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北方的冬天,太陽一繞過山頭,天就陰冷下來,有了一種蕭瑟與寒涼。這時,母親就趕緊去柴場拾柴禾,給我們生火。
火當然是柴火,偶爾會有一點木炭,那是來客人的時候,或者是在過年的時候。
柞水囤居在秦嶺山中,在秦嶺十萬大山中,柞水是一個極小極小的縣,它只有十六萬人口,雖然是一個縣,但是卻抵不上南方的一個鎮(zhèn)上的人口多,因此小到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以至忽略不計,但是又因為地處秦嶺大山當中,林木豐茂,有著極豐富的森林資源,這些樹木砍了又長,長了又砍,一茬一茬,山里人世世代代就是靠山上的這些林木來養(yǎng)命度命,繁衍生息,因此,這些群山,連帶山上的樹木和植被,于我們來說都是珍貴的,我們視它們?yōu)閷殻覀円曀鼈優(yōu)轲B(yǎng)命的根。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在《賣炭翁》中寫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本蛯懙氖俏覀兡且粠伺f時的生活場景,我們地處秦嶺以南,按照現(xiàn)在的地域劃分,秦嶺以南叫“陜南”,而在古代,便稱作“南山”,或者是“終南山”。那時,唐朝的都城長安離我們所居的柞水僅一山之隔,但這座山并非普通尋常的山,它是高大巍峨群山綿綿的秦嶺,而在秦嶺山中,凡是道路所及者,皆有人家,一家、兩家、數(shù)家,土屋、石屋、小木屋,甚爾還有茅草屋,不一而足。
人說,靠山吃山,此話不假,對于秦嶺山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賴山養(yǎng)命。在山中開墾一點荒地,種上莊稼和蔬菜,在山澗取水,靠柴火做飯或取暖,用中草藥醫(yī)病。農(nóng)閑時節(jié),采上一些中草藥,打上一些木柴,換取一些油鹽錢,特別是到了冬天,城里有錢人需要大量的木炭取暖,南山人便打得粗壯一點的樹木,燒制成木炭,拿到城里賣錢,以換取生活零用錢。
在人類的文明時代,火是一個進步的象征,因為有了火,人們可以吃到熟的食物,可以照明,可以取暖,在寒冷的冬天,因為有了火的陪伴,冬天,便不再冷得瑟瑟發(fā)抖,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村莊里,各家各戶都有一個柴場,柴場一般都在屋的側(cè)角,供堆碼柴禾之用,我們一年做飯取暖的柴草,全都是在此處取用,因此,家家門前常年都碼著大捆大捆的干柴,供天天頓頓做飯燒水取暖之需。
人們在農(nóng)閑時節(jié)上山打柴,便成了山里居民的日常生活,農(nóng)活干完了,有勞動力的,就自覺去打柴,不用人安排,不用人吩咐,一些勤勞會算賬的人,就會一邊干活,一邊打柴,莊稼地周圍的干柴死木,他們就順便理起來,扎上捆子,下工之時帶回家,這一捆柴,最起碼可以做上好幾天的飯,想到這里,干活人心里就充滿了歡欣的喜悅,山里人就是這樣容易滿足,一個小小的收獲,都會讓他們喜不自勝,心滿意足。
才砍下來的濕柴是燒不著的,非要等到曬到半干或者是干透了之后才方便燒,干柴好燒,半干的柴也能燒,但它非得等到火燒得特別旺了添上去,被旺火連烘帶烤的才能燒著,要不然,不但不能讓火燒旺,還會將火燒滅,這也是人們必須儲存柴禾的原因。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就在空閑時間打下濕柴,放在柴場上曬干,而天天頓頓做飯,都要用柴禾,因此柴場上的柴總在不斷地減少,柴場上要不斷地補充新柴,以免斷炊。
