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

王劍寧

烏魯木齊，在新疆，一個很大的城市！接兵的楊排長對我們說。

聽說那里有很多外國人，高鼻梁、紅頭發(fā)，說話聽不懂，是嗎？我問。那時，我從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更不知道新疆是個什么地方，只是感覺那里很遠，到處都是哈密瓜。直到我找出地圖，仔細查看時，才發(fā)現(xiàn)新疆就在邊境線上。后來，我翻看了歷史，知道了西域，那時我才了解張騫曾經(jīng)到過那個地方。我也知道了絲綢之路。在那條路上，有著許多神奇而美妙的傳說。這使我對新疆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新疆不就是我生命中向往的地方嗎？

不是外國人，是維吾爾族人，只不過和我們長得有點不一樣，但和我們是同胞，是兄弟。楊排長說著話，口音中就有了新疆味，那大概是只有純正的羊肉串才有的味道。

我們?nèi)ジ缮?？是炮兵？還是坦克兵？或者是特種兵？我再問。

當時，這才是我最關(guān)心的問題。在我的血管里，似乎天生就流淌著一種特立獨行的血液。我追求不同，渴望激情，因此就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高三畢業(yè)的時候，我的女朋友曾經(jīng)擔(dān)心地對我說，你那臭性格，注定是要吃些苦的。她說對了，后來我的確吃了許多苦，可是我挺過來了！

是的！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有了女朋友。但現(xiàn)在想來，我們在高中的三年里，只單獨相處過一次，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更不要說其他的什么了。那還是在我當兵走的時候，她來送我，聲音平靜地問我，走了，還回來嗎？記得當時我也顯得格外平靜，甚至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我說，不知道！那時，我們是坐在一個高高的河壩上，風(fēng)很大，她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著，顯得十分秀美。當時，我只覺得她很美，除此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非分之想。也沒有什么承諾，更沒有纏綿。二十年后，當我再次回味那段所謂的感情的時候，我用我的閱歷解讀了它。那應(yīng)該是一種寄托，一種彼此的欣賞和好奇。那種朦朧的感情，就像在一張白紙上寫上了幾個字，有了，就不會顯得蒼白。畢竟，求學(xué)的年代，我們彼此的內(nèi)心，都填充了太多的寂寞。那時的我們是那樣純潔，那樣簡單，只是說了幾句話，就彼此把對方裝在心里了。直到離開時，才感覺到了其中的味道。

楊排長說，你們當?shù)氖俏溲b巡邏兵，就是開摩托車的那種。說這話時，我看到楊排長刻板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

巡邏兵？或許與偵察兵屬同一兵種？那就和特種兵也相差不了多少了！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勵著，根本不想追究排長為啥要那樣笑！

顛簸了三天三夜，才到了烏魯木齊。我清晰地記著那個生命中極具分量的日子。那是1983年的3月，正是初春的日子，烏魯木齊依然特別冷。我們到的時候，已接近黃昏，一場雨加雪剛剛掠過這個別具一格的城市。

先是來到了一個大院中，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武警新疆總隊所在地。那個地方?jīng)]有給我留下太多的印象。當兵的十幾年里，這是我去過總隊的唯一一次！就是在總隊的大院中，我們五百來號人接受了第一次分配。那時，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只是側(cè)著耳朵，仔細傾聽著自己的名字，生怕被遺漏。直到分兵的首長點到我的名字，我才如釋重負地拎著行李，站到了屬于自己的行列里。沒想到，分配并沒有完。我們上車后，又走了一段路程，才在另一個地方被卸了下來。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也是后來，我才知道，第二次分配的地方叫支隊。此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當我們再次坐上車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次不再是先前的大轎車，而是一輛卡車。我們站在卡車上，冷風(fēng)瞬間穿透了衣裳。這時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汽車穿過一條燈火闌珊的街道后，就一頭扎到了黑暗之中。只有車燈忽現(xiàn)著前方一條似有似無的土路，巨大的灰塵被車輪攪得漫天飛舞。顯見，我們所要去的地方，離城市是越來越遠了。

