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圖/金鈴子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鴨鎮(zhèn)
遵照幸存者的要求
也出于對逝者的尊重
使用了化名
除此之外
故事未做任何改動
鴨鎮(zhèn),從名字看,就知道是個小地方,城鄉(xiāng)接合部。時至今日,環(huán)繞小鎮(zhèn)的幾條河汊里還漂浮著成群結(jié)隊的鴨子。鴨鎮(zhèn)的咸鴨蛋沒有什么名氣,但家家都腌,不賣,就自家吃,能從端午吃到中秋。年底臘月,河面上的鴨子就少了許多,鎮(zhèn)上人家門前窗外的晾衣繩上倒是齊刷刷地有了它們的身影。此時它們已被開膛破肚拔毛去屎成了咸鴨。也有缺胳膊斷腿的,是戶主切下來放在飯鍋里蒸掉吃了。味道不錯。總之,它們就這么赤身裸體暴露在年底懶洋洋的日光之下。鴨絨也能賣錢,鋪在水泥地上曬,像一小片臟兮兮的雪。等真的下雪了,個別戶主不在家的,沒有及時收回家的鴨絨瞬間就混淆于雪中。晾衣繩上的鴨子,身上也落了點雪,看著倒確實讓人感到冷。
小鎮(zhèn)上絕大多數(shù)人家在河對面還有畝把地。年輕人當然都有所謂正經(jīng)工作。年紀大的,退休的,就要到河汊那邊去伺候那畝把地。不種糧食,就當菜園,菜吃不完,也賣。天氣冷了的話,他們還在菜地里支起塑料大棚,種點反季節(jié)蔬菜。塑料大棚白花花的一片,從河對岸看過去,還是像雪。因此,鴨鎮(zhèn)有許多橋。最大的那座橋叫青年橋。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可能是橋不遠處是鴨鎮(zhèn)中學的原因吧。
放學的時候,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從橋上經(jīng)過。橋欄桿上每每此時都騎著三三兩兩當?shù)氐膲暮⒆?。他們大多剛剛從鴨?zhèn)中學畢業(yè)或輟學不久,目前還沒有找到工作,暫且以在橋上欺負老實孩子和向漂亮女學生吹口哨為樂。好學生遇到他們,當然是避而遠之,緊趕慢趕回了家。成績差的,或者比較叛逆的,倒是愿意加入他們的行列,和他們一起在橋上大聲說著臟話。老師們下班當然也經(jīng)過這座橋,這些曾經(jīng)的學生故意表現(xiàn)出滿不在乎,很堅決地不打招呼,就像沒看見一樣。幾乎是出于天性,他們普遍對教師沒什么好感。他們已經(jīng)離校,也正是因此,犯不著對這些不久前對自己不是打就是罵的老師持友好態(tài)度。也可以說,他們還在生這些老師的氣。有一個叫張亮的,甚至覺得自己跟教物理的趙老師有仇。遠遠看見趙老師還穿著踢過他的黑皮鞋,就氣不打一處來,情不自禁地從橋欄桿上滑了下來,攔住了趙老師,然后給他兩個耳光。趙老師滿面通紅,但見張亮等人人多勢眾,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然后他們就看到劉老師騎著高大的二八長征自行車,昂著碩大的腦袋威風凜凜地過來了。這也可能與他身后跟著一大堆騎著二六鳳凰小車的柔弱的女學生有關(guān)。這些女學生覺得跟著劉老師比較安全,劉老師也樂于保護她們。劉老師十分強悍,沒有一個他教過的學生不怕他。很多年后,學生們搞同學聚會,場面親切歡快,劉老師應(yīng)邀到場之時,畢業(yè)已經(jīng)二十年的學生們還是不自覺地集體安靜了下來,一如劉老師當年作為班主任,經(jīng)常突然出現(xiàn)在班級后門口一樣,讓他們從喧鬧中瞬間噤若寒蟬。
基于劉老師在后文中會死,故劉老師諱賓漢。劉賓漢也不知道怎么長的,給學生們的印象一直是四十多歲,孔武有力的樣子。四十多歲入校,四十多歲退休,始終不見老。他不是鴨鎮(zhèn)人,操外地口音,大概是國家分配到鴨鎮(zhèn)來的。也有人說他當過兵,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至于他究竟是哪兒的人,搞不清楚,總之他的話很難聽懂。但因為學生都怕他,多年以來,他的課堂紀律和教學成績均是鴨鎮(zhèn)中學的奇跡。學生何以怕他?同學聚會上,大家就此話題樂此不疲地展開了交流。若論身材,劉賓漢確實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跟身高一米九二、體重達兩百斤的教體育的林老師比起來,也一般。