到了冬天,要生火爐,那就更需要大量的柴禾,而且是硬木,要不然,根本就架不住一冬三個月整天的燒,而硬木的來源,便是那些粗壯的樹木和一些疙瘩蔸。疙瘩蔸,城里人不明白,其實就是樹根,樹老了,死了,或者是被砍了,長不出新的樹了,人們便將樹根從地底下刨出來,做冬日取暖的柴禾,至今令我費解的是,樹看起來沒有多大,但是樹根卻大多又粗又壯,多數(shù)宛如獅子和老虎一般雄壯,當然它們的外形相像,體積也相像,別小看這疙瘩蔸,它確實是樹木濃縮的精華,再小的疙瘩蔸,也能抵得上一堆的柴禾,足以紅紅火火地燒上一天半天,既省事,又省柴,在冬日,它便成了山里人的最愛,長長的一冬,人們便是靠著它過冬的。
因此,家家的門前,除了那成堆成捆的柴禾,便是那一堆一堆的疙瘩蔸。
燒火的時候,母親先拿一些黃豆稈和碎柴禾,將它們放到火爐里,擦亮一根火柴,有時是一根,有時是幾根,才能將它們點燃,火苗慢慢地從碎黃豆稈中竄起,向四周擴散,慢慢地越燃越大,越燃越旺,在黃豆稈的熏燃的灼燒下,碎木柴也慢慢地燒著了,待到碎木柴都燒旺了,母親又架上一些硬木柴,待硬木柴燒旺之后,又將一個碎疙瘩蔸架上去,在整爐火的連烘帶烤中,疙瘩蔸也就慢慢地燒著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好像是人在伸懶腰舒展筋骨的樣子。
這時,母親就會喊叫,火爐燒著了,你們都來烤??!我們就從各個地方一一竄出,一下圍涌到火爐邊,伸出自己凍得冰涼的小手,放在火上熏烤著,在明亮的火光和汩汩的熱氣中,我們的手一會就暖和起來了,然后我們就安分地坐在火爐邊相互嬉戲,再也不肯離開。
見我們都來烤火了,母親就覺得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對我們這些孩子有所交代了,似乎一件大事完成。她起身,拿起我們家里唯一的一把銅水壺,用葫蘆瓢從木桶里舀上水,灌進去,這樣的一個壺,一般只能灌上三瓢水,就滿了。灌好水后,母親將它拿到火爐邊,掛在了火爐前方懸著的鋼絲鉤上,囑咐我們說,水開了趕緊叫我。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讓我和弟弟動水壺的,除了哥哥姐姐在跟前的時候,他們?nèi)舜螅梢阅玫闷鹚畨?,并且將水安全地灌到電壺里。說到電壺,其實是不帶電的,按說應(yīng)該叫“暖水瓶”,一個竹子的外殼,里面一個壺膽,但是我們當?shù)厝?,卻一直叫它“電壺”,大家都這樣叫,我們小孩子也跟著這樣叫。我和弟弟,母親是不讓我們?nèi)局傅?,我們既不能動燒水的銅水壺,也不能動裝開水的電壺,她害怕燙著我們,總是萬分小心著,謹慎著。
我沒有被燙過,但是弟弟被燙過,卻不是火,是滾燙的飯。那似乎是一個秋天,才收了玉米,母親用新碾的玉米糝給我們煮玉米飯,記得那餐飯里放的有大豆、洋芋,飯煮得紅潤潤的,黏糊糊的,糯香糯香,誘人極了,我們個個捧著個碗津津有味地坐在院子當中吃著。一邊吃飯,母親一邊跟三哥說著農(nóng)事,母親在說話間,沒留意,弟弟就自己端著吃完了飯的草碗進了灶屋,那時的弟弟才不過五歲,剛剛高過案板一個頭。他自己在鍋里盛飯時,不小心,將盛了半碗飯的草碗扣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那個草碗在我們家,是弟弟的專利,是母親專門請人給弟弟編的,說草碗輕,好拿,不怕摔,弟弟人小,拿著輕巧,我們都很眼乞弟弟的草碗??赡赣H說,你們大,弟弟小,草碗也就是小娃用的,你們哪個見到大人用草碗的?母親如此說,我們便作罷,但仍會眼乞弟弟的草碗??墒牵谀翘熘形?,就只這半碗飯,便毀了他一生的理想和夢想。那碗滾燙的飯扣到了弟弟的胸口上,弟弟的胸口立時被燙起了一個大大的水泡,燙傷好后,便落下了一個心形的傷疤,弟弟長大后,一心想?yún)④?,在征兵的時候,體檢樣樣合格,就因為胸口上的那個疤痕,給刷下了,弟弟當兵的愿望落空了,這件事,一直讓他懊惱著,后悔著,遺憾著。我的母親,也為這件事情自責著,內(nèi)疚著,長久地不安著,她覺得是她沒有照顧好弟弟,讓弟弟燙傷了。
