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要流浪漢還是亞馬遜，這是個問題

陳勁松

當(dāng)?shù)貢r間2016年5月4日，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Laura Long和她6歲的兒子Gio Caro，走出暫住的瑪麗收容中心（@視覺中國 圖）

當(dāng)?shù)貢r間2016年5月4日，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瑪麗收容中心內(nèi)景（@視覺中國 圖）

“瑪麗中心（Marys Place）是一個婦女和兒童的收容中心，有著充足的捐款。我在那里能領(lǐng)到名牌衣服，名牌化妝品，不限量的咖啡，美味的早餐和午餐。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全新的電影?！迸詿o家可歸者貝麗·約科特（Berry Yokt）在Reddit論壇發(fā)帖，描述著她在美國西雅圖瑪麗收容中心的美妙生活。

來到西雅圖之前，貝麗在全美四處飄蕩。在她流浪的大部分地方，收容中心都是男女混住的，充滿了虱子和臭蟲。床位往往是不夠的，大家不得不用抽簽的方式來決定誰能睡在床上。

2014年，她來到西雅圖，住進了Marys Place，“來到了天堂”，“之前我睡在公園的長凳上，現(xiàn)在我穿著昂貴的名牌服裝，擁有全套的化妝品，吃著美食，享受熱騰騰的咖啡”。在這里每個女性都有衣柜，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三件衣服，衣服是梅西百貨、Nordstrom這些大公司捐贈的;這里提供的咖啡是星巴克的，晚飯甚至還有減肥餐的選項;冬天的暖氣24小時供應(yīng)。

西雅圖瑪麗收容中心靠捐贈運營，西雅圖的大公司，如波音、微軟都是贊助者。2017年，亞馬遜公司宣布，將一棟新辦公樓副樓的一半捐給瑪麗收容中心，并且運營所需要的所有資源都將由亞馬遜提供。

亞馬遜雖然貴為西雅圖第一大公司，但在慈善方面一直飽受批評。2012年，《西雅圖時報》對當(dāng)?shù)卮蠊镜拇壬剖聵I(yè)做了一個調(diào)查：微軟當(dāng)年一共捐贈了400萬美元，波音捐了300萬美元，而亞馬遜為零。當(dāng)?shù)孛襟w和政客反復(fù)批評亞馬遜應(yīng)該“把該拿的拿出來（paying their fair share）”。

當(dāng)?shù)貢r間2016年2月9日，美國西雅圖街頭的流浪者（東方IC 圖）

在西雅圖，每年五月一日都有針對亞馬遜的示威。示威人群在電線桿上張貼一些攻擊性標(biāo)語和圖片，比如把CEO貝佐斯的“頭”和豬頭一起串在長矛上;或者一張黑白的貝佐斯照片，下面寫著“還要多少無家可歸者，才能讓你捐錢”。迫于無奈，亞馬遜做出了多種慈善姿態(tài)，包括宣布了捐贈辦公樓，以平息輿論的怒火。

在美國無家可歸者不僅是社會問題，也是文化問題，很多城市對他們卻采取放任管夠的態(tài)度，西雅圖尤甚，這也導(dǎo)致了市政與當(dāng)?shù)仄髽I(yè)間的關(guān)系緊張。

帳篷城市

5號州際公路是西雅圖的一條主干道，一共有13個車道，每天平均有30萬輛車經(jīng)過5號公路橫穿西雅圖市中心。在五號公路與第十大道交叉路口一百米的地方，聚集著幾十座木頭小房子和帳篷，被漆成粉紅色，在西雅圖常年陰暗的天空下，特別搶眼。這些木頭房子是由美國最大的家裝公司家得寶贊助，帳篷則是西雅圖女童子軍捐獻的。

這塊棚戶區(qū)有自己的名字，尼科爾斯維爾（Nickelsville）。實際上，尼科爾斯維爾是一個政府承認的城市（City），“帳篷城市”，有自己的管理機構(gòu)，甚至是自己的民主程序。在西雅圖，一共有五個這樣的帳篷城市。

進入本世紀(jì)以來，在美國，已經(jīng)有三十多個城市出現(xiàn)了這樣的營地。無論是富裕還是貧窮，無論是保守還是自由，從圣何塞和西雅圖的科技走廊，到底特律和普羅維登斯的后工業(yè)區(qū)，到安娜堡和尤金的大學(xué)城，帳篷城市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有些城市容忍它們，將之合法化，另一些城市則將它們定時清理一空。

當(dāng)?shù)貢r間2015年10月12日，美國西雅圖，SHARE/WHEEL組織經(jīng)營的帳篷城。SHARE/WHEEL自稱是為無家可歸者提供服務(wù)和管理的非營利組織（@視覺中國 圖）