論力氣,大家剛進中學時,稍有不慎,就被劉賓漢拎得腳離地面,扔到教室外面的慘痛至今讓人記憶猶新。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著實沒什么了不得的。要知道當初大家都是還沒發(fā)育的小毛孩子嘛,一個成年人拎一個小孩子還不跟拎一只雞似的。劉賓漢從不開笑臉?據(jù)他女兒劉婷稱,她也沒看到過父親的笑臉。不過,黑板和桌椅板凳又何時有過笑臉?劉老師眼睛瞪起來怕人?好像再怎么瞪也沒牛眼睛大吧。劉老師比別的老師打?qū)W生更厲害?這更不對了。論手賤,公認的還是被張亮尋仇的教物理的趙老師更愛打?qū)W生。結(jié)論還是有的,那就是劉老師每接一個班,剛開始,無一例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力,大吼大叫,將所有不穩(wěn)定分子打服為止,讓人聞風喪膽。過了一年半載,劉老師就不需要這樣了,此后,他只要板著臉,保持著隨時能把人扔出教室的風度即可。
青年橋上的壞孩子們見劉賓漢駕到,不由得嚷著天快黑了自家的鴨子該攆回家了再不攆的話狗日的父親就會說你媽的甭想吃晚飯了,所以紛紛走了。張亮倒是不以為然,劉賓漢沒有教過他。他一個人留了下來,仔細地端詳了劉賓漢身邊如過江之鯽的女學生們,覺得確實比之前不在劉賓漢的羽翼之下獨自經(jīng)過青年橋的女生們在姿色上略勝一籌。他也不禁要看看劉賓漢的羽翼,也就是胳肢窩相關(guān)的部位,不得不承認,劉賓漢的膀子很粗。這么一瞥之間,他就看到坐在劉賓漢自行車書報架上的劉婷。因為她側(cè)身坐著,臉正對著張亮,二人對視了一眼,劉婷就趕緊埋下了頭。有趣在于,張亮也趕緊埋下了頭。
像著了魔似的,這短短的一瞥讓張亮難以忘懷,使他遲遲不愿意踏上社會而長期滯留于青年橋上。夕陽西下,黃澄澄的光線給一切都鍍了層所謂金邊,書報架上以其父寬闊的后背作為背景的劉婷(她偶爾還晃動一只小腳)自此在張亮心中扎下了根。后來他出去混,砍傷人坐在班房里,這個畫面也總是會在眼前浮起。奇異在于,這一切既讓他感到甜蜜,也讓他感到傷心。真不知猴年馬月,自己才能和心上的人兒在一起呢。
劉婷的媽媽是鴨鎮(zhèn)上著名的老姑娘。一方面她在國營百貨商店當售貨員,關(guān)系隸屬供銷社,是個穩(wěn)定工作,非農(nóng)業(yè)戶口,附近的農(nóng)民她都看不上。另一方面,她自幼患有小兒麻痹癥,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道路不平,人生坎坷,鎮(zhèn)上小伙也看不上她。作為老姑娘,她的古怪脾氣是少不了的。幾乎所有上點年紀的人都領(lǐng)教過劉婷媽媽愛翻白眼的售貨風格。不僅如此,她還跟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親戚也斷絕了來往。對于鎮(zhèn)上流傳她恐怕一輩子也嫁不了人的閑言碎語,她用“去你媽的,走著瞧,我要嫁就嫁個最好的”來回應(yīng)。氣勢驚人,可惜俗類只會竊笑。命中注定的,這時候劉賓漢來了。
劉賓漢剛到鴨鎮(zhèn)中學時住在學校后面的單身宿舍,免不了要到百貨商店里買些肥皂、牙刷、臉盆、熱水瓶之類的生活用品,與這個跛姑娘一見鐘情。有人認為是跛姑娘主動貼上去的,有其對劉賓漢購物時熱情周到的服務(wù)為證。也有一個現(xiàn)已老年癡呆的鄰居說過:他有天晚上出來上廁所,借著當年比如今要明亮得多的月光,眼見一條大漢三下兩下翻過跛姑娘家的院墻,“咚”的一聲落在院內(nèi),大地為之一震。定身再聽,耳畔依稀傳來跛姑娘發(fā)出的嚶嚶之聲??傊麄兒芸炀徒Y(jié)了婚。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起碼看起來兩人還挺般配的。首先長相上兩人都有了點年紀(劉賓漢天生老相,事實上比跛姑娘還小兩歲);其次,一個壯大似牛,一個畸形如雞,搭配得倒也可樂。關(guān)鍵是這對夫妻相當恩愛。人們再也無緣在鎮(zhèn)上看見跛姑娘動蕩夸張的走姿了。想起劉賓漢背著她上下班的樣子,人們至今仍唏噓不已。不妨再從河的對岸看過去,劉賓漢扛著媳婦大步流星趕往前方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之中,適逢群鴨戲水,漣漪蕩漾,畫面與一個闖蕩江湖、四海為家的耍猴人偶然穿過鴨鎮(zhèn)路過我輩平庸的人生又有何異?