因為弟弟的那次燙傷,母親便一直小心小心又小心著,當然,也因為本村有一個女子,坐在火爐邊打瞌睡,一個不小心,滾進了火爐里,滿臉燙傷,肉皮起皺、堆起,一個年輕的小女孩,忽然間就變得像老太太一樣,從此落下了燙疾和敗相,村里淘氣的孩子還給她取了一個別名“疤女子”,這都讓母親始終警惕著,以防我們不小心也會被燙著。
我們的火爐在灶旁邊,依著墻根挖了一個四方形的土坑,邊上用磚頭砌整齊,四四方方,柴火和疙瘩蔸就放在這個小土炕里燃燒,燒出的通紅的火炭子就攢在土坑里,一直到我們睡覺的時候,火爐仍舊紅彤彤的。墻的上方有一個伸向外面的煙囪,柴火和疙瘩蔸燒出的煙子就會從那里散發(fā)出去,煙子散出去了,我們在家里烤火就不會覺得被煙熏嗆得難受?;馉t呈半圓形,邊上能圍一圈的人,一般情況下可以坐六個人,我們家里人都在的時候,就是八個,八個人,一起坐在火爐邊,便顯得有點擠。于是,我和弟弟便被大人們抱起來。有時候,也會加個小凳子讓我們擠在他們中間。實在太擠的時候,母親就會弄個火盆,將燒好的火炭子揀一些出來,放在灶門口的地方,反正烤火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總在一起,因為在一起,方便聊天、說話,夜晚,便不會孤單寂寞。
其實,有母親在的時候,生活的任何時候,都不會無聊寂寞。
母親會講故事,會唱曲,會說《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還會說《增廣賢文》。傍晚,待火爐燒旺之后,母親便取來針線活,一邊烤火一邊做針線,在紅紅的火爐邊,母親一邊納著鞋底,一邊給我們慢慢地說著這些,她慢慢地心有感慨地說著,我們靜靜地聽著,母親說話很好聽,脆亮,清晰,一字字,一句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當然,也有我們不懂的時候,遇上不懂的,我們也會插個嘴問下,母親就會耐心地給我們解答,直到我們一一明白,從母親的言談中,我們知道了做人的道理,知道了怎樣做人,怎么做一個好人?!叭瞬粚W(xué),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從母親嘴里,我小小地便知道了“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綱者,君臣義?!边@是我對世界最早的認知,母親的言傳身教對我們兄弟姐妹的做人和認識世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說的是世情和世道,也說的是自己幾十年來對人生的感悟,更是她自己所謹遵的做人的原則和道德準則。母親識字不多,只讀過兩年私塾,但她的記性很好,這些經(jīng)典文句,她都能通背下來,而且可以信口拈來,隨便揀出哪一句,都可以用得恰到好處,恰如其分。于此,我對母親也常常驚嘆著,我有時望著母親,驚奇地問她,媽,您咋記性那么好,腦子里能裝這么多東西?母親總會說,這是先生教的??墒乾F(xiàn)在的人,上到大學(xué)畢業(yè),也未必見得能背得過這些東西。
以致后來,我上學(xué)了,見到了這些小本子小冊子,我都會借來,將這些內(nèi)容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才安心,總覺得抄在筆記本上了,就是我的,那些小冊子別人收回去了,我也就不用擔心再也找不到這些完整的文本了。由于這些話都是母親曾經(jīng)教授給我們的,很多思想和理念都對我的人生起到了指導(dǎo)的作用,雖然,我不能完全地背過,但是,卻將這些東西視為人生最珍貴的警語,它們都是可以指導(dǎo)我人生和有益于我人生的,我遵循著這些個道理往前走,就不會錯,就不會辜負母親的期望。