兄弟，叫什么名字?；艁y間，我扭頭問身邊的一個新兵。

是的，慌亂，那種慌亂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所特有的，那種慌亂是巨大的，是初次離開故土后無法按捺的不安和無助。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只有經(jīng)歷了最初的慌亂，才會一點點沉穩(wěn)起來。

就叫我柱子吧。

哪的兵？

石嘴山的。

我也是石嘴山的，先前怎么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

這是我和柱子的第一次對話，簡單，蒼白。柱子顯得十分冷淡，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遠方，聲音飄渺，似有似無，仿佛離我十分遙遠，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墒窃谶@樣一個冰冷而又陌生和恐慌的夜晚，能夠碰到一個從一個地方走出來的人，那種故鄉(xiāng)的感覺，依然讓我感到了一絲刻骨銘心的溫暖。這就是烏魯木齊嗎？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感覺比故鄉(xiāng)的天空高，而且遠，多出了許多星星。

我們好像是走在荒郊野外！我想和柱子多說幾句話，以驅(qū)趕內(nèi)心的焦慮。

那又怎么樣！柱子依然不置可否。

可排長說是在烏魯木齊的，我有些惱火地加重了語氣。

當兵，在哪兒都一樣！柱子無所謂地說道，思緒顯然不在眼前，而在遠方一個什么地方。

這就是柱子，一個似乎無所求，而又總讓人感覺有點神秘的小伙子。那天，柱子告訴我，他這次當兵出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女朋友。我告訴他，我也有女朋友。柱子說，我和你的不一樣，我們是要結(jié)婚那種。結(jié)婚！當這兩個字從柱子的口中鄭重地說出后，我感覺特別陌生和突兀，在那個歲數(shù)，這兩個字與我是那樣遙遠，以至于無法觸摸。但柱子卻是認真的，這讓我最初就意識到，我和柱子未來的生活，一定會是兩種選擇。隨后的行程中，我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女朋友，不再說話。

烏魯木齊，以它浩大的星空歡迎著我們。

到了，按秩序下車，不要亂。似乎很久之后，隨著排長的一聲呼叫，目的地到了。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站在旁邊的柱子竟然睡著了。怎么會站著就睡著了？我感到十分驚奇，感覺柱子是有什么特異功能似的。十幾年后，當我在給我的兒子講述那段經(jīng)歷時，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好奇，因為，那以后，我看到了很多站著會睡覺的兵，包括我自己。我告訴兒子，能夠站著睡覺的，大多都是當兵的。站著能睡著，那才有兵味。

顧不得多想，我們一行一百多個新兵蛋子呼啦啦被帶到了一排平房前。借著房頭一盞昏暗的燈光，排長粗粗點了個名，并大聲喊道，沒到的吭一聲，丟了可就麻煩了。我想，排長肯定是一路奔波糊涂了，要不也不會讓不到的吭一聲。

接著，排長又喊道，先吃飯，吃完了都簡單洗一洗，隨便找個鋪先睡，明天再分班。說完，排長打了個哈欠，走進了自己的宿舍。

隨后，出現(xiàn)了混亂，一百來個新兵推搡著涌向廚房。雖然，打飯的那個老兵不停地喊著，不要亂，都有份?？墒牵降资切卤?，竟然沒有一個服從命令的！“搶飯”正在進行著。我沒搶，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覺得那樣太丟人了，哪像個兵！這就是我的性格，從不會做出任何一件出格的事。即使不當兵，也是這樣！