劉賓漢和跛姑娘的愛情故事可能是鴨鎮(zhèn)唯一值得稱道的史實和佳話??上泛:泼?,隨著兩位當事人和其他見證人的漸次離世,終將不見其蹤跡。
跛姑娘是個沒福的人,生下小劉婷沒幾年就得了什么病,死了。可憐劉賓漢既當?shù)之攱?,父女倆相依為命。大概是夫妻關(guān)系太好了,劉賓漢沒有再娶。除了工作,心思全在女兒劉婷身上。十多年來,劉賓漢一直將劉婷帶在身邊,哪怕是學校組織教職員工到外面旅游,劉賓漢也帶著女兒一起游山玩水。至今劉婷還保留著自己年幼時期騎在父親脖子上在各地名山大川前的留影。遺憾在于,那年頭的攝影不僅強調(diào)人物,更強調(diào)人物跋涉千山萬水才到此一游的所謂美景。諸如考慮到要把南京中山陵那個高大的“博愛”牌坊全部攝入鏡頭,所以父女二人在照片中立于牌坊之下就顯得很小了,五官模糊,表情不清。后來劉婷就上學了,也是由父親每天都騎車帶著自己,從幼兒園一直到中學畢業(y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以至于劉婷錯過了學習騎自行車的大好時機,不僅終生不會騎兩個輪子的車,連三個輪子的也不敢騎,因此,四個輪子的也懶得去學了。
劉婷可能確實比較懶。從小到大,父親對她的訓斥都集中在這個字眼上。即便有職稱為“高級教師”的父親的親自輔導,劉婷的學習成績也始終一般。所幸劉婷沒有讓父親太過失望,初中畢業(yè)后被省城一所衛(wèi)生學校錄取了。九月份報到當天,劉賓漢送女兒去省城。到了學校,在宿舍,幫女兒鋪床疊被,歸置好一切,和女兒第一次下館子吃了頓飯。至此,他仍然放心不下,問劉婷:要不要自己找個旅館住兩天看看?劉婷一下子沒忍住,哭了。是真的哭,流了很多眼淚。淚水流過面頰,路過腮幫,又聚集在她漂亮的下巴上,繼而滴落進因為炎熱已經(jīng)蒸騰起一股好聞的餿味的乳溝之中。劉婷不得不把自己的成長情況如實匯報給父親。她說,爸,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劉賓漢見此,也確實不知說什么好,只得把囑咐的話又從頭說了一遍,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返回鴨鎮(zhèn)的末班車正煩不勝煩地等著他呢。
此后的劉賓漢,也像女兒報到那天終于把他送走后的表現(xiàn)那樣,此時他坐在自家的小院里長舒了一口氣。女兒已無須自己照料,而他行將退休,只在校內(nèi)象征性地上幾節(jié)課。一生中他還從來沒面對過如此大把的時間,完全不知道怎么花才好。早上起床,洗臉時,他不禁在鏡子里多看了自己兩眼。他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印象中的自己完全一樣,或者毫無變化。這讓他有一點失落,所謂歲月痕跡呢?所謂的不可抗拒的衰老去哪里了?但此念轉(zhuǎn)瞬即逝。他覺得自己既然身體沒問題,仍然有使不完的勁,不如到河對面去伺候那畝把地吧。這塊地還是亡妻留給他的呢。遵照鴨鎮(zhèn)傳統(tǒng),也是時候了。憑借早年的記憶(劉賓漢很可能是農(nóng)民出身),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種韭菜、種茄子、種辣椒、種白菜,搭黃瓜架子、弓塑料大棚。收獲季節(jié)到了,嚯,但見劉賓漢的地里菜葉油綠果實碩大。誰也沒有想到,剛剛退休的鴨鎮(zhèn)中學高級教師劉賓漢一舉成了鴨鎮(zhèn)種菜人群中的后起之秀、個中高手,讓一干村姑鄰婦放下鋤頭紛紛趕來圍觀并嘖嘖稱奇,無不笑盈盈地看著他。劉賓漢也很得意,素無笑意的臉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絲波動,并發(fā)自肺腑地覺得那個叫王桂蘭的寡婦長得最好看。這是不對的,他想。于是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臉,決心將全部心血惡狠狠地投入種菜事業(yè)上去,心無旁騖地埋下大腦袋,越發(fā)地精益求精起來。只在累了的時候,他才直起腰來(能聽見嘎吱嘎吱的骨骼響),看一眼天空。天上空無一物,偶有一只麻雀向東邊飛去,麻雀不像村姑鄰婦,是不會回頭看一眼自己的。這時候,他也努力摒棄雜念,開始思念女兒,并自作主張地替女兒規(guī)劃起了未來。
按照劉賓漢的規(guī)劃,可以預見的未來是:劉婷順利從衛(wèi)校畢業(yè),遵照國家定向分配的原則回到鴨鎮(zhèn)衛(wèi)生院擔任一名護士(他不樂意女兒在省城的醫(yī)院找工作)。在護士崗位上,如果劉婷能一改懶的惡習的話,通過自學考試或脫產(chǎn)進修之類的深造,也許能進入醫(yī)師編制,差點也能混個護士長之類的職務(wù)。女兒再找個條件相當?shù)男』?,結(jié)婚生子,自己還可以輔導孫子或?qū)O女溫習功課也未可知。自己何時死,已然不重要??傊?,若能如此,等到女兒退休的時候,想來也和自己現(xiàn)在的感覺一樣,不枉此生。
