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通往世界屋脊的路
這條路我來回走過兩次,第一次從林芝到拉薩,這一次從拉薩到林芝,其間隔著七八年歲月,說是一條路,其實已不是同一條路。每一條路看似簡單,其實很不簡單,一旦深入就會感覺到其間的山高水深。
如今進出西藏的每一條路,都可追蹤到1950年那劃時代的一年。隨著人民解放軍挺進雪域高原的征途,“一面進軍,一面修路”,一條條通往世界屋脊的路,沿著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足跡,在時空的山脈中逶迤延伸——
第一支進藏隊伍為新疆軍區(qū)獨立騎兵師進藏先遣連,1950年8月1日,在人民軍隊的誕生日,這支由漢、蒙古、回、藏、維吾爾、哈薩克、錫伯等7個民族共136人組成的先遣連,在團保衛(wèi)股長李狄三率領下從新疆和田普魯村出發(fā),他們沿途翻越了海拔6420米的昆侖山和海拔7615米的岡底斯山東君拉達坂(達坂意為高高的山口),穿越數百公里的無人區(qū),終于在第二年8月3日抵達阿里首府噶大克(今噶爾縣獅泉河鎮(zhèn))。這是一支隊伍,每一個都是嚴格挑選出來的有著強健體魄和頑強意志的精兵強將,然而在挺進和駐守藏北的一年間,在生存環(huán)境的極限狀態(tài)下,李狄三等63名指戰(zhàn)員相繼倒下,以生命獻祭高原。這支先遣連,就是從新疆進藏的探路者,西藏和平解放后,沿著他們悲壯的征途修建了新藏公路。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簽訂了關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條協議”,為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掃清了障礙。當年8月下旬,由西北局組成的十八軍獨立支隊,從青海都蘭縣香日德鎮(zhèn)向拉薩進發(fā)。長江上源通天河是他們要逾越的第一道天險,河谷兩邊的懸崖絕壁幾乎是垂直的,站在懸崖邊上往下看,一條被擠壓在峽谷內的河流像困獸一樣地咆哮著,它掀起的巨浪猛烈地沖擊著兩邊的崖壁,到處都是松動的石頭和裂縫,嘎吱嘎吱作響,感覺隨時都會塌方、墜落。為了橫渡這條狹窄的河流,獨立支隊用了半個多月時間,100多頭騾馬和牦牛被激流或漩渦卷走,還有十幾名戰(zhàn)士犧牲。那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生命,眨眼間就變成了遺體,擺在荒涼河谷的兩岸,連那些逃過一劫的騾馬看了,兩腿都直打寒戰(zhàn)。
接下來,他們還要翻過青海和西藏的天然分界線唐古拉山。唐古拉山海拔超過6000米,藏語意為“高原上的山嶺”,隨著海拔越來越高,空氣越來越稀薄,每個人的胸脯像拉風箱般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有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不說人類,即便那些慣于在高原行走的騾馬和牦牛爬到這樣的高度也連連打晃。經歷了三個多月的長途跋涉,部隊終于在11月18日走進了林周縣唐古鄉(xiāng)普央崗欽峰下的一個大峽谷。林周如今已是拉薩市的屬縣,但此地距拉薩還有200多公里,接下來的路大多在海拔4000米以下,這意味著,獨立支隊已經走過了最艱險的征途。林周縣境內的拉薩河,沿河兩岸大多是河谷沖積平原,是牛羊成群的天然牧場。他們遭遇地震,經過一天一夜的急行軍,終于走出了險境,離拉薩已經很近了。
為了追蹤這條路,我反復察看過地圖,他們從林周縣到拉薩的這條路,一路沿著拉薩河谷前行,經墨竹工卡、達孜奔向拉薩,而這正是如今的林拉公路拉薩段,也是我追蹤的第一段路。這支部隊,也可謂是從青海到西藏的先驅,沿著他們的征途,隨后便修建了青藏公路,這條路東起西寧,向西經過格爾木折向南行,跨越長江上源、昆侖山和唐古拉等大山,經那曲到達拉薩,全長2100公里。這也是一條穿行在地震帶上的公路,走在這條路上,隨時隨地都能看見地震山裂所造成的斷裂,無論你怎樣修復都會留下痕跡,就像傷口愈合后的傷痕。
