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侯銀匠店是個不大點的小銀匠店。從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計,就侯銀匠一個人。
侯銀匠店附帶出租花轎。這頂花轎平常就停在屏門前的廊檐上。銀匠店出租花轎,不知是一個什么道理。
侯銀匠中年喪妻,身邊只有一個女兒,他這個女兒很能干。在別的同年的女孩子還只知道梳妝打扮,抓子兒、踢毽子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家務(wù)全撐了起來。她小名叫菊子,上學之后學名叫侯菊。
一家有女百家求,頭幾年就不斷有媒人來給侯菊提親。千挑選萬挑選,侯銀匠看定了一家。這家姓陸,是開糧行的。弟兄三個,老大老二都已經(jīng)娶了親,說的是老三。侯銀匠問菊子的意見,菊子說:“爹做主!”
從菊子的神態(tài)上,侯銀匠知道女兒對這個女婿是中意的。
侯菊十六歲那年下了小定。陸家不斷派媒人來催侯銀匠早點把事辦了。三天一催,五天一催。侯菊有點不耐煩地說:“總得給人家一點時間準備準備?!?/p>
侯銀匠拿出一堆銀首飾叫菊子挑,菊子連正眼都不看,他明白了,女兒是想要金的。他搜羅了一點金子打了一對秋葉形的耳墜、一條鏈子、一個五錢重的戒指。侯菊說:“不是我稀罕金東西,大嫂、二嫂家里都是有錢的,金首飾戴不完。我嫁過去,有個人來客往的,戴兩件金的,也顯得不過于寒磣。”侯銀匠知道這也是給當?shù)淖瞿?,于是加工細做,心里有點甜,又有點苦。
爹問菊子還要什么,菊子指指廊檐下的花轎,說:“我要這頂花轎?!薄耙@頂花轎?這是頂舊花轎,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還是好的,我會把它變成一頂新的!”
侯菊買了大紅緞子、各色絲絨,飛針走線,一天忙到晚。轎頂繡了丹鳳朝陽,轎頂下一圈鵝黃絲線流蘇走水。四邊的幃子上繡的是八仙慶壽。最出色的是轎前的一對飄帶,是“納錦”的。他又請爹打了兩串小銀鈴,作為飄帶的墜腳。轎子完工,很多人都來看,連聲稱贊:“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轉(zhuǎn)過年來,春暖花開,侯菊就坐了這頂手制的花轎出門,臨上轎時,菊子說了聲:“爹!您多保重!”鞭炮一響,老銀匠的眼淚就下來了?;ㄞI沒有再抬回來,侯菊把轎子留下了。
侯菊有侯菊的打算。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錢。侯菊有什么呢?她有這頂花轎。她把花轎出租,這樣每月都有進項。她把錢放在迎桌抽屜里。這是她的私房錢,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對丈夫說:“以后你要買書訂雜志,要用錢,就從這抽屜里拿?!?/p>
陸家一天三頓飯都歸侯菊管起來。陸家人多,眾口難調(diào)。老大愛吃硬飯,老二愛吃軟飯,公公婆婆愛吃燜飯,侯菊竟能在一口鍋里煮出三樣飯。
公公婆婆都喜歡她。婆婆把米柜的鑰匙交給了她,公公連糧行賬簿都交給了她,她實際上成了陸家當家媳婦。她才十七歲。
侯銀匠有時以為女兒還在身邊。燈碗里油快干了,就大聲喊:“菊子!拿點油來!”及至無人應(yīng)聲,才笑了:“老了!糊涂了!”
女兒有時提了兩瓶酒回來看看他,椅子還沒有坐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陸家一天也離不開她。
女兒走了,侯銀匠覺得他這個小銀匠店大了許多,空了許多。他覺得有些孤獨,有些凄涼。
侯銀匠不會打牌,也不會下棋,他能喝一點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兩塊從連萬順買來的茶干,二兩酒,就夠他消磨一晚上。侯銀匠忽然想起兩句唐詩,那是他鏨在“一封書”樣式的銀簪子上的(他記得的唐詩并不多)。有點文不對題: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