好像那是他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從不假手他人。他用一根麻繩把家里的大竹籠吊在頭頂?shù)臉滂旧希镒影闩蕘砼廊ナ值角軄?,摘下的杏子一邊往竹籠里放,一邊往自個嘴里送。包括堂弟妹們在內(nèi)的七八個孫子女齊刷刷站在樹下伸長脖子看著樹上身手敏捷的爺爺,等著他下來后分大家每人幾個杏子。那一刻,平日里因食不果腹而面帶菜色的我們個個臉頰上都泛起了紅暈,酷似掛了兩個尚未熟透的杏子,若再配上幾片樹葉,儼然一棵棵能夠自由走動的小杏樹了。
當(dāng)“小杏樹”們咂巴著嘴巴歡歡喜喜鳥獸散后,爺爺把滿滿一竹籠熟得剛剛好的杏子掛在屋內(nèi)檐下鉤子上,等著明天或后天托人捎給西安的大姑和臨縣的小姑一家,看著那一籠黃亮亮微泛紅光的杏兒在屋里輕輕晃蕩,爺爺?shù)哪樕涎痣y以覺察的笑意,隨后他緩步來到老杏樹下坐定,美滋滋地抽起水煙來。此時已近黃昏,陣陣炊煙在夕陽的余暉下裊裊升起,爺爺?shù)臒熷佉婚W一閃,沉思不語的他此刻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們小時候在老杏樹下活蹦亂跳的模樣。
聽爸爸說自他記事起爺爺?shù)睦闲訕渚透已矍暗囊话愦笮?,?dāng)年的他也跟我一樣,有事沒事總盯著老杏樹看個沒完,同樣看著老杏樹長大的兩位姑姑此時此刻一定也在遠(yuǎn)方念叨著老杏樹以及樹上黃熟的杏兒了吧。
而長大后走出大山離開故土的我,無論何時何地,一提起故鄉(xiāng),浮現(xiàn)腦海的除了老杏樹還是老杏樹。
這樣想著的時候,思緒不期然回溯到了對故土的最早記憶,亦即有關(guān)老杏樹的最早記憶。
那時剛剛春暖,棉衣還沒來得及脫下,我們姐弟在小石塊鋪就的院子里你追我跑,滿滿一樹粉粉白白的杏花冷不丁燦然頭頂,我們過年般開心得在樹下蹦跳著,歡呼著。當(dāng)如雨的花瓣兒隨風(fēng)飄落的時候,滿樹的青杏兒就紛紛探出小腦袋對著我們眨眼睛,而嫩綠的杏葉兒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冒出,不幾天,整個樹冠就遮天蔽日般染綠了大半個庭院,我們也就整天伸長腦袋眨巴著眼睛和杏兒們對望。當(dāng)青杏兒拇指般大小,我們就趁大人們不注意時手忙腳亂地爬上樹下一角那大青石壘砌的豬圈圍欄上,摘個青杏兒塞進嘴里,要不是受不了那個酸,估計成熟之前凡能夠得著的杏兒早就進了我們的肚子。
爺爺?shù)睦闲訕湓谖壹以鹤訓(xùn)|南角,是爺爺七八歲時從河邊地里挖來栽種的,它是如何長大包括何時開花結(jié)果已不得而知,只知道從我記事起它就一直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巨傘般佇立在我家院子里了。但其實我家院子四周的果樹多的是:計有梨樹、柿子樹、石榴樹各兩棵,蘋果樹、櫻桃樹、桃樹各一棵,還有另外兩棵較小的杏樹。它們都是我那寫得一手好字且出口成章的爺爺親手栽種的,它們的性情也都像極了爺爺:自顧自好好地生、好好地長,好好地開花、好好地結(jié)果,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安靜而從容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古有“文如其人”,而今容我杜撰個“樹如其主”吧。雖然這些果樹在我心里都占有一席之地,但其分量之和亦不足以跟老杏樹分庭抗禮。究其因,蓋與老杏樹主干的粗壯、分杈的繁多、枝葉的茂密以及樹冠的壯闊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那主干最少得兩人合抱,所以爺爺上樹摘杏時必須得借助梯子,而整個樹冠之高之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跟一棵大核桃樹幾無二致,它不但是我們齊家?guī)状说尿湴?,也是我們整個村子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另一個原因恐怕就是那滿樹盛開的杏花之雅致可人以及果實成熟后之美艷可口了。那花自然是人人得而觀之,山里人再怎么自私也斷不會有人無聊到偷花折枝;而那果子其實半數(shù)都被其他村民偷摘了去。四周的樹枝垂得極低,一般成人踮著腳尖伸手可及,加之其枝干韌性極強,任你怎么拽怎么拉都不會折斷,路過的大人們無不趁機強拽硬拉摘幾個杏子塞進嘴里,而半大的孩子們則會使出渾身的力氣把石塊或磚頭往樹上丟,那杏子也就應(yīng)聲落下。所以杏子將熟未熟的時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已先我們而品嘗過了,爺爺摘下來的其實都是他們吃剩的,對此爺爺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相信我的祖輩、父輩及同輩甚至晚輩鄉(xiāng)親們的成長記憶里都少不了我爺爺?shù)睦闲訕?。