冬日的火爐邊,母親與我們,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題,遠的,近的,昔時的,現(xiàn)在的,母親似乎都知道很多,當然,也因為她是村里的一個廚娘,村里各家各戶的紅白喜事,都會請母親去主廚,而母親,總會不計辛苦地去幫襯,包括村外,遠遠近近的人也會慕名相請,母親的寬厚熱心和不計得失不計貧富也博得了村里村外方圓幾十里的人的尊敬。母親雖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但在人們眼里,她卻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也因為這些,母親的見識總比旁人多,在母親的嘴里,總有講不完的趣事。于是,我們一個大家,母親便是我們的主心骨,有母親在,我們便始終有著一種向心力和凝聚力。
在紅紅的爐火邊,偶爾,母親也會講起她的往事,講舊社會,也講新社會,剝絲抽繭般,娓娓道來,為我們講述著她那一生坎坷而又多變的人生經(jīng)歷。小時候的家庭敗落,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與父親訂下了娃娃親,未出嫁,又不得不躲反跑反,天天躲山里,藏山洞,躲土匪搶糧搶人搶物。這里解釋一下,躲反跑反,就是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老百姓為了躲避兵亂和匪患,而不得不四處躲藏的意思。她說,她有一次在跑反的時候沒來得及跑,小腳的外婆在廁所里驚得不敢出來,她一個人嚇得“哇哇”直哭,土匪見她是個小孩,就說,小娃娃,不要哭,我們不會害你的。然后拿了一些東西,拎了幾只雞走了。母親后來稱這個人是義匪,因為,在兵荒馬亂的年月,母親見慣了那些燒殺搶掠的事,對于這個沒有傷害她的土匪,一直心存感激。
冬天的夜,是黑的,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好的是,母親總會為我們燒起一爐暖暖的明亮的爐火,于是,再黑的夜,我們也不會覺得恐懼和寒冷。
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便到了我能記事的年紀。
村里分給我們的地,有平地,有坡地,因為柞水的地貌呈“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格局,因此,平地少,多數(shù)為坡地和半坡地,那就意味著廣種薄收,幸而母親勤勞,就算是坡地和半坡地,母親也能種得跟平地一樣,清清如水,秧苗整齊,長勢蔥蘢,遇上雨水好的年份,也能多收得一些糧食。只是,大人孩子,都辛苦一些,孩子得跟大人一樣,除開上學(xué)的時間,便都得在土地里耕耘,以期能夠谷物滿倉。
當然,也有年份不好的時候,遇上水澇,遇上干旱,莊稼要么遇水齊刷刷倒伏,要么天旱干枯而死,這樣,收成就會大大地減少,我們就不得不依靠頭一年柜子里剩余的糧食來度年荒。母親嘴里常嘮叨的一句話是:“晴帶雨傘,飽備饑糧?!本褪乔缣斓臅r候,也要記得時時帶一把雨傘,以防突如其來的暴雨,吃飽飯的時候,也要想著會有餓飯的時候,應(yīng)該準備一點餓飯時候的口糧,這就叫“防患于未然”。
人都說父母是人生的第一個老師,確實如此,在學(xué)校里,老師多教授我們知識,但做人的道理,我們卻多是從母親的言傳身教中獲得,母親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影響著我們,讓我們時時覺得應(yīng)該做一個誠實的人,善良的人,做一個人有自己堅持和原則的人,我們循著母親的方向在一步一步地塑造著自己。
在冬日的爐火邊,還有一宗事情是我們常常要做的,就是搓玉米,就是將玉米棒子上的玉米一粒一粒地搓下來,將它裝進柜里,這才算秋收之后一場農(nóng)事的大功告成。