中專技校與高中不同,其教學特征是,考試能混個及格即可,所謂“六十分萬歲,多一分浪費”。平時課堂沒聽,考試前幾天拿著手電在被窩里看書,熬幾個夜,臨時抱佛腳是管用的??荚嚰o律也不是很緊??傊?,只要不是太蠢,功課都能順利過關(guān),可以說最終所有人都能順利畢業(yè)。所以,衛(wèi)校生活對于劉婷這樣的花季少女來說,真是無所事事,空虛無聊極了。也好,正好可以學點本來一無所知的東西。怎么逛街,怎么穿衣,怎么買化妝品……劉婷很快就學會了這些。一個學期剛結(jié)束,放寒假了,穿著尖頭小皮鞋、臀部被牛仔褲緊緊包裹的劉婷一俟降臨在鴨鎮(zhèn)車站,很多開三輪蹦蹦車的叔伯們都沒認出她來,以為鎮(zhèn)上破天荒地來了一個時髦漂亮的女游客。個別閑漢還互相交換了兩個下流的眼神,等看清是劉婷,這些叔伯們才不好意思起來,也陡然熱情了許多,殷勤地幫劉婷拎行李送回家,一路上喋喋不休自吹自擂,劉婷一言不發(fā)。劉賓漢見到自己的女兒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但他很不高興,問,你過去的衣裳呢?劉婷說,都放在學校了。劉賓漢當然知道她扔了那些舊衣裳,也不便深究。只好安慰自己,女兒確實長大了。
在鴨鎮(zhèn),劉婷當然是一枝花,在衛(wèi)校的女孩堆里,倒并不見得多么出色。另外就是衛(wèi)校和幼師差不多,以女生居多,班級里偶爾才會出現(xiàn)個把男生。這些物以稀為貴的男生,無論相貌人品如何,都是眾多女生寵慣的對象,無不被視為活寶。在選擇女朋友上,活寶們自然有了較大的選擇余地??蓱z鴨鎮(zhèn)一枝花劉婷,居然是這些活寶漠視的對象。劉婷后來對張亮不止一次地說,自己并沒有看上學校里任何一個活寶,不僅如此,她還從旁觀者的角度,認真分析了某位在校內(nèi)最受女生歡迎的活寶,人稱“小郭富城”。在劉婷的口中,小郭富城長得并不好看,很多人都沒注意到而恰恰被劉婷發(fā)現(xiàn)的一點是,該活寶下頜和脖子之間有一顆痣,有痣也正常,關(guān)鍵是那顆痣上長了幾根毛。此外,“小郭富城”其他方面也不行,每次考試都掛科,吃飯吧唧嘴,特別自私,云云。
大概是在衛(wèi)校二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張亮才和劉婷搭上的。此前,劉婷到衛(wèi)校讀書,張亮也不愿繼續(xù)在青年橋上勾留,進省城混。沒多久,“小郭富城”就被人打了。劉婷懷疑是張亮所為。問:是你打的?張亮覺得自己還是否認這一點比較好。沒想到,劉婷為此(張亮否認)感到失望,又為此(“小郭富城”被打)感到高興。張亮從此心里就踏實多了。他打傷了人,在牢里待了一陣,出來后威名既顯,經(jīng)朋友介紹到省城一家夜總會看場子,也就是所謂打手,負責幫老板處理一些不太好辦的事,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果然與港片無異,張亮備有黑色呢子大衣,衣領(lǐng)豎起來,夜色深沉,看不清這個小伙長啥樣。
有一天,劉婷和女同學逛街,逛餓了在館子里吃飯,也就是幾碗牛肉拉面,吃完付賬,飯館老板告知,有人替她們買過單了。二人環(huán)視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熟人,老板大概也被打過招呼,堅決不予道明。二人疑惑不已。神奇在于,自此以后,劉婷和同學每次逛街在校外吃飯,都被告知有人買過單了。這顯然系一人所為。本來劉婷和同學并不知道這種優(yōu)待是沖著何人而來,不過大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沒有劉婷在場,同學吃飯還是要花錢的。于是,有一個神秘人物暗中照顧劉婷的佳話在校內(nèi)傳揚了起來。這個神秘人物究竟是誰,很是費了劉婷和同學們一番腦筋。她們甚至自動將逛街隊伍分成兩撥,裝作不認識,劉婷一撥負責吃喝,另一撥負責在飯館附近尋找可疑人物。單照樣被買過了,可疑人物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作為花季少女,她們很自然地就想到那肯定是個追求劉婷的人。武俠和言情小說培育的想象力又迫使她們想人非非。女孩子們關(guān)心的是這個人的相貌,白馬王子的可能性不大,對劉婷抱有忌妒心理的某個臉上青春痘較多的女同學認為,此入很可能是個殘疾或像鐘樓怪人那樣畸形,羞于出現(xiàn)。見劉婷面有不快,她又補充道:這有什么,神雕大俠楊過不是沒一只胳膊嗎?如此一說,劉婷又釋然了。
吃飯不要錢維持了大概一個月,劉婷突然聽說有人找她。她沒往這處想,滿懷惴惴,還拉上了最要好的同學相陪,這才來到了校園傳達室。一個剃著板寸、蹬著軍用皮靴、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小伙正在給看門老頭遞煙。該小伙甚至還留了兩撇小八字胡,但因為年輕,胡須顯得柔軟有光澤,須下兩片鮮紅的嘴唇夾著一根雪白的香煙,眉眼因為煙熏,蹙了起來。同去的女同學情不自禁地在嗓子眼乃至更深處發(fā)出了一聲驚嘆。但見這個扮相頗酷的小伙,居然也有點害羞的樣子,但也相當堅定,完全無視劉婷那個兀自呻吟的女同學,只是微笑著盯著翩翩而至的劉婷。劉婷愣在了傳達室門口,然后驚叫了起來:張亮,原來是你!