至于談到樹齡,院里的石榴樹、柿子樹以及老梨樹都與老杏樹差不多年紀(jì),而爺爺?shù)睦闲訕湟矎奈匆欣腺u老,其花之嬌羞迷人、果之繁多誘人任村里任何一棵正當(dāng)年輕力壯的杏樹都無法與之相比。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我才豁然頓悟:那承載了我們齊家至少三代人記憶的老杏樹早就跟家鄉(xiāng)靈秀自然的山水以及我那儒雅淡泊的爺爺合為了一體,無法分得出誰是誰了,而爺爺?shù)睦闲訕鋷Ыo我的除了無盡美好的回憶,更有那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
老杏樹下不知何年何月壘了一堆大石塊,喜愛學(xué)習(xí)的我每個暑假的大部分下午在河邊洗衣、玩水,歸來都靠著粗壯的樹干坐在樹下的石塊上讀書寫字,后來小弟也跟在我身邊趴在那些石塊上做起功課來。巨型蘑菇般的老杏樹下涼爽無比,伴著頭頂沙沙作響的樹葉遨游于書海,讓人完全忘記了生活的艱辛和日子的清貧。那時還不懂得感嘆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只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因了老杏樹得以跟“幸?!倍志o緊相連。
沒錯,幸福!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村莊,我爺爺?shù)睦闲訕洌屛掖驈男【陀辛藢崒嵲谠诘男腋8小?/p>
近了,近了,拐過這個山崖,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就真的近在眼前了,雖然老杏樹已跟隨爺爺外出云游多年,但我相信他們從未走遠(yuǎn)。
這個山環(huán)水繞的小村子,那個春來花開燦爛、秋至瓜果飄香的農(nóng)家小院,誰舍得?誰舍得?
他們一定天天站在高高的山嶺上看了再看,或者伴著靜靜的河水從村邊流過,一遍又一遍。就像我們小時候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站在老杏樹下盯著對面的大馬路,等爸爸一出現(xiàn)立刻齊聲高喊;就像我們長大后每次離家時一步三回頭;就像我們成家立業(yè)后人在異鄉(xiāng)心系故土。
近了,近了,我日思夜想的村莊就在河對面,熟悉的楊柳依依,熟悉的河道彎彎,熟悉的云飄飄天藍(lán)藍(lán)。群山環(huán)抱里,我的愛質(zhì)樸而厚重;綠水蕩漾中,我的情輕柔而純凈。
我童年的憧憬,我少年的夢,還有我青春的萌動,都在這個美麗的村莊,都在那個迷人的庭院,都在爺爺?shù)睦闲訕湎旅妗?/p>
也是七八歲的時候,想要跟爺爺一樣在老家的院落里留下自己栽種的果樹,于是嘗試著把好幾顆杏核埋在門前菜地里,當(dāng)僅有的一個嫩芽冒出來的時候,我跟弟弟開心得活蹦亂跳,但不出幾天它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后來打豬草時一看到小杏樹苗就挖回來移植到門前地里,但總在十來天后那漂亮的嫩葉就耷拉了下來,最長壽的一棵也只挨了大半年,倍感挫折之余也傷心不已,想著那樹苗若不是被我挖回來,沒準(zhǔn)還好好地長在地里呢,從此斷了再度嘗試的念頭。栽種桃樹的情形也大抵如此,這才知道這果樹跟那楊柳全然不同,即使十分用心,恐怕也毫無收獲。不禁對爺爺讓我家院子果樹成林感恩不盡,那春紅夏綠秋實累累的早期記憶對人的一生而言是何其美好、何等珍貴?。?/p>
也曾就怎樣栽種果樹請教過爺爺,爺爺答非所問:“樹跟人一樣,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也就對你好?!?/p>
“我對它好極了,天天澆水??!”我心里好委屈。
“你對它太好了,它也會受不了的?!睜敔?shù)坏馈?/p>
“為什么呢?這是什么道理???”我纏著爺爺。
“長大后你就明白了?!睜敔斶呁湹乩锶龇N子邊對我說。
“爺爺,那你為什么不多栽幾棵果樹在咱家院子里?。俊辈恢挂淮芜@樣問爺爺。
“爺爺老了,栽不動了。”他總是這么回答。
“爺爺明明能走能動的,怎么就老了呢?”我小聲嘟囔著。
“長大后你就明白了?!睜敔斶€是那句話。
