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賈的智慧人生

晏建懷

在劉邦眾多的謀士中，陸賈的名氣遠不如張良、陳平，甚至還不如酈食其和叔孫通這些曇花一現(xiàn)者。然而，名聲不顯的陸賈，卻是劉邦人才庫里最博學(xué)的多面手，論外交，他不差酈食其；論建制，他不遜叔孫通；論除異己固皇權(quán)的計謀，他也不輸張良和陳平?？梢哉f，他是一個內(nèi)能齊家、外能治國、幫助劉邦平天下的謀略家，其人其事，大有智者風(fēng)范。

一、口舌收南越

酈食其曾憑三寸不爛之舌，差點輕取齊國七十余城。酈食其假如沒有韓信從中作梗，是否能下齊國七十余城，須打一個大大的問號。而陸賈，卻確實曾憑借如簧巧舌，收復(fù)了南越，其口舌之辯、外交之才、縱橫之能，讓人刮目相看。

陸賈是楚國人，劉邦反秦抗楚的過程中，他以幕僚身份相隨，能言善辯，劉邦常派他出使諸侯間。劉邦建立漢朝后，四方初定，唯嶺南趙佗自稱南越王，割據(jù)一方，劉邦因此派陸賈帶著印信，代表自己去招降趙佗，讓他歸順漢朝，仍封南越王。

這個趙佗也是個傳奇人物。他本是恒山郡真定縣 （今河北正定）人，秦朝大將。前214年，秦始皇派他征服嶺南，嶺南平定后，恰遇秦末大亂，他乘機割據(jù)嶺南，大約在前203年前后，建立了南越國，自稱南越王，兀自逍遙快活。

陸賈憑口舌去征服南越，其難度簡直難于上青天。為什么？試想，你劉邦推翻秦朝自立為帝，我征服嶺南自立為王，你當(dāng)你的帝，我做我的王，咱井水不犯河水，我憑什么要我卑躬屈膝地向你俯首稱臣呢？倘若兵戎相見，孰勝孰負、誰向誰臣服還未可知呢，想 “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做夢去吧你。所以，陸賈此行，兇多吉少。

果然，陸賈到達南越后，趙佗“魋結(jié)箕倨”而待之。什么意思呢？他頭上結(jié)著錐形的高髻，兩腿張開，屈膝而坐，顯然，趙佗對待作為漢使的陸賈，十分無禮和傲慢。

然而，陸賈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讓趙佗分清形勢，明曉厲害。因此，陸賈全然不睬趙佗的態(tài)度，而是上前對他一字一頓地說：“您本是中國人，祖墳還在真定。但您一反國人習(xí)俗，棄冠帶而結(jié)高髻，想以南越彈丸之地對抗朝廷，與天子為敵，果真如此，恐怕要大禍臨頭了?！?/p>

陸賈先以威脅的語氣將趙佗鎮(zhèn)住，接著，他為趙佗分析說： “秦末群雄逐鹿，天下諸侯混戰(zhàn)，劉邦脫穎而出，連楚霸王項羽都為其所敗，僅僅五年，削平天下，四海歸一，此非人力，實乃天意。您南越稱王，孤傲不服，漢朝那些文武將相們都紛紛建議天子發(fā)兵前來誅殺。但天子愛惜百姓，暫且罷兵，遣我授您南越王金印，剖符為信，互通使臣。您本應(yīng)郊外相迎，北面稱臣。但您卻桀驁不馴，打算以這小小的南越作為對抗天朝的資本。朝廷一旦得知，必會掘你祖墳、夷你宗族，再派大軍前來清剿，我想南越民眾決不會坐而待斃，一定會對您群起而攻之，那時，您將死無葬身之地?！?/p>

一番有理有據(jù)、軟硬兼施的話語，瞬間就鎮(zhèn)住了趙佗，趙佗思前想后地猶豫了一陣，然后坐直身子，誠懇地向陸賈抱歉自己的無禮。通過這次交談，陸賈給趙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特意將陸賈留下，款待數(shù)月。最后，在陸賈的勸說下，趙佗終于向漢朝俯首稱臣。臨別，趙佗還以重金酬謝陸賈。

陸賈兵不血刃就收復(fù)了嶺南，劉邦得報后特別高興，立刻提拔他為太中大夫 （官名，掌論議），陸賈從此成為了一名言官。

二、 《新語》安天下

陸賈本身能言善辯，又恰恰處于太中大夫這么一個勸諫皇帝、議論朝政的言官位置，可謂輕車熟路，而且，他履起職來比別人更加積極。有一段時期，陸賈常常向劉邦談?wù)?《詩經(jīng)》、 《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如何如何好，說上能治國，下可安民，用處大得很呢。