就在先遣連、獨立支隊相繼挺進西藏時,為了策應十八軍主力進藏,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鄧小平和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劉伯承命令駐守云南的第十四軍抽一個精干團(126團),從滇西北經德欽、科麥溯雅魯藏布江西進,進駐藏東南高山峽谷區(qū)的察隅縣。他們走過的一部分路段,后來成為214國道——滇藏公路的一部分。
隨著三支先頭部隊分別從新疆、青海、云南挺進西藏,1951年8月28日,十八軍軍長張國華、政委譚冠三率軍直機關、警衛(wèi)營從昌都出發(fā)向拉薩進軍,十八軍主力部隊開始進藏。在十八軍主力挺進西藏時,一部分指戰(zhàn)員被分配到了新組建的“十八軍支援司令部”,這是一手拿槍、一手拿著鐵錘、鋼釬和十字鎬的支援部隊,他們最艱巨的任務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打通一條從原西康省會雅安、經昌都到拉薩的公路——康藏公路。
為了加快速度修通一條路,康藏公路是兩頭修,一頭是十八軍主力部隊的七個步兵團,由西康向西藏拉薩的方向修,還有一個先行入藏的步兵團(155團),由拉薩自西向東修過來。這一共八個團,加上沿線支援的民工,共有十萬軍民上路,千軍萬馬大會戰(zhàn),一擺就是幾百里。李白哀嘆蜀道之難:“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而要為與世隔絕的西南絕域打通一條路,不知要比蜀道難多少倍,它沿途穿越橫斷山脈、念青唐古拉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其間有二郎山、折多山、雀兒山、色季拉山等14座人類難以逾越的大山,跨越岷江、大渡河、金沙江、怒江、雅魯藏布江的兩大支流拉薩河和尼洋河,還要橫穿龍門山、青尼洞、瀾滄江、通麥等八條地質大斷裂帶,所有進藏之路的災難性癥狀,幾乎都集中反映在這條路上。哪怕經歷過長征的老戰(zhàn)士,也倍感這兩千多公里的康藏路比二萬五千里長征還要艱險。
高寒缺氧,是所有西藏之路的通病,這對于絕大多數來自內地低海拔地區(qū)的軍人是第一道生死關。幾乎所有人都得了高原病,臉像茄子一樣發(fā)紫,嘴皮發(fā)干,像干涸發(fā)黑的血跡,時間一長,眼睛凹進去,連手指甲蓋都凹進去了。天寒地凍,一感冒就可能得肺水腫,那是要命的。而一旦認準了這條路,就沒誰叫過一聲苦。那時候的施工設備和施工技術都非常落后,戰(zhàn)士們只能揮舞著鐵錘、鋼釬、鐵鍬和十字鎬,在火星四濺中劈開懸崖峭壁,那峭壁狹窄得連立足之地也沒有,只能靠繩子懸在空中,命懸一線,生死只在瞬息間。一天干下來,那錘子、鋼釬都血糊糊地粘在手心里了,只能連皮帶肉撕下來。高原之夜,有時候會降到零下三十多攝氏度,戰(zhàn)士們躺在帳篷里,睡的是地鋪,有的戰(zhàn)士白天干了一天活,夜里躺在帳篷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那挨著他一起睡的戰(zhàn)友還不知道,早晨喊他起床,喊一聲,沒吭氣,喊第二遍,還是沒吭氣,掀開被子一看,才發(fā)現他渾身都僵硬冰涼,早已沒氣了。沒人知道,他們是累死的、凍死的,還是病死的。這條路,就是十八軍將士用生命和血肉鋪出來的,為修通這兩千多公里路,有兩千多軍民獻出了生命,每一公里路上就長眠著一個獻祭高原的生命。一路上,那一個接一個的烈士陵園、累累的墳墓,把天地間的一切襯托得靜極了。誰都把一條路喻為生命線,對于西藏之路,這從來就不是一個比喻,每一條路都是真正意義的生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