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人的成長歷程：重讀莫泊桑的《項鏈》

劉久娥

內(nèi)容摘要：莫泊?！俄楁湣返闹黝}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只有遵循了小說這種文體的特征去解讀，才能靠近作家寫作目的。抓住小說中的差異性或矛盾性，即“馬蒂爾德的愛慕虛榮與她的十年艱辛”和“小說結(jié)尾”這兩組矛盾，從人性的角度解讀小說，關(guān)照人物，就能接近作者的真正創(chuàng)作意圖。

關(guān)鍵詞：馬蒂爾德 項鏈 人性 命運

莫泊桑是一位有著濃厚悲觀主義思想的作家。他認為人類永遠無法達到目的。他對生活的基本看法是：“我們什么也不知道，我們什么也猜不透，我們什么也想象不出”。他覺得人生活在一個空虛的、失去意義的世界里，受到遲鈍的本能的支配，被痛苦和窮困所壓垮，顯得平庸、自私、狹隘、愛慕虛榮、貪財吝嗇。這種思想無疑會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

但重讀了《項鏈》后，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并非如他所想那樣。

課堂上對《項鏈》主題的解讀很多，比較正統(tǒng)的觀點有以下幾個：一是認為它是一出悲劇，因為丟失了借來的項鏈，馬蒂爾德夫婦就失去了全部的存款并且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耗費十年的辛苦勞作才還清了債務(wù)，從小康生活倒退到了貧困的窮人生活。二是從宿命論的觀點出發(fā)，認為當時的法國社會，只有上流社會的人們才能過著衣食富足的奢靡生活，像馬蒂爾德夫婦這樣的小資產(chǎn)階級，只能過著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如果生活中發(fā)生點偶然的變故，就會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而他們卻只能默默地承受。三是認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社會奢靡成風，各個階層的人們都在不同程度的追求奢侈的生活，而馬蒂爾德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的婦女，也有貪圖享樂、追求奢侈生活的本性，只是愛慕虛榮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

除此之外還有多元解讀，有人贊美馬蒂爾德夫婦勇敢面對生活中的挫折和磨難，有人認為小說磨練了馬蒂爾德的心理承受力是一出喜劇，有人認為小說是路瓦栽夫婦愛情的頌歌，畢飛宇認為是講契約精神。通過分析也都有道理。

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很多作品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每個人的解讀都不一樣，如果非得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那就是苛刻。但解讀小說要有一定的方法，只有遵循了小說這種文體的特征去解讀，才能靠近作家寫作目的。

孫紹振教授在《如是解讀作品》中提出：“所謂分析就是要把原本統(tǒng)一的對象加以剖析，根本就不應(yīng)該從統(tǒng)一性出發(fā)，而是應(yīng)該從差異性，或者矛盾性出發(fā)?！苯庾x小說也該抓住差異性或矛盾性。

就《項鏈》而言，我們可以找出幾個矛盾性來。

第一組矛盾：馬蒂爾德的愛慕虛榮與她的十年艱辛。小說開頭有很多關(guān)于瑪?shù)贍柕聬勰教摌s的描寫，“她覺得自己本是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華的事物而生的”，“她夢想著那些靜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著東方的幃幕，如何點著青銅的高腳燈檠，如何派著兩個身穿短褲子的高個兒侍應(yīng)生聽候指使，而熱烘烘的空氣暖爐使得兩個侍應(yīng)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夢想那些披著古代壁衣的大客廳，那些擺著無從估價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夢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廳，自己到了午后五點光景，就可以和親切的男朋友在那兒閑談，和那些被婦女界羨慕的并且渴望一顧的知名男子在那兒閑談?！?/p>

但不能忽略為了償還那串項鏈，她經(jīng)歷十年的艱辛，她“亂挽著頭發(fā)，歪歪地系著裙子，露著一雙發(fā)紅的手，高聲說話，大盆水洗地板”。如果只看之前的描寫，我們可以下結(jié)論她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但結(jié)合后面的付出，我們就能看出，她并非是一個純粹的愛慕虛榮者。試想如果她骨子里就是這樣的人，她完全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去解決這個問題，莫泊桑筆下道德淪喪的丑惡婦女形象太多了，有金錢戰(zhàn)勝一切，棄親情于不顧的《一家人》；更有為金錢出賣靈魂和信仰，親自孕育并出售畸形兒的《怪胎之母》。莫泊桑通過她們有力地揭露和鞭撻了虛榮勢利和金錢帶來的罪惡，以及因金錢引發(fā)的世態(tài)炎涼。