秋天的時候,玉米熟了,張開了嘴,露出金黃的牙齒,該收獲了,人們掰下黃燦燦的玉米棒子,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家,堆進堂屋,將堂屋堆得滿當當?shù)?。午后和傍晚,我們吃過飯,就是撕玉米的時候。撕玉米的時候,都會留兩片玉米葉子,一般情況下,會挑玉米芯里最軟的葉子留上,這是為了方便捆綁和空中懸掛,晾掛在空中的玉米,會自然的風干,而且干得比較透,干透了的玉米就不會發(fā)生霉變。所以,農(nóng)人多愛將玉米懸掛在通風處,有閣樓的掛在閣樓上,沒有閣樓的就懸掛在房前屋后的廊柱上。
成堆的玉米撕好后,三哥就負責扎捆,綁成一搭一搭的,用肩膀扛到樓上,在閣樓中的木頭桿子或者是廊柱上掛起來,玉米撕完,大掛大掛的玉米搭被搬上閣樓,懸掛起來,實在無法綁的,就鋪在樓板上,至此,秋收就算告一段落。
冬日的夜晚,只要母親一聲吆喝,晚上咱們搓玉米吧,三哥和姐姐就會應(yīng)聲說,行么。于是,三哥就用挎籃去取樓上的玉米棒子,將玉米棒子一挎籃一挎籃地從閣樓上取下來。晚上,大伙就都坐在火爐旁開始搓玉米了。
母親會取出一個篩子和簸箕,分發(fā)給哥哥和姐姐,哥哥和姐姐一人懷抱一個,母親就著挎籃搓玉米,我們就圍著他們搓,搓玉米有技巧,整的就不好搓,咋搓都不順溜,須得搓出個豁口,也就是要搓出兩行空玉米路兒,有了豁口,就好搓了,一搓玉米就會涮涮地下來了,通常情況下,第一個玉米搓完,我們會將第一個玉米芯當作搓捧,搓下一個玉米,有了搓棒,就好搓得多了。當然,對于我們小孩子,這個搓棒都是母親給我們提供的,我們搓不下來,母親搓光了的玉米芯,就給我們做搓棒,手大的,給個大的,手小的,給個小的。
三哥向來是我們家干活的主力軍,他話不多,但做活兒扎實、麻利,大家都在說話、逗趣,他就只管干手里的活,他手上的活總比我們要快得多,母親和姐姐都搓不過他。當然,也是他手有勁,搓玉米這活,考驗的是手的靈活,也考驗的是手勁。
小孩子都是圖新鮮,開始搓的時候,總會覺得很好玩,有趣,搶起來搓,看著在自己的小手下,玉米粒被一粒一粒地搓下來,就像是變魔術(shù)似的,很有成就感,但由于力氣小,手上皮膚薄,搓一會兒,就會給手指頭或者是手掌搓得生痛,就搓不了了。這時,母親就會讓我?guī)兔κ坝衩仔?,將那些搓盡了玉米粒的玉米芯收到一起,放到灶門口里碼柴禾的地方,待到第二天做飯的時候好用。
當一顆一顆的玉米從玉米上滾下來,匯聚到一起,由零碎的越積越多,一個一個的玉米棒被褪光,變成了玉米芯,成了我們燒火的材料,母親就將這些玉米粒全部匯聚到一起,擇出胡須和玉米芯末,將它們倒進柜子里。
一個晚上,能搓上三挎籃到四挎籃的玉米棒母親說,這樣做事,啥都不耽誤,既烤了火,又做了活。確實如此,這樣的一個夜晚,可以干到白天半天,甚至是大半天的活兒,也讓夜晚變得豐富有趣,有了明確的事務(wù)和目標。
烤火爐的時候,總是要沒事找點事,這樣才會讓夜晚變得有趣。
燒食,便是我們家烤火爐時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烤火烤著烤著,要是覺得乏味或者是累了,母親就會說,來,給你們炒點包谷花吃吧。包谷花就是爆米花,一見母親說要給炒包谷花,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就連聲叫好。聽到我們叫好,母親就取來一個鐵瓢,挖上一些玉米粒,放在紅紅的爐火上炒了起來。在明亮的火焰上,玉米粒就“噼噼啪啪”地炸開了,響成一片,炸開成一個一個細碎的小花,于是,一股食物清香之氣在室內(nèi)溢開,撲鼻而來,立時屋里到處都是噴香的包谷花味。
炒好之后,母親將包谷花倒進一個大洋瓷碗中,稍微涼一會兒,就可以吃了,見涼得差不多了,母親就會說,來,吃包谷花吧!見有好吃的包谷花,沒人會客氣,你一把,我一把地就吃開了,一碗包谷花,幾下就被我們分食得精光,人多好干活,人多也一樣好吃東西。
母親也會給我們炒黃豆,黃豆有油,炒出來更可口,有時候干炒,干炒是酥脆,嚼一口,余味良久。有時用水泡了,發(fā)脹了,炒,香香的,軟軟的,絲毫不亞于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小吃。有時,也會將黃豆和玉米摻在一起炒,黃豆有油,跟玉米不一樣,兩者搭配在一起的包谷花也就非常的好吃,又是另外一種口味,吃起來既有著玉米的清香,又有著黃豆的油香,甭提有多美味了。