真是遺憾,在行將畢業(yè)之際,遵照校規(guī),劉婷被勒令退學了。她只得趁同學們上課的時候,從張亮的住處起身,趕往學校,在張亮的幫助下收拾行李,然后和張亮一起返回鴨鎮(zhèn)。后者已經(jīng)十分確定地表示,他們回到鴨鎮(zhèn)就結(jié)婚。至于生活,張亮已有了超過同齡人(大多還在讀書)的可觀積蓄,而且鴨鎮(zhèn)朋友遍地,威名大震,隨便置點買賣活計,掙錢養(yǎng)家毫無問題?!熬退隳阋惠呑硬簧习?,也不要緊?!睆埩辆褪沁@么跟劉婷說的。劉婷實在無奈,眼含兩泡熱淚遲遲沒有掉下來,及至張亮扛走她的被褥,床板像肋骨一樣裸露出來時,兩行濁淚才源源不斷地滾了下來。當年父親送她來報到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床板和眼下毫無分別,劉賓漢幫她鋪床疊被的虎背熊腰似乎也依稀可見。劉婷不免一屁股坐在宿舍空蕩蕩的水泥地上哭了起來:我怎么跟我爸說?。?/p>
劉婷和張亮走了后,同學們陸續(xù)回到了宿舍,看著劉婷鋪位的床板,大家長舒一口氣,紛紛累壞了那樣或躺或坐在自己的床上,轉(zhuǎn)而又精神倍增地開始熱烈討論起劉婷被退學一事。自從學校教務(wù)處勒令退學通報在櫥窗里張貼出來后,鑒于劉婷還沒有完全離開(以她的被褥和物件全部還在為標志),這段時間,大家在熄燈前后的臥談會上表現(xiàn)得很不好,并沒有她們想象中的那么夠勁,當時個個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出欲語還休、神神秘秘的神情。就好像早已搬出去和張亮同居的劉婷(尤其是通報張貼出來后她更沒臉滯留校園)會在她們忘情談?wù)摰臅r候突然破門而入。她們確實有點怕,她們多多少少知道張亮是個什么角色。此外,劉婷也不是吃素的。對此,她的上鋪,也就是那位臉上青春痘比較多的姑娘深有體會。為了上床睡覺,這幾年她和劉婷不止一次發(fā)生爭執(zhí)。劉婷認為,床腿上有一個鐵制腳蹬供青春痘爬上上鋪,這也是腳蹬發(fā)明者的初衷和善意的警告。可青春痘呢,偏偏對這項發(fā)明視而不見,每次上自己的床都要踩著劉婷的床沿(也就是床單上)一躍而上。在警告和爭吵無效的前提下,二人曾發(fā)生過沖突。眾人拉開后,在其他同學看來,二人互有勝負,武斗水平在伯仲之間。但青春痘還是覺得自己吃虧了,哭了。因為她的青春痘在護膚品的不懈擦拭下眼看就要全部消失,正是劉婷的那一頓抓撓使它們紛紛破裂,個別還流出了膿血??礃幼邮窃僖矡o法恢復了。據(jù)說在不久的將來,這些青春痘真的會像豆子一樣紛紛脫落,然后給她鏡中的臉上留下一個個坑洞。她未來的男朋友在親吻她的時候,舌頭也必然會在她原本可以光潔的臉上感受到不可小覷的阻力。她的愛情和生活質(zhì)量勢必因此而人為降低,這是她永遠不會原諒的。
青春痘沒有加入到熱烈的討論中去,而是一言不發(fā)地將自己的鋪蓋挪到了劉婷的床上。在挪動鋪蓋之前,她還在洗臉盆里倒上了溫水,放了不少洗衣粉,泡了抹布,這才將抹布擰干,粗 (用力很大)中有細(仔細全面)地擦拭了劉婷床位的各個角落。鋪好床后,她還有點不放心,發(fā)現(xiàn)床頭的墻壁上有劉婷貼上去的一些課程表和電影畫報之類的玩意兒。劉婷貼得還挺牢的,但這沒有難倒青春痘。后者用銳利的指甲將它們逐一摳了下來,使墻壁上露出了幾塊面積不等的雪白(對比于周邊沒有貼過東西的地帶)。確實,每個人的床頭都有課程表,以便于起床趕往教室的時候知道自己帶什么科目的教材,按理說青春痘沒必要這么做。作為同班同學,劉婷的課程表也是她的。有人為此勸她,她則充耳不聞我行我素,指甲在墻上摳剝有聲??傊?,青春痘在挪床行為上的勤勞和專注讓大家的談?wù)摱嗌儆行┎槐M興。她的置身事外一言不發(fā)仿佛表明,對劉婷一事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恰恰是這個青春痘。權(quán)威還沒開口,爾等喋喋不休,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啊。
哎,青春痘,你忙好了嗎?別忙了,一起來聊聊劉婷的事吧。青春痘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活,坐在自己的新床上滿意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在眾人屏息凝神的等待下說起了劉婷。確實是高,果然不負眾望。