但馬蒂爾德不是這樣的，她是一個有夢想的女性，文中寫道：“但是有時候她丈夫到辦公室里去了，她獨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從前的那個晚會，那個跳舞會，在那里，她當時是那樣美貌，那樣快活?！笨芍词故巧钇D難，但她依舊為那天晚上光彩的自己而陶醉。一個女人愛美，追求生活的品質(zhì)，無可厚非。項鏈丟失后，她沒有逃避，沒有迷失自我，而是勇敢地承擔起償還的義務(wù)。在這組矛盾下，我們下結(jié)論說她純粹愛慕虛榮，實在是講不通。

另一組矛盾就是小說結(jié)尾。小說完全可以在馬蒂爾德十年艱辛后的任何一個地方結(jié)束，但為什么作者還要在最后寫下那段對話呢？為什么她的好友還要告訴她那串項鏈是假的呢？這是作家有意而為之的。十年的艱辛讓馬蒂爾德變得成熟，內(nèi)心變得更強大，她對自己這十年的付出是肯定，也是自豪的。所以她看到伏來士潔太太，并肯定地告訴自己要去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好友，莫泊桑這樣描寫她：“說完，她用一陣自負而又天真的快樂神氣微笑了?！笔昵懊鎸楁渷G失的慌亂的她，現(xiàn)在變得如此的坦然自若，甚至是自負而又天真快樂的。這就是十年艱辛給馬蒂爾德的禮物。得知項鏈是的假的后，莫泊桑并沒有再寫什么，戛然而止，可我們可以想象，馬蒂爾德會驚訝會失落，但應(yīng)該是沉穩(wěn)的，不會哭也不會鬧。這個結(jié)尾主要就是展現(xiàn)馬蒂爾德的心理變化，她雖然還是小人物，可內(nèi)心已不再似以前。

有人抓住文中這句：“生活多么古怪！多么變化莫測！只需微不足道的一點小事就能把你斷送或者把你拯救出來。”認為十年的艱辛是斷送了還是拯救了馬蒂爾德呢？我覺得理解有問題，這句話其實與項鏈有關(guān)，它只是作家全知視角下的一句感嘆而已。另一個版本的翻譯，我覺得比上面的要好，“人生真是古怪，真是變化無常啊。無論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點點小事?！边@句話其實就是講了人生無常罷了，并沒有太多的意思。

那么，《項鏈》想表達什么？我覺得不是諷刺瑪?shù)贍柕绿摌s心和追求享樂的思想，進而揭露資產(chǎn)階級思想意識對人們的侵蝕毒害，這種說法實質(zhì)上是將虛榮心作為唯一的原因來研究夸大了它所能起到的社會作用。“在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小資產(chǎn)階級根本沒有能力擺脫資本主義社會為他們所規(guī)定的歷史命運和生活道路?！彼约词宫?shù)贍柕聸]有丟失項鏈，即使她努力地工作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改變自己的機會，她可能會在其他方面遭受打擊和不幸，也很難改變命運。

以道德批判的標準作為評價小說的唯一尺度是偏頗的，而應(yīng)該站在人性的角度去關(guān)照人物形象，首先是尊重人的個體，尊重人的本性，小說中的馬蒂爾德是一個豐滿的人物形象，有正常人本該有的追求和幻想，也有正常人擁有的缺點和不足，她展現(xiàn)了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莫泊桑表達了對小她人生命運的關(guān)懷，對她不幸遭遇的同情，還有對她勇于面對災(zāi)禍的誠實美德發(fā)出贊嘆。其目的想要告訴讀者的是人生之路并不是平坦一帆風順的，當?shù)讓尤嗣鎸γ\遭際的時候，要有一種敢于直面人生的勇敢精神，這是小說所蘊含的人生哲理。

從人性的角度重讀《項鏈》，我們才會從底層人的成長歷程中讀出人的偉大來，一種與命運的博弈和抗爭。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高新區(qū)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