可是，我的性格注定吃不上飯！

當我終于來到那口巨大的飯鍋旁時，我發(fā)現(xiàn)鍋底已經(jīng)透出了鐵青色。那么大的一鍋飯，竟然連個米粒都沒有剩下！四處都是吞咽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在告訴我，這是一個適者生存的地方，你高高在上，你不懂得彎腰，就得挨餓。我咽著口水，無奈地看著我的“戰(zhàn)友”們。這時，柱子走了過來，把碗中的米飯給我撥了一半。短短的時間內(nèi)，柱子已經(jīng)吃了兩碗米飯，小肚子竟然鼓了起來。和他比，我終于知道，所謂的尊嚴，有時還比不上半碗米飯！這讓我對柱子有了一點不同的認識，他看似少語，但該行動的時候，卻絕無二話。這大概也是一種兵味。兵，就是要善于在亂中求生！

吃完飯，做飯的老兵笑呵呵地問我們，都吃飽了吧？我肚子仍然咕咕地叫著，嘴上卻什么也沒說。當兵的第一天，我是餓著肚子睡覺的，這大概就是生活給我上的第一課。

第二天，我才知道楊排長把我們給騙了！

清晨，我是被一陣尖利的哨音叫醒的。那是我當兵后聽到的第一聲哨音。那聲音細長，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仿佛可以擊穿人的心臟。此后，那聲音伴隨了我十幾年，成了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直到今天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那聲音依然猶在耳邊，似乎是刻在了骨頭里。

又是一次分配！

這次分配，是從新兵大隊到新兵連，再到排和班。我被分到了新兵一大隊一排一班。柱子和我一個排，卻不在一個班，他在三班。

先開飯，然后整理被鋪，下午開會，明天開始訓(xùn)練！排長安排完，就把我們交給了各自的班長。我匆匆整理了一下被褥，就心急火燎地去找班長。班長姓張，已當兵四年，是石河子人。我了解班長不太多，當新兵的時候有些恨他，現(xiàn)在卻很想見他一面，我想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這種感情大概就是所謂的戰(zhàn)友之情吧！當時不覺得怎樣，現(xiàn)在卻分外惦念。

我問班長，不是說是摩托兵嗎？怎么不見一輛摩托？

班長大笑著說道，哪個王八蛋說的，看犯人的，哪來的摩托？

我說，是排長說的。

班長就沒好氣地說道，勺子（新疆方言，傻子的意思），騙你呢！咱們是內(nèi)衛(wèi)部隊，是看犯人的。

我匆忙找到柱子，把班長的話告訴了他。沒想到柱子卻沒心沒肺地說道，當啥兵不是當，三年后回家結(jié)婚就是了。我覺得柱子的內(nèi)心太過冷漠，也有些曖昧，不夠遠大，就硬拉著柱子去找排長問個究竟。

騙你們呢！城市兵，又是高中生！現(xiàn)在招個高中生不容易，怕你們不來，就打了個馬虎眼，排長笑著說道。

我無語！

排長又說，好好干，給城市兵爭口氣！

我無奈！

我和柱子就這樣被“騙”來了。后來，我悄悄了解了一下，在我們這個新兵大隊，只有十二個城市兵。這十二個城市兵，都是高中畢業(yè)，其余的“蛋子”，都是農(nóng)村兵，大多初中畢業(yè)，沒多少文化。而在我們排，只有我和柱子是城市兵。雖然被排長騙了，讓我感到異常惱火，但是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城市兵，我多少感覺有些榮幸。我記住了排長的一句話，要給城市兵爭口氣！那些農(nóng)村兵，哼！能與咱城市兵比嗎？

新訓(xùn)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在我們排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使我對柱子的看法徹底改變了！

事情發(fā)生在柱子所在的三班。三班長是個錫伯族，長得高大魁梧。三班長脾氣不好，對新兵格外苛刻。有一次在晚上加操時，我親眼看到三班長對付新兵的手段。他讓一個班的新兵站成一條縱隊，然后飛起一腳，蹬在排頭的那個兵身上，于是新兵們一個個就接連倒下了。三班長那一腳的力道之猛可見一斑。這還是小事，柱子告訴我，他們最怕三班長喝酒，只要喝點酒，他們就沒有好日子過。有一次三班長在熄燈后喝酒回來，竟然一晚上搞了十六次緊急集合，打破了三班長多年來帶兵的記錄！以至于三班的新兵說，三班長不喝酒是牛魔王，喝了酒就變成了孫悟空。