很多人吃過柿子,估計少有人吃過燒柿子,燒柿子也是一種很有滋味的燒食。冬日里,柿子早都熟透了,我們將它放在閣樓上,我們家有好多棵柿子樹,水柿子、磨盤柿子、面柿子,各類都有。柿子熟了,將柿子從樹上下回來,除了送親戚,其余的就一個一個地排在樓板上,家里人想吃了,就自個去樓上取。我們要吃的時候,母親就拿上小籃上樓了,量著我們的人數(shù)揀上幾個,夠我們一人一個就行了。母親說柿子是寒涼之物,就算好吃,也不能貪多。母親將柿子拿到火爐邊,放在火爐邊上一烤,凍得生硬的柿子就會變軟,柿子一變軟,皮居然也能剝得下來,我們剝了柿子的皮,柿子就變得更加紅潤可人了,在火的炙烤下發(fā)出一陣一陣的誘人的甜味,沁人心脾,刺激著人的味覺,讓人饞涎起來,見烤得差不多了,熱透了,母親就給我們一人拿一個,我們便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其實,在爐火邊,還有很多很多的趣事,只要是有火,就會有美食,而且母親總能想出法子,找出樂子,尋得可口的食物。記得,在有紅薯的時候,母親給我們燒紅薯,沒紅薯的時候,母親又會給我們燒洋芋,她將紅薯和洋芋埋進紅紅的火炭子底下,燒上半個小時,一窩紅薯或者是一窩洋芋就燒熟了,扒開火堆,表皮已經(jīng)燒干,呈干裂狀,剝開皮,就可以吃到可口美味的燒食啦,母親予我們每個一人一個,我們剝了皮,津津有味地吃著,吃得滿嘴生津,馨香四溢。見我愛吃洋芋,母親每次就會將她的那個讓給我,說她肚子飽的,讓我吃。
其實母親常常會這樣,每次逢到吃東西的時候,見到不夠吃的時候,或者是別人喜歡吃的時候,她總會說,自己是飽的,或者是不喜歡吃。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母親說,她不喜歡吃餃子,不喜歡吃肉,不喜歡吃雞蛋。她哪里是不喜歡吃呀,只因為物質(zhì)匱乏,營養(yǎng)食品太少,孩子們都喜歡吃,所以,她就將自己的那份讓給了孩子,說自己不喜歡吃。起初,我以為母親真的不喜歡吃,后來,我長大了,自己做了母親,我才明白,不是母親不喜歡吃,那都是因為母親愛我,愛我們,想讓我們多吃點,增加點營養(yǎng)。
實在沒什么可以燒的時候,也會燒蘿卜,白蘿卜紅蘿卜都拿來燒,但燒出來,卻又各是各的味,白蘿卜清淡爽口,紅蘿卜香甜,但在我們口中,都是好吃的,別具風味的。我們在淘氣的時候,還會偷偷地從抽屜里取出一兩個雞蛋,埋在爐火里,燒熟了吃,這個估計多數(shù)人都沒有吃過,但燒出來的雞蛋卻是同一般在鍋里烹制的雞蛋是不一樣的,香味濃郁,筋道,有一股焦香味,吃過之后,總是令人回味。
我們偷燒雞蛋,原以為母親會怪我們,會責罵我們,可母親知道后,卻并沒有怪我們,訓(xùn)斥我們,只是說,別磕破撒到灰里糟蹋了就行了,在母親眼里,怎么吃都是吃,只要吃進我們的肚子,對身體有益處就行了。
反正對于燒食,我們是遇上什么燒什么,只要根莖類的,塊狀的,甚至包括肉類,都會被我們拿到火里燒。我們還燒過生面饃,燒過生餃子,燒過茄子,火真是一個好東西,它可以讓食物變幻出萬千的口味和滋味。其實想想,現(xiàn)在的燒烤,估計也是從我們幼時的這類燒食中演變而來的,只是,它加入了很多的現(xiàn)代化的新式烹飪方法,遠沒有我們小時候的那種吃法健康,純天然,讓人懷念和回味。
爐火邊最熱鬧的時候,莫過于唱曲子的夜晚。