美國第一次正視無家可歸者要追溯到1932年。當(dāng)時恰逢大蕭條，成千上萬一戰(zhàn)的退伍軍人找不到工作，就組成“獎金軍團（Bonus Army）”步行前往華盛頓，向聯(lián)邦政府索要退伍安置金。他們沿著波托馬克河安營扎寨，讓當(dāng)時的總統(tǒng)胡佛坐立不安，最后被麥克阿瑟將軍用真槍實彈驅(qū)散——這也是美國當(dāng)代史巨著《光榮與夢想》的開篇。

二戰(zhàn)開始后，美國經(jīng)濟復(fù)蘇，并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到達巔峰，當(dāng)時基本解決了流浪漢問題——1960年代曾出現(xiàn)嬉皮士運動，但那是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與經(jīng)濟狀況無關(guān)。

里根就任總統(tǒng)之后，致力于降低稅率，縮小政府規(guī)模，廣泛地放松管制和私有化，削減了對低收入人群住房和精神病治療中心的聯(lián)邦補貼，并將成千上萬的精神病患者去機構(gòu)化，結(jié)果導(dǎo)致無家可歸者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1982年，無家可歸者在白宮對面的拉斐特公園搭起了一排帳篷，稱之為“里根維爾（Reaganville）”，同時期，美國各地也都出現(xiàn)了名為“里根農(nóng)場”的流浪營地。

從1990年代末到現(xiàn)在，隨著美國去工業(yè)化的進程，貧富懸殊加劇，中產(chǎn)階級受到巨大沖擊，其中不少人破產(chǎn)成為無家可歸者。但美國社會本身，對他們的容忍度越來越低，各個州紛紛通過所謂“生活質(zhì)量（quality of life）”的法律。這些法律規(guī)定，在公共場所露營，休息，游蕩，甚至坐下，以至于睡在車?yán)锒际沁`法行為。換句話說，流浪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犯罪，警察在任何時候都有權(quán)將無家可歸者逮捕，而帳篷城市，就是對抗這些法律的回應(yīng)。

上世紀(jì)90年代末，西雅圖先后出現(xiàn)兩座帳篷城市，市政府不知如何處理，在存在一段時間后，最終選擇將其關(guān)閉。但到了2002年3月，西雅圖法院簽署了同意令：如果得到了私人土地所有者的允許，這類流浪漢營地可以存在。

2005年，在西雅圖又出現(xiàn)兩個帳篷城市，并且不停搬遷，圍繞西雅圖的核心區(qū)流浪，每次存在的時間是90天左右。隨后，西雅圖法院通過修正案，規(guī)定帳篷城市的存活時間不能超過100天。

2009年3月5日，尼科爾斯維爾在西雅圖以南的郊區(qū)誕生，最早是一組基督大學(xué)公理聯(lián)合教會捐贈的紫紅色帳篷，此后不斷搬遷，但一直以紅色為標(biāo)志，成為西雅圖乃至全美最為著名的帳篷城市。

“我們的鄰居”

“我在全美各地都無家可歸，尼科爾斯維爾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蔽譅柗蛟诮邮堋段餮艌D時報》采訪時說，他是一名失業(yè)的前卡車司機，1989年后一直在西雅圖流浪，“在這里，可以感受到自由，獨立，甚至一點點享受”。

年輕的時候，沃爾夫賺了不少錢，他貸款買了房還有三輛車。但在四十歲失業(yè)后，他成為一個大酒鬼，曾經(jīng)因為喝酒過度而被醫(yī)生切除三分之一的肝臟。他失去了房子，車子和妻子，開始流浪的生活?！拔矣X得，我比以前快樂五倍?！蔽譅柗蛘f。

當(dāng)?shù)貢r間2018年10月31日，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示威者在亞馬遜公司總部前舉行集會抗議，將亞馬遜CEO貝佐斯的頭像“裝扮”成了惡魔（東方IC 圖）

尼科爾斯維爾的入口有一排便攜式衛(wèi)生間，但沒有淋浴設(shè)施。沃爾夫的帳篷旁邊有一臺柴油發(fā)電機，供三戶人家用電。這里沒有自來水供應(yīng)，他們必須到公園的公共水龍頭那里取水，有時候教堂會捐贈一些瓶裝水。

“但我還是覺得這里很好，因為我頭頂上有屋頂?！蔽譅柗蛘f。包括沃爾夫在內(nèi)，尼科爾斯維爾一共有一百多戶居民，他們每周舉行一次會議，安排大家輪流從事治安工作。西雅圖政府按期給他們發(fā)放食物券，這些食物券可以在沃爾瑪?shù)纫恍┏惺褂谩?/p>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申請入住瑪麗中心這樣的收容所，這些收容所由慈善機構(gòu)和大公司支持運營，設(shè)施超過大部分汽車旅館。一旦成功入住，就可以讓自己的生活水準(zhǔn)提升一個臺階。