引發(fā)那次重大事件的原因，也是因為酒。

那次三班長又一次喝完酒后，竟然讓新兵們脫光了跳舞，這終于引發(fā)了“新兵蛋子”們的強烈反抗?！暗白觽儭遍_始罷訓(xùn)，并集體找到大隊長，一致要求撤換三班長，否則就將罷訓(xùn)進行到底！由于“蛋子們”的強烈要求，大隊不得不把三班長遣回了連隊?！暗白觽儭弊罱K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據(jù)說，那次“蛋子”罷訓(xùn)，在連隊是史無前例的。也是后來我才知道，那次驚天動地的行動，是柱子策劃的！老兵們都說，柱子這是要造反。老兵們之所以那樣說，是有他們的道理的。在部隊，新兵們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因為在他們的身上，還沒有一點兵味。老兵們認為，新兵要想有兵味，就得掉一層皮。對此，老兵們振振有詞地說，知道西點軍校嗎？在那個出過巴頓將軍的世界知名軍校里，新兵是什么？新兵就是菜鳥，就是等待挨刀子的羊。但柱子即使在面對大隊的最高首長時，也面無愧色地說，我沒錯。是的，柱子沒錯。不但沒錯，柱子還受到了大隊首長的表揚，柱子從此在大隊聲名遠播。

就是那次柱子的表現(xiàn)，使我對柱子有了更深的認識。柱子并不是表面上那樣冷漠，他內(nèi)心是火熱的，是一個有血性的兵！

然而，柱子下到老兵連后，卻變得更加沉默了。我一直覺得，柱子不應(yīng)該是一個沉默的兵。他有文化、有頭腦、會來事，應(yīng)該比我強。在遙遠的新疆，柱子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一個巨大的安慰?？吹街?，我就會有一種回到家鄉(xiāng)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于一個當兵的人來說，至關(guān)重要。正源于此，我始終把柱子當作是“自己的人”！

入冬的一天，柱子來到我的宿舍。那天，柱子的面孔顯得比以往更加消瘦，情緒十分消極郁悶。我甚至在他看似平靜的面龐上，發(fā)現(xiàn)了很少有的慌亂。這在柱子，是絕無僅有的。柱子手里拿著一封信，信顯然是被揉成一團后又攤開了的。那封信在柱子的手里，仿佛有千斤的分量，以至于柱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給，看看！柱子把信遞給我，悶聲說道。

信是柱子的女朋友寫的。柱子的女朋友在信中說，由于家里條件不好，父母給她找了個有錢人家的小伙子，請柱子原諒?？戳诵牛也唤嬷訐?dān)心起來。我知道，在柱子的心中，女朋友的分量是無人能比的。

我要回去一趟！果然，柱子沉聲說道。

可是，我們剛剛下到老兵連，還不到探家的時候，我焦急地說道。那時，我們已經(jīng)由一個“蛋子”逐漸變成了半個兵，再沒有了“搶飯”時的那種莽撞和沖動，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紀律”是個什么東西，慢慢習(xí)慣了“直線”加“方塊”的生活。對我們來說，紀律就是一道看不見的警戒線，一種無形而巨大的壓力，這是群體生活自然形成的條件反射。紀律不只是寫在條例中的那些字，也不僅是連隊那幾個干部所能代表的，它是部隊這個整體散發(fā)的一個合力。對于我們來說，這種力量隱于無形，卻像是如來佛的手掌，廣闊無邊。我們看不見它，卻每時每刻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我曾經(jīng)暗暗研究過這種力，我覺得它其實是一個多元體的存在，包含著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欣賞和厭惡、包容和對立，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的組合，無形中在部隊這個人員密集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巨大的磁場。這種磁場所形成的力，從另一種意義上解釋，就被稱作凝聚力。我覺得，每一個人，只要來到了部隊，都會在這種力中變得小心翼翼。這種力，對我們這些兵來說，是無法躲避的，當你一旦脫離了這個力的牽引，你就是一個被集體拋棄的叛逆，一個無所適從、孤獨無助、一個可憐的被遺棄者?，F(xiàn)在，柱子不顧一切地要擺脫這個力的作用，一定是有一個更大的力在發(fā)揮著異乎尋常的作用，這個力又是什么呢？那時，我還無從知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和她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不能失去她。柱子異常堅決地說道，神情中透出一絲決絕。