村里人都知道母親嗓子好,愛唱曲子,因此,有愛唱者總會找母親。村子里有幾個好唱曲的人,其中煙袋姐算是最愛唱的一個,她愛唱曲,性格開朗,人沒到,聲先聞,跟王煕鳳一樣,熱鬧潑辣,有她的地方,就有歌聲,有她的地方,就有朗朗的笑聲。又因為她愛抽煙,走到哪兒腰間都如男人一樣別著一個旱煙袋,因此,人們又叫她“煙袋姐”。除開煙袋姐外,村里還有一個獨臂老人,因為炸魚炸掉了一只胳膊,從此,出不了重力,只能賦閑,但嗓子好,愛唱曲,無事的時候,就跟人唱唱曲。還有一個就是我的本家大哥,他跟我們同宗不同房,他是大房的,我們是七房的,太爹爹生了八個兒子,分作了八房,這在當時,是大戶人家了。成年后,兄弟各自獨立,成家立業(yè),各自立了門戶,各家過起了各家的日子。他們幾個都有一副好嗓子,都有一個好記性,都愛唱曲,因此,煙袋姐一吆喝,大家就都響應(yīng)了。有時候,他們會去大哥家,因為大哥家人少,火爐大,有時,煙袋姐吆喝了,母親也會讓他們來我家,母親會在火爐里煨上一壺包谷米甜酒,給大家一人沖上一碗,大家一邊喝著甜酒一邊唱著小曲。
在印象中,他們會唱的曲子挺多,有《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有《十里亭》《杜十娘》,有京劇《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還有好多的漁鼓曲子,譬如《拉籬笆》《朱氏割肝》《王端刻母》等等。一個人一起頭,幾個人就跟著一起唱起來了,有時合唱,有時分唱,歌聲從火爐邊回蕩在屋子中,又從屋子中飄進了村莊,于是,村莊的夜便變得有些活泛,意趣橫生,有了生氣和靈氣了。
沒有文化生活的村莊,這幾個會唱曲子的人,便成了村莊里活躍的人了,干活累了的時候,就會有人喊道,你們誰吼一嗓子吧,解解悶。一個人一唱,幾個人就跟了起來。于是,滿村莊滿山坡里就回蕩著一些男男女女悠揚的、粗獷的、奔放的歌聲,這些歌聲讓原本枯燥的勞動變得有趣。本來,那些干活的人,經(jīng)過一天的出力出汗,個個累得像泄了氣的皮球,聽了這些生動而又提神的歌聲,就又像是被重新打了氣,又勁頭十足地干了起來。
在村莊里,有愛唱的,也有愛聽的,只要有人愿意聽,會唱曲的人只要一被點名,就會唱的,絕不拿腔拿勢。在精神生活貧乏的年月,人們只有自己找樂子,自己編曲子,自己填詞,甚爾自己編一些笑話和段子,找一些樂事,來滿足勞動生活中精神上的需求,為平淡枯燥的生活增色添彩。不管任何時候,人們都會有化消極為積極的辦法。在村莊里,人們從來不缺乏積極生活的熱情,正所謂,到哪個山唱哪個調(diào),到哪個坡頭唱哪個歌。
這樣的夜晚,唱曲人在火爐邊一唱就能唱半個晚上,他們興致勃勃地唱著,我們也會精神抖擻地聽著,有時也會招來一些附近的鄰居,在我們這些小聽者的眼神里,對于這些會唱曲的大人們是充滿了一種崇拜和向往的,心里總想,啥時候,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能響亮地唱一些自己喜歡的曲子就好了。
有時候,某個人學(xué)了一個新曲子,就會急不可耐地回來給大家教,因為一個人唱曲,終究是唱不起勁的,得有人配合,得有人叫好,俗話說:“獨樂樂不與眾樂樂?!贝蠹乙黄饦泛?,那才叫真的快樂,一個人的快樂終究是單調(diào)的、貧乏的,缺少叫好和共鳴的。
眾人可勁地唱著,母親的甜酒也是煮了一壺又一壺。
母親從來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只要自己有,總會舍得讓人吃,讓人喝,村里的人大大小小的都吃過我們家的飯,因此,母親在村里,人緣頗好,大人小孩都喜歡她、尊敬她。見了面,總是親熱地叫著劉奶呀劉嬸呀,不叫啥,不開口說話,這是母親的輩分所致,也是母親的人品所致。
在手邊蔬菜方便的時候,母親也會不嫌麻煩地做了飯,讓眾人吃吃,這樣的夜晚,當然是活色生香的,能吃到母親做的飯,對于村里人來說,都是一件很開心的事。當然,能吃到母親做的飯,對于村里人來說,也是一件奢望和盼望的事,因為母親做的飯總是那么的可口可心,沒吃過的人想吃,吃過的人還想吃。母親的一生,最被人贊賞的,便是茶飯和女紅這兩樣手藝,在村莊里無人能及,在周圍方圓幾十里的外村也被贊不絕口。據(jù)說在工作組駐村的那些年,工作隊家家派飯,家家戶戶輪流著管飯,輪到吃了我們家的飯以后,工作隊便再不愿意去吃別家的飯了,說別家飯沒法吃,隊長沒辦法,只有讓母親專門給工作隊做飯,算上工分,工作隊在我們家一吃就吃上了一年。