然而，大家都知道，劉邦對儒家學(xué)說并不怎么喜歡，對儒生更是鄙夷厭惡，凡遇儒生來訪，他要么把他們的帽子摘下來，往里面撒尿，要么對儒生破口大罵。在這樣一個皇帝面前談儒學(xué)、講詩書，好的結(jié)果是對牛彈琴，壞一點是招他痛罵，搞得不好還可能惹禍上身，丟官遭貶。

有一次，陸賈又不厭其煩地談起了詩書，劉邦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馬上呵斥道： “這天下是老子馬上打下來的，哪里用得著這些破 《詩》 《書》？”陸賈沒被劉邦的臭罵所嚇倒，而是耐心地解釋說：“陛下呀，馬上得天下，安能馬上治之？先圣如商湯、周武，他們皆以武力征服天下，但他們后來治理天下，卻都是以文佐之，文武并用，這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妙法啊。像后來的夫差、智伯，皆因窮兵黷武導(dǎo)致滅亡。而秦王朝更是，嚴(yán)刑酷法，不知變更，一二戍卒就輕易將其推翻。倘若秦始皇統(tǒng)一后，能效法先圣，佐以詩書教化，施以仁義之道，必然國泰民安，四方穩(wěn)固，陛下又怎么可能奪取秦朝的天下呢？”

劉邦聽后，開始頗為不快，但沉吟片刻后，臉上慢慢露出慚愧之色，隨后，他竟然破天荒一改往日的粗暴和霸道，對陸賈說： “那就請你試著總結(jié)一下秦失天下之因，和我得天下之故，以及歷代的成敗根源吧?！?/p>

在陸賈不遺余力的勸諫下，劉邦終于有所醒悟，主動接受他的建議，真是難能可貴，顯示出陸賈卓越的口才和智慧。于是，陸賈將歷代興衰征兆和存亡原因，寫成十二篇政論文章，上奏劉邦，每上奏一篇，劉邦就贊嘆一次，其他文武百官齊呼萬歲。后來，這十二篇文章結(jié)集后，取名 《新語》。而這部《新語》和陸賈 “行仁義，法先圣”的主張，一起成為了西漢前期的施政綱要。

三、智慧訂協(xié)議

陸賈是個綜合型人才，不但能言善辯，而且明時勢、懂進退。

劉邦去世后，他與呂后所生的謫長子劉盈繼承皇位，是為漢惠帝。劉盈雖為皇帝，但軟弱無能，呂后 “女主稱制”，權(quán)力盡歸之。當(dāng)時，呂后要培植家族勢力，準(zhǔn)備給自家兄弟封王，對朝中那些言官深為忌憚。陸賈看到呂后一手遮天，正是權(quán)力日熾之際，如果同她據(jù)理力爭，無異于以卵擊石，非但不能扭轉(zhuǎn)局面，反而可能遭到報復(fù)，甚至功敗身死，而此時，他也已年近六十。因此，陸賈稱病辭官，激流勇退，回家賦閑了。

隱退后，陸賈決定將家事作一番安排。他看到長安東七十里的好畤縣 （今陜西乾縣）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宜于家居，便將全家安頓于此，打算頤養(yǎng)天年。陸賈有五子，自己養(yǎng)老，當(dāng)然得看這些兒子們是否孝順。然而作為父母，兒子們的孝心又往往與父母對家事的處理方式有關(guān)，這不像在外做官，部下食朝廷的俸祿，有個職業(yè)操守作為規(guī)范，對上司必然恭恭敬敬、說一不二。父母厚此薄彼，兒子們會因怨生恨，心有抵觸。加上孝順也沒有固定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飯菜如時，冷言冷語，孝順否？事事應(yīng)承，陽奉陰違，孝順否？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真正的孝順，需要兒子們對父母真心侍奉，表里如一。

陸賈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老有所養(yǎng)，他在五個兒子面前做到了絕對公平。他把當(dāng)年出使南越時趙佗賜給他的珠玉珍寶悉數(shù)拿出，兌換成黃金千金，五個兒子無論長幼，每人分兩百金，沒有厚薄，不分彼此，兒子們個個歡天喜地。

分完財產(chǎn)后，陸賈又要求同兒子們訂個 《養(yǎng)老協(xié)議》，協(xié)議大致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以后在五個兒子家輪流吃住，十天換一家；二是無論在哪個兒子家里，父親和他那一大幫子車騎、侍從甚至歌女的吃喝拉撒睡，此家必須竭力供應(yīng)，盡量滿足；三是父親在哪家去世，父親隨身所佩價值百金的寶劍以及車騎、侍從、歌女，都歸哪家所有。

