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中惠
“學詩則杜甫陸游可學而李白李賀不可學。”這是半句話,是從別的什么文章中讀到的,據(jù)說是南懷瑾先生說的。南先生所說有些概括,清代詞評家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卻是言之鑿鑿。陳說:“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只是人不能學?!睘槭裁床荒軐W呢?因為“東坡詞豪宕感激,忠厚纏綿,后人學之,徒形粗魯。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
然而,曹雪芹的《紅樓夢》則又是一種說法。書中林黛玉告訴香菱,若真心學詩,王維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然后再讀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然后再讀李白的七言絕句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再把陶淵明等人的看一看,“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虛構(gòu)的林黛玉反對學陸游,認為陸游的作品“淺近”,而真實的魯迅的祖父卻主張:“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游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再誦蘇詩,筆力雄健,辭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清逸。如杜之艱深,韓之奇崛,不能學亦不必學也?!?/p>
有點亂——這位說這個“可學”,那位說那個“不可學”,到底誰的觀點更有道理呢?
都有一些道理,但我覺得南先生的觀點更有道理。一個人在某個領(lǐng)域成功,必須具備幾個方面的條件,比如“思想、生活、技巧三過硬”,比如“天分加努力加機遇”等等。就詩詞寫作來說,我認為無非是兩條:一是天分,二是功力。天分是先天的,是父母給的;功力是后天的,是努力學習得來的。精神勞動真就有幾多玄妙在里邊,舉凡文學藝術(shù)各門類,走到最后,都是天才們在角逐。有的人,沒有人看見他下過多少功夫,可是具體操作起來,真的似有神助;有的人,將吃奶的勁都使上了,也難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按說,天分也是相當高的,但杜甫又說了:“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惫Ψ蛞彩钦娴臎]有少下。他懂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他也知道比不了李白:“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
一個似乎是“功夫型”,一個似乎是“天才型”?!肮Ψ蛐汀笨蓪W,“天才型”真的不可學。為什么說李白蘇東坡不可學呢?我認為:李白蘇東坡們生來即聰敏過人,再加上性格豪放不羈,因此寫起東西來“行當行止當止”,沒有規(guī)律可循,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天女散花,天馬行空,很難從中總結(jié)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所謂學習,無非就是尋找規(guī)律進而解釋規(guī)律遵循規(guī)律,可是他們根本不按理數(shù)出牌,自己都不知自己下句說什么,你說你怎么效仿?為什么說杜甫陸游可學呢?是因為他們的東西有規(guī)律又接地氣,起承轉(zhuǎn)合,有家數(shù),有層次,貼近生活,能夠有所歸依,似乎努努力可能達到。至于魯迅的祖父所說杜之不可學,主要認為杜的作品“艱深”,我認為是一家之言,他說的是詩教學習中的循序漸進,與南先生等人的觀點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
說到蘇東坡之不可學,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詩之寫作是這位先生整體藝術(shù)活動中的短板。錢穆先生說“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但“詩境有時未免落俗套”。錢先生說的是蘇東坡的詩。細細想來是這樣的,天才的光芒是能將功力不足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