據(jù)青春痘說,劉婷被檢查出懷孕,也就是例行體檢那次,她正好排隊排在劉婷后面。很顯然,醫(yī)生直接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還打電話找來了班主任。反正青春痘在B超室外面等了好一會兒,她再次感到生氣,劉婷總是她的障礙,連B超檢查這么點兒事都跟她過不去。劉婷在教務(wù)處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請求學校不要把她開除的場景,青春痘也有幸親眼看見。她說是她去給老師交報告時巧遇的。但有同學對此表示質(zhì)疑,教務(wù)處在行政樓,而教師辦公室在辦公樓,二者之間隔著一個人工溝渠呢,青春痘何以跑到了溝渠對面并爬到了六樓(教務(wù)處所在樓層),要知道青春痘因為臀部過于肥大,平時可不愛爬樓。但既然青春痘堅持自己看到了,大家也樂于相信情況就是那樣的——為什么不呢?劉婷甚至在教務(wù)處抱住了教務(wù)校長的大腿。如果不是教務(wù)校長躲避及時,恐怕褲子都會被劉婷扒下來。當然,青春痘也承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劉婷懷上的那個種到底是誰的?沒錯,你們誰也不懷疑是那個小流氓同鄉(xiāng)的,對,叫張亮。但青春痘對此持保留態(tài)度。在這些年尤其是前兩個月,春天,晚上,晚自習結(jié)束后的操場上,疑似是小郭富城和劉婷坐在操場邊的樹林里的傳聞,恐怕不是我青春痘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吧?此外,體育老師托著劉婷的屁股上單杠,以及后者穿著短裙跳起來接前者打過來的羽毛球的事,相信大家也都沒忘記吧?哎呀,你不提還真想不起來了,劉婷綽號“小白兔”,不就是那天內(nèi)褲上的圖案嘛。如果不是劉婷在班會上申訴,并通過班主任的淫威強行將此綽號取締,說不定被學校開除的是“小白兔”而不是劉婷呢,你說是吧。
劉賓漢被女兒氣瘋了,然后一口氣沒上來,倒在了院子里。多虧張亮幫忙,和劉婷二人把他抬上床,一頓掐一頓灌,給弄醒了。醒來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說不出話,就像先天啞巴那樣,胳膊和腿也不聽使喚。急得劉賓漢腦門上的筋暴得有一支鉛筆那么粗,嗓子眼里發(fā)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怪音,這種聲音他自己也聽到了,太難聽了,他于是有意識地阻止自己發(fā)出這種聲音,只把兩個眼珠子瞪得跟牛卵似的死死咬住站在床前的張亮。張亮和劉婷能猜到他的意思,劉婷只好叫張亮先回去。見張亮走了,劉賓漢這才緊緊閉上了眼。
這會兒,他不愿意看自己的女兒一眼。即便后來能下地了,恢復了往日的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也蓄意不拿眼睛看女兒。
急火攻心而已,也能算得上是一次中風,只是很輕微,沒有后遺癥。在劉賓漢臥床的這些日子里,劉婷整日以淚洗面,表達自己對父親的愧疚,但這沒用。劉賓漢不僅緊閉雙眼,劉婷喂飯喂水,他也把牙關(guān)咬得死死的。劉婷慌了。這樣下去不行,求助鄰居,大家都來探望,試著喂飯喂水,還是沒用。后來,那個叫王桂蘭的寡婦也試了一兩次,輕聲勸劉賓漢想開點,說著,王桂蘭還難過地抹起了淚。讓眾人沒想到的是,王桂蘭這一哭發(fā)生了作用,雖然劉老師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但兩行老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繼而瞬間被枕頭吸收,呈現(xiàn)出兩塊淚斑。好了好了,活過來了,大家長舒一口氣,有個別鄰里還不合時宜地抹了抹額前的汗,發(fā)出了欣慰的笑聲。笑聲刺激了劉賓漢,他一下子在枕上號啕起來。鑒于劉賓漢的體量和塊頭,這聲號啕幾乎像雷聲一樣傳遍了鴨鎮(zhèn),將在自己家中坐臥不寧的張亮嚇得一個哆嗦,繼而跑出家門,四下看看,見路上沒什么有效信息,又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張亮確實跟劉婷說過,你爸看樣子好不了了,但你放心,一切我都負責。事后在警察的訊問中,張亮也承認,那段時間他確實希望劉婷的爸爸死掉算了,不死就這么殘廢著也行??烧l想到呢,他又好了。
另外一件事,就是劉婷肚子里的種不好辦。雖然劉婷并沒有反對自己可以嫁給張亮,但眼下這狀況,自己被開除,父親中風在床(尚且不知好不好得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生孩子的勇氣和底氣。此外,她還是個孩子。她隱約覺得自己如果生了個孩子,將是更大的丑聞。出于某種男人的虛榮心,張亮開始當然將胸脯拍得砰砰響以示負責,但在心底,他也著實沒有想過自己當?shù)氖拢€是個兒子,他雖然早已瞧不上自己那個只會光著膀子在橋頭鐵匠鋪里乒乒乓乓打鐵的爹,但他的媽媽畢竟還是他爹的老婆,他家的房子及房子里的一切物件,包括門前那塊用來磨刀的古城磚,哪一樣不是他爹用整整一生經(jīng)營而來的事物?關(guān)鍵是,父母、房子以及家中的一切,哪怕是他媽媽腌制的咸菜,仍然集體向張亮散發(fā)著家的味道,讓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享受著這個并不富裕的家,還沒想過自己另起爐灶。其父母當然不會反對兒子早早地娶妻生子,但如果劉婷真的挺著大肚子來到他家和他們一起生活,生活場景是什么樣子,張亮想象不出來。日子怎么過,會過得怎樣,他更不知道。所以,拍完胸脯后,他還是找了鎮(zhèn)醫(yī)院婦科的人,帶著劉婷去打了胎。