契約公平，兼顧長遠，兒子們又都高興地接受了這一約定。從此，陸賈時常坐著馬車，佩帶著他那昂貴的寶劍，攜帶著侍從和歌女，輪流在兒子們家吃住，既不用顧慮衣食無繼，又無須顧慮兒子、兒媳們的冷眼，來去自如，瀟灑快活。

不過，兒子們還有一絲擔(dān)心，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開支必然不菲。陸賈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寬慰他們說： “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吃住的開銷和花費，我陸賈朋友遍天下，經(jīng)常走親訪友，大部分時間在外頭，你們各家一年輪流下來，最多也不過兩三次。而且，去你們家的次數(shù)多了，我都覺得不新鮮，呆久了會厭煩呢?！眱鹤觽兟牶螅坏珡氐追帕诵?，而且對父親比以前更加孝順了。

陸賈在安排自己養(yǎng)老的問題上，做到了處事公平、規(guī)劃長遠，充滿智慧。兒子們雖然知道父親講排場、好玩樂、花費巨大，但經(jīng)父親這么一番科學(xué)安排、長遠規(guī)劃，表面奢華的養(yǎng)老，變成了一個費而不貴、勞而不煩的簡單事情，這既是兒子們樂意做的，更是他們能夠做的，父子皆歡。

四、妙計除 “諸呂”

劉邦在生時，曾對呂后家族的坐大，隱約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將來某天，天下不再姓劉，故臨終前作了一番特殊安排，并說了那句名言：“安劉氏者，必勃也?！比欢?，當(dāng)劉氏真正到了危急的時刻，單單一個太尉周勃是拿不下 “諸呂”的，關(guān)鍵還得 “將相和”， “將相和”則朝局穩(wěn)，朝局既穩(wěn)， “諸呂”即使覬覦權(quán)柄，也有心無法，不但能扼制 “諸呂”，甚至機會一到，還能消滅對方，確保天下姓劉。而出妙計促成 “將相和”的人，就是陸賈。

劉邦去世后，太子劉盈繼位，是為漢惠帝。劉盈繼位時，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天性仁弱，呂后權(quán)欲極重，正好攬權(quán)于己。七年后，年輕的劉盈去世，呂后立劉盈五歲的長子劉恭為帝，大封娘家呂姓兄弟和侄子、侄孫們?yōu)橥?，自己臨朝稱制，成了歷史上太后專政第一人。

陳平時為右丞相，對呂后稱制和 “諸呂”封王深為擔(dān)心，但苦于身單力薄，沒有解決的辦法，只得閑居家中，苦苦思索。一次，陸賈前去請安，在陳平身邊坐下了，陳平甚至都沒發(fā)現(xiàn)。

陸賈奇怪地問： “丞相為何深憂至此？”陳平回過頭來說： “你猜猜？”陸賈懂的，他說： “我知道，您貴為宰相，食三萬戶侯，可謂人臣之極，人生還有何求？您憂慮的，不過是 ‘諸呂’擅權(quán)和幼主安危罷了。”陳平深以為然，遂向陸賈求教解決辦法。

陸賈獻計說：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只要 ‘將相和’，則天下歸心，只要天下歸心，即使時局有變，則權(quán)力不致分散。為劉氏江山社稷計，這些都在您和太尉周勃二人掌握中。我常同太尉談及這些，他則當(dāng)成兒戲，不予重視。如今之計，您唯有深交太尉，形成牢不可破的權(quán)力聯(lián)盟，才能確保天下安定?！鲍I出這個安定天下的計謀后，陸賈還為陳平獻了幾條對付 “諸呂”的妙計。

于是，陳平依計而行，以重金結(jié)交周勃，與周勃形成了非常牢固的同盟，最后將相二人同心協(xié)力，終于在呂后去世不久，鏟除了 “諸呂”，確保了劉氏政權(quán)的穩(wěn)固。

漢文帝十年 （前170），陸賈安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陸賈隨劉邦反秦立漢，縱橫于諸侯間，憑的是舌辨之能，故司馬遷稱他為 “當(dāng)世之辯士”。他帶少量隨從，遠使南越，說服趙佗臣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顯示出卓越的外交才能。及至勸說周勃、陳平聯(lián)手剪除諸呂，擁立文帝，劉氏江山得以穩(wěn)固，也顯示出他卓越的謀略。班固在 《漢書》中為他稱贊說： “陸賈位止大夫，致仕諸呂，不受憂責(zé)，從容 （陳）平、 （周）勃之間，附會將相以強社稷，其最優(yōu)乎！”至于陸賈在朝中明時勢、懂進退，在家中處事寬容、善待后輩，則更是充滿著智慧和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