可是，連隊知道了怎么辦？我擔(dān)心地問道。在部隊，我知道私自離隊意味著什么。

只要十天，我只要十天就夠了。這十天里，我就說是出去看病，其他的你給操個心就行了！柱子去意已決。

后來，柱子是以看病的名義給指導(dǎo)員請的假，假期是當天去當天回?？僧斕焱砩?，柱子沒有回來，但并沒有引起指導(dǎo)員太多的關(guān)注。那時，當兵外出超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第二天，柱子仍沒有回來，這就不是簡單的超假了！

怎么回事？指導(dǎo)員找到我，問道。他知道我和柱子的關(guān)系。

可能是看病需要時間吧！我應(yīng)付著。

指導(dǎo)員看著我，目光似乎洞察一切。我知道，對于他這樣的老兵來說，這樣的事是無法隱瞞的。什么是老兵？在我看來，老兵就是部隊這個磁場的核心。他們在這個磁場的作用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磁場中最大的力。經(jīng)過多年的摸爬滾打，老兵們對這個磁場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了解和認識，于是，他們就比那些初來乍到的新兵們多出了許多兵的智慧和敏銳。當后來我終于成為一個老兵時，我發(fā)覺老兵其實是這個磁場最大、最有力的維護者，他們實際上是部隊這個特殊群體的真正統(tǒng)治者！

那姑娘是柱子的女朋友，本來是要與柱子結(jié)婚的！我只好坦白著說道。

指導(dǎo)員沒有吭聲，只是一個勁地抽煙。

指導(dǎo)員……我想盡力為柱子開脫點“罪行”！

不用多說了……良久，指導(dǎo)員語氣有些沉重地說道，當兵的，誰能沒點事，但既然來了，就要有個心理準備。

我看著指導(dǎo)員，卻無法從他布滿滄桑的面容上看到任何表情。

這樣吧，你跟柱子聯(lián)系一下，讓他十天之內(nèi)必須趕回來，十天的假算是我批的，超過十天，按軍紀處理。說完，指導(dǎo)員轉(zhuǎn)身離去。

我看著指導(dǎo)員離去的背影，突然被深深地感動了。當兵以來，我一直以為部隊就是一塊鐵，沒有感情成分。是指導(dǎo)員的這個決定，讓我發(fā)現(xiàn)，在部隊，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鐵一般的硬，似乎也有柔軟的成分，還有埋在深處的情感色彩。后來，我從老兵們那里知道，指導(dǎo)員也有過類似柱子的遭遇，當兵后，指導(dǎo)員青梅竹馬的女朋友離開了他。至今，年屆四十的指導(dǎo)員依然沒有結(jié)婚。我被指導(dǎo)員的故事感動著，也因此對部隊有了全新的認識。