說個小插曲,某年過年,大年初一,我們才包好餃子,正準備吃,來了一個要飯的,站在我們的灶房門口,脖子伸得老長,東家,打發(fā)點哦,打發(fā)點哦!弟弟見了,就去攆,母親連忙制止住了弟弟,說別攆別攆,可憐人么!給他拿了個凳子讓他坐下。那天早上,母親將自己的那份餃子讓給了要飯的,后來給自己下了一點酸菜面吃了,我們見母親沒吃上過年的餃子,就遺憾地說,媽,您咋將過年的餃子都給了要飯的?母親說,我今天沒吃上餃子,過些日子又再包,要飯的吃了這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母親就是這樣寬厚仁慈,在她眼里,人沒有高下之分,每一個生命都應(yīng)該被尊重,每個生命都應(yīng)該被善待,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總會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做久了,就覺得幫助別人其實真的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俗話說:“贈人玫瑰,手留余香”,在佛教中,這便是施與得吧,給予了別人幫助,自己也獲得了精神上的快樂和滿足。
當然,這些唱曲的和聽曲的能吃到我們家的飯是偶爾的,而我們,在悠閑的晚上,我們總能吃到母親做的可口的晚餐。通常在火爐邊烤著烤著,聊夠了閑話,母親就會問我們,想吃飯不?我們這些貪嘴的小孩,哪有不想的呀,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想。母親便樂呵呵地說,想吃,那我就去給你們做去。
說畢,母親便立馬起身,給我們做夜飯去了,我們在火爐邊烤著火,滿心期待地等著母親做的晚飯。母親手腳麻利,燒灶,炒菜,添水,不出一個小時,一餐熱乎乎的飯便給我們燒熟了。母親一一給我們盛上,喊著我們來端飯,我們一個個喜滋滋地起身,去灶上拿了飯,香噴噴地吃了起來,等到我們都拿了飯,開始吃了,母親這才取了碗,給自己盛了,蓋上鍋蓋,跟我們一起坐在火爐邊吃了起來。
在糧食少的時候,吃啥飯都香。一鍋飯,母親做一個小時,而我們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就狼吞虎咽地全都吃光了。母親見我們吃得高興,她的眼角嘴角都溢著笑。
這樣的夜晚,我們的胃有多幸福,心境又有多愉快,有紅紅的爐火,有滿屋子的歡聲笑語,還有香噴噴的宵夜,這是農(nóng)村生活中最幸福最豐足最奢侈的時刻。我們有這樣一個勤勞能干的母親,冬日的寒夜總不會單調(diào),也不會貧乏,更不會孤寂和無聊,并且還能時時享受到別人享受不到的馨香生活,對母親,我總是心懷感激。
時常覺得,母親就如一盞精神上的明燈,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我們的前路,在我們成長的路上,陪伴著我們一路向前,就算遇到再黑的暗夜,我們也能一直勇往直前,無懼無畏,走到天明。
在我成年以后,離開了村莊,冬日的夜晚,天黑透之后,村莊仍會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各家的爐火紅紅的,明亮著。有的家庭為省一點煤油燈錢和電錢,連燈也不亮,那整個屋子,也就只有那一團紅艷艷的爐火,閃爍在黑漆漆的暗夜當中。在農(nóng)人的眼中,有火的地方就是溫暖的,有火的地方就是人向往的地方,有火的地方,就是人心凝聚的地方。
村莊里漫漫悠長的冬日,多少年中,一直是與爐火相伴的。
回望故鄉(xiāng),記憶里最溫暖的地方,便是那冬日里暖暖的爐火,它的光焰一直閃耀在我的心頭,把我的心頭照亮,也把我的前路照亮,把我的人生照亮。
此時此際,冬天又來臨,母親已故去十余年。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