雖然直到離開故土也沒搞明白個所以然,但爺爺身上那份散淡寧靜、那種超凡脫俗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并在不知不覺中被濡染得幾乎不食人間煙火,如今想來該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緣故吧。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過頭來想要告訴爺爺我終于明白了世上的萬事萬物都該順其自然的時候,故鄉(xiāng)已在千里之外,老杏樹跟爺爺也已丟下老家的院子不管不顧了。思念的潮水一波高過一波,常常令我有沒頂之虞,只能時不時努力掙扎著探出頭來深呼吸一下。
老家的院子十分精致美觀,一塊塊小巧靈秀的青白石塊密實而規(guī)則地排列,組成或圓或方中心對稱的幾何圖案,偌大的庭院渾然一體,齊整而大氣,它有一個十分氣派的名字曰“齊南院”,位于東南角的老杏樹是院里最大的亮點。雖然樹下一角的豬圈多少有些煞風(fēng)景,但其實記憶中的它也自有幾分光鮮亮麗。猶記得夏日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在那些呼呼大睡的懶豬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自然而不失美感。倘若哪天豬草不夠,我跟大弟會爬上圍欄把那漂亮的杏樹葉子摘下來丟給豬們吃,而掉在豬圈的熟透了的杏子自然也進了它們的肚子,就不知那些笨家伙是否懂得惜福。
從春回大地到秋葉飄零,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提著草籠打豬草風(fēng)雨不改、雷打不動。黃昏時分在老杏樹下把淘洗得干干凈凈的豬草剁碎了,草香彌漫中,整個庭院雞飛狗叫熱鬧非凡。晚飯后的爺爺自顧自坐在樹下呼呼嚕嚕抽著水煙賽神仙。夜幕降臨的時候,干完所有活計的我來到爺爺身邊問東問西,天上繁密的星星跟爺爺手中閃爍的煙鍋遙相呼應(yīng),頭頂?shù)臉淙~忽而紋絲不動,忽而隨風(fēng)舞個不停。某個月光似水的夜晚,興致高昂的爺爺或許會主動講起我那勤于耕讀的老爺爺,講起“齊南院”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講起他自己小時候的劣跡種種,講起我喜愛讀書的爸爸,講起我熱衷放牛的叔父,講起我心靈手巧的姑姑。我邊洗耳恭聽,邊展開想象的翅膀,一個個人物形象、一幕幕生活場景電影般浮現(xiàn)腦海,見過的,沒見過的,活靈活現(xiàn)且趣味十足。
爺爺?shù)睦闲訕溆涗浟她R家上下幾代人原鄉(xiāng)生活的點點滴滴,見證了他們艱難歲月里的成長與喜樂,分享著他們平凡世界里的幸福與滿足,但我卻沒有為它做過什么,甚至在它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沒能再多看它一眼。原以為時間會帶走一切,原以為所有的往事都將如煙隨風(fēng)消散,才知道生命的歷程原來是一個又一個圓圈,走著走著就又回到了起點。
當(dāng)我終于再一次站在老家院子的時候,也才知道自己回來得太晚太晚。院落四周所有的果樹都不見了蹤影,甚至連根都被挖得一干二凈,荒草橫生,一片死寂,滿目凄清。即將坍塌的老屋仿若垂危的老人般默默蜷縮在一隅茍延殘喘,我甚至連走進去的勇氣都沒有。這是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嗎?是那個春花爛漫、秋實累累、一年四季歡歌笑語的農(nóng)家小院嗎?我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媽媽,你小時候就住在這里嗎?”
“媽媽,你小時候的家怎么那么黑???”
“媽媽,老爺爺?shù)男訕湓谀睦锇???/p>
我無言以對,只能任淚水恣意橫流。
“媽媽,你為什么哭,為什么哭???”
“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個一模一樣的院子,你來種滿果樹好嗎?”
那次故鄉(xiāng)歸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不再想老家,不再想爺爺?shù)睦闲訕?,以為從此真的了無牽掛。但不久之后它又一再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如從前,清晰又朦朧,美好而憂傷。
最近幾次回到故土更是恍若隔世,隨著老屋的拆除,所有跟爺爺?shù)睦闲訕溆嘘P(guān)的事物徹底人間消失。我不再流淚,不再傷心,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堆石頭上,輕輕地閉上眼。
老杏樹不在了,老屋不在了,但四周的青山在,山下的流水在,頭頂?shù)乃{(lán)天在,心中的牽掛在。夠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