無家可歸者為何熱愛西雅圖，最重要的原因這里是一座典型的左岸城市（Left Coast），政治上向左傾斜，居民樂于向最底層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左岸是指西海岸城市，從南部的加州一直到北部的華盛頓州，這些城市相比東海岸城市政治上更加激進。

西雅圖本地新聞網(wǎng)站The Evergrey做了一個調(diào)查，他們詢問了137位來自外地的無家可歸者，問他們?yōu)槭裁磥砦餮艌D。其中1/3受訪者回答說是因為西雅圖對流浪者友善。其中一名受訪者表示，他從遙遠的加州來到西雅圖，因為他的流浪漢朋友都稱這里是“機會之地”?！斑@里的人特別有愛，像天使一樣。他們送來全新的毯子，全新的帳篷。你躺在那里，他們會把食物放在你身邊?！彼f。

2013年，非營利組織最大的技術(shù)提供商Blackbaud統(tǒng)計了美國各大城市的在線慈善捐款，結(jié)果西雅圖名列第一，平均每1000個居民捐款53542美元。相比之下，名單上排在最后的城市邁阿密，平均每1000個居民僅捐款554美元。在上榜的前25個城市中，左岸城市有8個，東部城市僅有3個。

在這種左傾風(fēng)氣下，西雅圖從上到下，都在向無家可歸者砸錢。根據(jù)《普吉特海灣商業(yè)雜志》的報道，西雅圖市每年花費10億美元用于支持無家可歸者，平均每位流浪漢身上的資金是10萬美元。

不過，這些資金原本的目的是減少流浪漢，但投得越多，吸引來的無家可歸者越多。

西雅圖市中心緊急服務(wù)中心執(zhí)行董事丹尼爾馬龍說，“一方面，我們聲稱自己是在照顧正在掙扎的人群，另一方面，他們的生活條件卻遠遠好于這個標(biāo)準(zhǔn)?！?/p>

CBS電視臺在2018年四月采訪了一些西雅圖流浪漢，其中來自西弗吉尼亞的一位女士的回答很有代表性，“我喜歡西雅圖自由的氣氛，我們打算留在街頭，而不是去什么地方工作。”

但在西雅圖執(zhí)政的民主黨不這么想，他們認為這是大企業(yè)，如亞馬遜過度擴張的結(jié)果。民主黨女議員Kshama Sawant稱由于亞馬遜爆發(fā)式增長推高了房價，人們租不起房自然就流落到街頭，所以大部分無家可歸者都是本地人，“我們的鄰居”。

在這個問題上，大企業(yè)代表——亞馬遜一直處于風(fēng)口浪尖。

亞馬遜與人頭稅

2018年5月12日上午9點半，西雅圖市議會的金融與社區(qū)委員會正在召開會議，就擬議的商業(yè)累進稅征求公共意見。議員門口一片吵鬧，人們舉著牌子表達支持或者反對。這個稅收的目的就是讓企業(yè)支付更多費用，用于支持無家可歸者。

在這項法案中，市政府將向每位員工每小時征收26美分，一年約為520美元，而且只適用年收入超過2000萬美元的大公司。這個人頭稅簡直是為在西雅圖雇用了14萬人的亞馬遜量身訂造。

亞馬遜對此的反應(yīng)是叫停了正在施工的兩個辦公樓項目，block 18和Rainier Square——這兩項工程原本是為了容納7000-8000 名員工，這就意味著西雅圖減少了最少7000個工作崗位——同時宣布啟動第二總部計劃。很多媒體認為，如果亞馬遜與西雅圖市政府的對立進一步激化，第二總部也有可能變成第一總部。

同時，亞馬遜還聯(lián)同本地131家企業(yè)，包括微軟、阿拉斯加航空等發(fā)表聲明：強烈反對市議會提出的“人頭稅”。我們都非常關(guān)心城市所面臨住房保障問題、無家可歸人口問題，但“人頭稅”絕不是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它將會阻礙企業(yè)發(fā)展，減少工作崗位”。

西雅圖不是唯一一個嘗試征收“人頭稅”的大型城市，2011年，芝加哥曾第一次試圖征收每人每年48美元的“人頭稅”，但以失敗告終。西雅圖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類嘗試，2007年，該市為解決交通問題曾經(jīng)推出過相對小額的“人頭稅”，但在執(zhí)行兩年半后便被廢除。

諷刺的是一位名叫Geno Minetti的無家可歸者也反對這項“人頭稅”，“他們（市政府）就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收的越多浪費的越多。”在他看來，“市政府當(dāng)前所做的毫無用處，他們應(yīng)該找到問題的根源，從造成無家可歸的真正原因著手去解決問題”。

流浪漢還是亞馬遜，對于西雅圖來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