柱子是在第十天趕回來的。

回來的時候，柱子的白襯衣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發(fā)蓬亂，眼睛通紅，顯然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后來，柱子悄悄告訴我，到蘭州時，到處都是人，買票的隊就像一條長龍，看不到盡頭。由于沒有買上火車票，他是花了十塊錢，才被一個人領(lǐng)著混進了車站。但那時車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他站在一個車窗口，對里面的人說了很多好話，甚至差點下跪，那個人才把車窗打開，他就不顧一切地從車窗爬了進去。到了車內(nèi)，他才發(fā)現(xiàn)，到處都塞滿了人，走廊上、座椅下、靠背上，甚至廁所里，只要有空間的地方，都是人。汗味、尿味、大便味夾雜著臭雞蛋和方便面的味，令人無法呼吸。四處都是噪雜的聲音，哭笑聲、吵鬧聲、呼嚕聲，從每一個縫隙中傳來，使人有一種就要崩潰的感覺！柱子說，他是站著回來的，沒有吃飯，只喝了一瓶水，就是睡覺也是站著睡的。三天三夜啊！我無法想象柱子是怎么熬過來的。我也無法理解，柱子為了一段幼稚的戀情，受這樣的波折，值嗎？我和柱子去見指導(dǎo)員的時候，指導(dǎo)員只說了一句話，去，銷個假好好工作！那一刻，我看到一向平靜的柱子，眼中含滿了淚花。這是唯一一次，我看到柱子眼中的淚花。

柱子最終挽回了他和女朋友的感情。

柱子說，他回去后，已是傍晚，留給他的時間不到兩天。一下車，他就去見女朋友的父親。女朋友的父親看到柱子，只說了一句話，一個當兵的，能有多大出息。隨后，就“砰”地關(guān)了門，再沒有打開。那天晚上，柱子站在門口，他第一次感到了世態(tài)的炎涼，人心的冷漠。但是，他并沒有徹底失望。他覺得一個軍人，是不應(yīng)該被打敗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居民區(qū)正在挖下水道，還有大概二十米的距離，就挖到女朋友的家里了。柱子知道，他是要做些什么的時候了，他不能放棄，他必須以軍人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于是，他找了一把鐵鍬，脫去上衣，沒命地揮舞著那把鐵鍬。那個夜晚，柱子始終沒有放下鐵鍬，二十米的距離，一米八深的溝，他用了一個晚上就挖完了。清晨，他是光著身子躺在那些泥土里睡著的。他睡得很沉，雙手依然緊緊抱著那把鐵鍬，就像抱著一把半自動步槍。柱子最終以一個軍人的方式，征服了女朋友的父親。當女朋友的父親開門準備上班時，他看到了那條溝，看到了躺在泥土中的柱子。當他扶起柱子時，他還看到了鐵鍬把上鮮紅的血。女朋友的父親最后叫來他的女兒，只說了一句話，柱子是個男子漢，你要用一輩子來珍惜他！

柱子回來后，像變了個人似的。

柱子訓(xùn)練開始刻苦起來，勞動也搶在最前頭。特別是射擊，柱子往往一瞄就是幾個時辰。有時半夜里，柱子站在月光下練瞄準，就像是一只貓頭鷹。有幾次，我半夜起來，就可以看見月光下的柱子。柱子舉著槍，紋絲不動。這時，皎潔的月光灑滿柱子的全身，他像是站在夢幻里，令人會產(chǎn)生許多的聯(lián)想。那時，看到柱子，我就會有作詩的沖動。冬季的一天，也是天黑透了以后，外面下著大雪，我出去小解，竟然發(fā)現(xiàn)柱子仍然站在雪地里，舉著槍，紋絲不動。雪落滿了柱子的全身，此時的柱子，就像一座雪雕，沉默，卻又充滿力量。我無法想象，在那樣的寒冷中，他是如何讓自己置若罔聞的。這就是柱子，一個看似瘦弱，卻無所不能的人。就這樣，柱子在短時間內(nèi)，就成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兵。有一次，在支隊大比武中，柱子的射擊竟然賽過了機動支隊的兵，令所有的人都倍感驚訝。我知道，柱子并不是要炫耀什么，他這是在報恩，他想以自己的表現(xiàn)，來感謝指導(dǎo)員對他的理解和愛護。柱子的骨子里，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后來，連隊來了一個轉(zhuǎn)干名額，要求必須是有高中學(xué)歷、表現(xiàn)好的兵。在連隊里，只有我和柱子符合這樣的條件?？晌抑?，從各方面來說，我不如柱子，柱子內(nèi)心剛強，訓(xùn)練素養(yǎng)極高，極適合在部隊生存。我找到柱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道，柱子，這個名額應(yīng)該是你的。柱子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一笑。

