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每到夏日,站在南菜園里,看著“蜂蝶紛紛過墻去”,于是,我也就“卻疑春色在鄰家”了。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終于翻墻進了鄰家的園子。
那時的我,心里還充滿著無窮的幻想,清澈的眼睛也總能遇到很多美好的事物。眼中心底都還沒有險山惡水,去隔斷一份渴望的心情。
鄰家的園子一片荒蕪,短墻有幾處傾圮。這戶人家?guī)啄昵鞍嶙咧?,這里,便一直廢棄著。從墻頭上跳下去,我便被湮沒于高高的蒿草之中。撲打著飛舞的蚊蟲,我從蒿稈中擠出來,眼前是一個很大的園子,曾經(jīng)的土垅都被各種恣意生長的草覆蓋,草叢中開著許多小小的或黃或白的花朵。蜻蜓和蝴蝶成群結(jié)隊地盡情棲飛,每一縷風都是從它們的翅間流淌過來的,帶著淡淡的清芬。
許多年以后,當我在異鄉(xiāng)的野外,遇見一個同樣的廢園,看著同樣的情景,卻是滿眼的寥落,滿心的蕭然。每一聲足音都敲響著落寞,仿佛時光的無情重疊著心底夢想的廢墟。多少的曾經(jīng),在日復一日的面目全非之后,猝然相逢這樣一個冷寂的園子,便生長出許多的滄桑和感慨來。
可是少年的時候,我有的只是滿心的興奮與期待,這樣一個沒有人煙的園子,得隱藏著多少驚喜和奇跡啊!園子的東西南三面都是很高的蒿草,或者因從未修剪打理而上下都是枝葉的楊樹,北面就是園墻和院子,還有那個空房子。站在園子里,外邊根本看不到我,這真是一個很隱蔽的樂園。
我踏著雜草,小心地躲開那些不避人的青蛙或者癩蛤蟆,來到東北角,那里有一堆木頭。幾只螞蚱飛快地跳過去,濺起幾朵陽光。底下的木頭已經(jīng)長了半截的青苔,而上面的幾根,卻長了一些耳朵狀的東西,褐色,極硬。除了一些很大的黑螞蟻爬上爬下外,便也只有風偶爾停駐。我很快對這里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而向西北角那一堆雜物走去。
我高興地在那里翻揀著,破舊的手搖風車,破爛的農(nóng)具,銹得失去了本色的犁,我用力搬開這些,仿佛移開了一段時光,尋找著深遠處的寶貝。一只受驚的老鼠飛躥而去,我渾不在意,因為目光已經(jīng)被一個物件牽絆住。那是一根比手指粗些的木棍,一米多長,一端還有一個手柄,我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猜想它可能是一把老傘的木柄。我飛快地揮舞著,滿心喜愛,這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武器。我心滿意足,雖然還有許多未曾翻找,但可以以后慢慢來。
北墻中間的墻根下,立著一只大缸,到我的腰那么高,上面已經(jīng)豁了口。探頭向里看,不知已積了多少場的雨水,深綠色。我用剛得來的武器在缸壁上敲了兩下,水中撲通一聲,一只青蛙躍出又跌回。不禁大笑,這家伙不知怎么進到了缸里,卻出不來了,天天坐缸觀天?;蛟S有一天,雨水積到豁口位置,它就能自由了。
我在異鄉(xiāng)的那個廢園里,也看到了許多堆積著的雜物,它們沉默在歲月里??墒菂s再沒有一探的心思,怕那些飛濺的舊光陰,洞穿往事的壁壘。在如飛的日月流年里,塵埃漫漫,漸漸地蒙蔽了一份美好的情趣,也漸漸地使我丟失了許多珍貴的心境。就連那些翩然著的蜻蜓和蝴蝶,就連那些素淡的小花,也再難點亮幽深的眼睛。離去的時候,回頭望,廢園依然,就像我心底的荒涼。沒有流連,更沒有眷戀,只是一次不期然的相遇,除了一聲嘆息,什么都沒有留下。
而那時當我拿著武器,翻過矮墻,回頭的時候,卻是有著無邊無際的留戀。看著自家園子里整齊的蔬菜,想著廢園里那些蓬勃的植株,心頭更是一片火熱。是的,我覺得那是蓬勃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我甚至在月夜偷偷溜進去,以感受一種不一樣的情境。月光下的一切都靜悄悄的,偶然的蟋蟀細細的琴聲,一絲絲潛入夜色,當群蛙合鳴的時候,缸里的那一只也會大聲叫。也會有著恐懼,想象著草影搖曳里,飄出些什么東西。只是回想的時候,卻又那樣有趣,那樣懷念。
這是我一個人的樂園,可以尋,可以找,可以獨處,連最親近的伙伴也沒有告訴。只是有一次,我正坐在廢園里發(fā)呆,忽然鄰近我家園墻的那邊,傳來一陣響動,然后蒿草搖動,一只蘆花母雞鉆了出來。它看見我,怔了一下,便若無其事地步入園子深處,輕車熟路地啄食草籽兒或者小蟲。我會心而笑,蘆花雞是我家?guī)资焕锏囊恢?,看來它很與眾不同,竟然也尋找到了這處樂園。我很愿意與它共同擁有,互不干擾。
在這個離故鄉(xiāng)千里之外的夜里,在我的回憶里,那片廢園依然青青,依然神秘,像是一種召喚。使得心里的蒼涼漸漸地煥發(fā)了生機,使得生命中的荒煙蔓草,都盈滿了情趣?;蛟S那些被廢棄的,也正是不被困囿不被桎梏的,在自然的風中雨里,任意張揚著生命。
于是心里有了芬芳的意味,明天,我會去郊外走走,如果有緣再遇見一個廢園,或許,就能因此點亮許多遙遠的美好。
(編輯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