是個男孩。醫(yī)生告訴他們。但才兩個多月,只是一小塊肉而已,二人并不以為意。在回家的路上,張亮和劉婷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二人一路無話。在劉賓漢臥床的這些日子里,張亮幾乎每日都會到劉婷家來,只是不進劉賓漢的房間,不發(fā)出聲音即可。出乎意料的是,張亮攙扶著劉婷進門,一抬頭,劉賓漢像一堵墻那樣站在他們面前。張亮轉(zhuǎn)身就跑,但后脊梁還是被劉賓漢扔過來的一根棒槌擊中。他跑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后背疼得厲害。另外,他在衣柜的大鏡子里看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一股屈辱感讓他對自己倍感陌生。
劉賓漢下地之后不理睬自己的女兒,甚至不拿眼睛瞧她,這是王桂蘭說的。王桂蘭問過劉賓漢,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劉婷怎么辦呢?劉賓漢說他不管了,就當沒生養(yǎng)過她。并且決定等身體徹底恢復,他就娶王桂蘭。王桂蘭沒孩子,還年輕,三十幾歲,說不定還能給劉老師生娃呢。說到這里,王桂蘭就再次抹起了淚。她很愿意嫁給劉賓漢,劉老師是一個正經(jīng)人,也能干,教書種地俱佳。另外,她是寡婦,他是鰥夫,雖然年齡差了個二十來歲,但沒關(guān)系,千金難買老來伴,為什么不一起搭伙過日子呢?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她又補充道,她始終沒跟劉老師睡過,不是她不樂意,也不是劉老師的問題,而是沒來得及。不過,在鴨鎮(zhèn)人看來,沒睡過那僅僅是婊子和牌坊的論題,不屑于討論。此外,眾所周知,王桂蘭的丈夫死得很不光彩,他大冷天的穿著皮褲到人家承包的魚塘去偷魚,沒想到卻把自己淹死了。這種死法已經(jīng)表明王桂蘭夫婦是一對窮夫妻,丈夫死了,更窮。而劉老師呢,高級教師,讓人肅然起敬,有公費醫(yī)療,有一份體面的退休金,王桂蘭就是沖著劉老師的這些去的。這幾乎是肯定的,難道你會懷疑?好在王桂蘭都是空歡喜一場。劉賓漢在表示娶她之后沒多少天就死了。而在之后的年月里,王桂蘭年老色衰,再沒碰見劉賓漢這樣的人,無意之間為丈夫守了一輩子的寡——也兼著為劉賓漢守了寡。鴨鎮(zhèn)人笑著說。
張亮也曾努力過。他自己不敢上門,托父母上門修好,提親。張父生性本分木訥,因此不喜歡自己的兒子,他認為自己一生踏踏實實打鐵,并從錘煉中悟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人生觀,而兒子想的凈是鋌而走險、好逸惡勞的勾當。現(xiàn)如今,糟蹋了人人尊敬的劉老師的女兒,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還使人家閨女被勒令退學,自己有何面目見劉老師呢?然而事已至此,作為家長,父子的想法居然又一致了起來,那就是要負起這個責。這可能才是唯一的補救辦法。時值農(nóng)歷陽春三月,風光宜人,張父拎著兩瓶好酒上門,卻被劉老師直接拒之門外,打翻了張父帶來的好酒沒關(guān)系(春日午后,潑灑在地上的酒在兩個中年人之間散發(fā)著異香),張父回望了街巷,閑人三三兩兩圍觀,在他們身后,柳梢微微觸碰河面,漣漪蕩漾,倒影中有破碎的藍天白云,和小鳥啁啾之聲。張父沒有氣餒,堅持認為,二人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事情應(yīng)該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wù)?。劉賓漢也看了眼街巷,看到的情景應(yīng)該與張父所見無異。只見他上前給了張父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后反身關(guān)閉院門。站在張父一側(cè)的張母(還特意換了身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與此相反,橋頭鐵匠鋪里的錘打之聲自此沉默了下去。張父索性一病不起。他沒臉見人。
次日,張亮親自登門。