后來，連隊卻把那個轉(zhuǎn)干名額給了我，極其出乎我的意料！

在為我送行的那天，指導(dǎo)員舉著酒，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應(yīng)該感謝柱子！是的，是柱子把那個唯一的轉(zhuǎn)干名額讓給了我！那天，我喝醉了！我一次次地給柱子敬酒，柱子卻沒有喝，只是一個勁地笑。那笑容里，含滿了真誠。但是，我仍然覺得對不起柱子。我深深地知道，在部隊上，轉(zhuǎn)干對一個兵意味著什么。那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變，它甚至可以改變你的人生。那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機會，當你走上這一步時，你就是干部了。干部是什么？在那個年代，干部代表著崇高的地位，代表著每個月二百多塊錢的收入。那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直到1999年我轉(zhuǎn)業(yè)到了公安后，我們干了一輩子的老警察，一個月才是三百塊錢的收入。轉(zhuǎn)干，也意味著你從此留在了部隊，你不再為今后的出路發(fā)愁，你在部隊的路會很長，你的理想因此也會更高遠。屬于你的，絕不僅僅是肩上的那顆星，而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但是，柱子卻堅決地放棄了，甚至沒有一點后悔。當時，我無法想象，在這個巨大的利益面前，柱子為什會做出如此不可思議而又幼稚的決定？

第二天早上，我是偷偷離開東戈壁的，我不想再面對眼淚。

那天，天還沒有亮，我就背著行李，站到了我生活了兩年的營盤中。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魂和魄，已經(jīng)留在了這個地方。兩年??！就是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地方，卻給了我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我站在那里，感受著曾經(jīng)的痛，撫摸著所有的愛。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改變，往往是從痛苦開始的，當你從痛苦中找到愛時，你才會學(xué)會成熟。成熟，這個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詞，讀懂它是多么的不易??！但是，那一刻，我并不想過于成熟，我發(fā)現(xiàn)痛苦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快樂，它會加深你的記憶，讓你永遠不會忘記。走過柱子和大頭的宿舍時，我莊重地敬了個禮。當兵的時候，那個軍禮我曾經(jīng)敬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這次，我卻感覺到了沉重。我的戰(zhàn)友們，是你們造就了我，讓我有了今天！離開營地后，我沒有再回頭，我覺得如果回頭，我的腳步就很難再次邁起。我是走著離開東戈壁的，四十多公里的距離，我走了幾乎整整一天。我留戀著那里的每一粒沙石，那些沙石里有我的影子，有我最初的愛、最初的痛苦、最初的戀情。當我迎著陽光最終走出東戈壁時，我的身后，到處都是陽光的色彩。我站在那些充滿生命色彩的光影里，卻最終沒有哭。因為我知道，東戈壁是不相信眼淚的！

柱子復(fù)員后，最終回到了老家石嘴山。

那時，因為石嘴山是礦區(qū)，柱子回去后，就安排到了煤礦，成了一名煤礦工人。柱子有一次在給我的來信中，講述了他第一次下井的感覺。柱子說，你永遠無法想象，一個人第一次來到地下一百米、甚至是幾百米深處的感覺。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沒有陽光，只有黑暗;那里的空氣是那樣的稀薄，摻雜著死亡的氣息。進入到那里，你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壓迫感，仿佛幾百米的厚土，就壓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你做夢都擔(dān)心，那些土?xí)菹聛怼Ｄ汶S時會有一種被掩埋的感覺。每一天，當你終于走上地面時，你會暗自祈禱，終于又活了一天。柱子說，正是因為這種感覺，使他對生活充滿了熱愛。他愛那些陽光。他說，只要每天從井底出來，看到那些陽光，他所有的苦痛都會煙消云散。柱子還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突然就愛上了井下的生活，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意識出了問題。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會愛上井下的生活，是因為在地下的經(jīng)歷，使他更加認識到了外面世界的珍貴。當他每次從井下上來，深吸一口氣的時候，他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空氣是甜的，是那種透徹心肺的甜。于是，每當他在地面上的時候，他都會拼命地呼吸。柱子說，知道嗎？正是因為這樣的感覺，讓我學(xué)會了珍惜。珍惜，你懂嗎？

柱子的話，讓我熱淚盈眶。

在一次回去探家時，我去看柱子。這時，我已是一名排長，渾身充滿活力。但柱子卻明顯消瘦了，鬢角的頭發(fā)全白了。常年下井的緣故，柱子的皮膚顯得十分暗淡，過早地衰老了。特別是柱子的手，布滿老繭和裂痕，顯然是經(jīng)歷過許多苦痛的。很早以前，我就從別人的口里知道，柱子的日子一直過得十分艱難。柱子結(jié)婚時，只擺了兩桌酒菜，柱子那時的所有存款，只有不到二百多塊錢。后來，柱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了，依然沒有自己的房子，就住在一間只有十幾個平方米的宿舍里。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給柱子寄了六百塊錢，那是我當時近乎三個月的工資。寄錢時，我給柱子留了一句話，錢不多，就不要還了。但是，十幾天以后，我收到了那筆錢，還是六百塊，一分也不少。是柱子寄回來的。柱子說，情意收下了，錢，就算了！這就是柱子，一個永遠不會低頭的人。那天見到柱子時，我抱著他哭了。我覺得對不起柱子，我肩上的那顆星，原本應(yīng)該是柱子的！然而。柱子卻顯得十分平靜，只是輕輕拍著我的肩膀，還是什么也沒說。

晚上，我見到了柱子的媳婦。

柱子的媳婦并不漂亮，飯菜卻做得很香。吃飯的時候，柱子媳婦緊挨著柱子坐著，不停地往柱子碗里夾著菜，臉上滿是疼愛。柱子媳婦吃完飯，說是有點事，就出去了。柱子隨后從床底下拿出一瓶酒，小聲對我說，她一直不讓我喝酒。今天，你來了，咱們咋樣都得喝一點。我問，為啥不讓你喝酒？這時，柱子才把這近年來的經(jīng)歷告訴了我，我聽了后，不禁又一次熱淚盈眶。

原來，柱子下井后，突然得了一種病，全身乏力，身體機能嚴重衰竭，幾乎失去了生活能力。后來，經(jīng)過檢查，發(fā)現(xiàn)柱子得的是白血病。那時，柱子曾經(jīng)自殺過，但都被柱子媳婦發(fā)現(xiàn)后給救了回來。為了治病，柱子媳婦變賣了剛剛買的房子，仍不夠。柱子媳婦只得四處借錢，欠下一筆很大的債。再后來，柱子需要骨髓移植，柱子媳婦就毅然捐出了自己的骨髓……聽了柱子的坎坷經(jīng)歷，我在為他感到傷心的同時，終于明白柱子那次為什么要私自離隊，后來又為什么把轉(zhuǎn)干名額讓給了我。當一個人找到真正的愛時，就需要用全部的心血去呵護。生活中只要有了真愛，又有什么不可以舍棄的呢？是的！生活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需要自己去品嘗的。幸福，其實就是這么簡單！而一個人如果要去追求那份屬于自己的幸福，就必須要有所放棄！

離開柱子那個簡陋的家時，柱子摟著媳婦的肩膀?qū)ξ艺f，放心，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再為我愧疚了，那個轉(zhuǎn)干名額，是我自己放棄的，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聽了柱子的話，我點點頭。我知道，柱子說的是真話。我對柱子媳婦說，柱子有了你這樣的愛人，值了！是的，柱子是幸福的，那種幸福是踏實的，是沒有過多修飾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金錢和地位無法換來的。這樣的幸福，值得一個男人用所有的一切去呵護！

那次離開時，我沒有哭。是柱子讓我認識到，生活，原本就是不需要太多眼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