不是拜訪,不是提親,按照其在家中的態(tài)度,是來替父親報這一耳光之仇。張亮豈是等閑之輩,江湖多年,心狠手辣?;粼状蜻^老毛子為國爭光,張亮也曾在省城大學附近教訓過身高一米九體重兩百斤的非洲黑人替朋友出了氣。幾時 成這樣?其輝煌戰(zhàn)績,有被他砍傷的人至今一遇到陰雨天氣殘肢還在隱隱作痛為證。此外,張亮在省城在鴨鎮(zhèn),劣跡斑斑,朋友遍布,一個中學退休教師又算老幾?他自當大踏流星之步,風風火火趕到劉賓漢家,一腳踹開院門,立于院中,高聲叫罵,引得劉賓漢跳出,二人拉開架勢,三拳兩腳,將這個自以為是不識趣的老家伙教訓一頓,打死打傷全憑興致,也看老家伙的運氣。這場較量在當年的青年橋上,就應(yīng)該完成。拖延至今,也無非這個老家伙有個女兒,自己喜歡他女兒罷了。橫下心來,劉婷又豈是障礙?張亮將飯碗一推,對父母說了聲“走了”,就出了門。父母試圖追上去攔住,但見兒子三晃兩晃出了街巷過了橋,飄飄忽忽,在一個拐彎處消失了。
這場惡斗,發(fā)生的時間也很巧,正好是鴨鎮(zhèn)一年一度的廟會之日。劉賓漢自女兒丑聞發(fā)生后,當然盡量避免拋頭露面,不過其家正好居于鬧市,大門緊閉的院內(nèi)雖鳥語花香、老鼠偷油,一墻之隔的院外則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在劉賓漢家院外那條街上,張亮確實與眾不同,他當然不會留念雜耍和觀看有兩個頭分別讀兩張報紙的畸形女人,更不可能蹲在某個攤點上貨比三家掏錢購物。張亮像一條魚那樣輕松地游過擁堵的攤點和人群。動作之輕捷流暢,不可不提。但見他踱過幾位熟人,跳過那堆匾筐籮椅,越過幾頭黑乎乎的小豬秧,就手在一個賣鐮刀斧頭的鐵器攤位上找了把尖刀(殺豬捅喉那種),不算騰云駕霧,也近飛檐走壁,繼而兩腳落地,直起身板,立在了劉賓漢家門前。因為少年翩翩,因為春日明媚,如果我們沒記錯的話,他立在那里的影子顯得無比黑暗。
不得不承認,確實是他手執(zhí)一把反光刺眼的尖刀的形象驚動了所有人,人群紛紛向劉賓漢門前擁了過來。略略讓大家感到失望的是,張亮沒有踹門。劉賓漢的院門是包了鐵皮子的,而且門板厚重,門框結(jié)實,從里面閂上,確實很難一腳踹開。兩腳三腳能否踹開?這不知道。但既然要踹,一腳踹不開不如不踹。沒完沒了跟一道門作對,有悖于張亮的身份和他對自己的期許。張亮是用這把刀伸進門縫挑開門閂的,只一下,就聽見嘎嗒一聲。動作之嫻熟,聲音之清亮,委實值得叫好。然后他才撐開雙手,用力一推,先是門軸吱呀,繼而門板咕咚撞在墻上。聲音未了,張亮已縱身跳入。
關(guān)于張亮當天手持的這把尖刀,在鴨鎮(zhèn)歷來頗有爭論。有人認為,張亮挑開門后,就順手將刀扔在了地上。警察問話,張亮自己也堅持這一點。他強調(diào)自己并非要找劉賓漢打架斗毆,更不會存在持刀傷人的動機,他只是想跟劉賓漢說說理,就算他張亮是大家口中那種蠻不講理的小流氓,他也不會對劉賓漢做出無禮之舉,畢竟,“他是劉婷的爸爸啊”,說到此處,張亮甚至在警察面前流出了眼淚。但是,更多的人則認為,刀不是張亮主動扔在地上的,而是被早已聞風而出的劉賓漢—腳踢中手腕才當啷落地的。劉賓漢人高馬大,一條腿就有五十斤重,掄起來踢中你的手腕,你能受得了?所以刀被踢落,并不可恥??蓯u在于,大家看完打斗后非常失望,原來張亮根本就沒什么,還被劉賓漢給打哭了。
在鴨鎮(zhèn)人看來,張亮自幼逞兇斗狠,打打殺殺,名震一方,必然有其道理。而這個道理的核心就在于張亮比普通人會打。那么,何為會打?大家不外乎受影視劇影響,認為他總會有點把式,也即傳說中的中國功夫。雖說中國功夫享譽全球,然平時我泱泱中華男女打架,確實是推推搡搡搗搗戳戳摳摳抓抓,毫無美感,也因此而經(jīng)常伯仲難分。立判高下的情況,僅僅發(fā)生在武器和塊頭占上風之時,但這也不多見。比如鴨鎮(zhèn)的一對夫婦,雖然夫婦斗毆無不以婦女披頭散發(fā)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而告終,但若細觀男的,鐵青的臉上也屢屢?guī)椎栗r艷的抓痕,很難說誰比誰吃了更大的虧。到了晚飯時間,照舊是女的從地上爬起來回家做飯,男的觍著臉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就這樣誰也沒死誰也沒傷地把日子過下去罷了。總之,鴨鎮(zhèn)民間斗毆的景象真是叫人難堪。尤其是那些少年,真恨不得離家出走直奔少林,學點真武藝,起碼將來返回鴨鎮(zhèn),讓斗毆顯得美一點也好啊。不過,考慮到斗毆對方很可能沒有去過少林,自己那些招式無法得到呼應(yīng),屆時打起來可能還是丑。算了,罷了。與人為善吧,受了欺負,回家自己慪半天氣不也是傳統(tǒng)美德嗎?是不是可以這么說,整個鴨鎮(zhèn),都把對斗毆的美好想象寄托在了張亮身上?
至于劉賓漢,他當教師時之所以能橫行課堂,所向披靡,蓋因其人高馬大,遑論其面對的是一群孩童。當然,不說孩童,他的體積確實大于常人。這未嘗不是他作為一個外來戶卻能在鴨鎮(zhèn)迄今沒受過欺負反而備受尊敬的原因。憶及他與張亮的當日斗毆,也全靠著這優(yōu)勢。他一掌摑過去,無論是擋是挨,張亮都疼得哇哇大叫。而張亮若想如法炮制,一則胳膊腿不夠長,二則就算皮糙肉厚的劉賓漢挨你兩下,又能怎么樣?張亮靈活有余,蹦來蹦去,最后只能落個雞飛狗跳的小丑形象。他不僅無法近劉賓漢的身,反而因為試探近身,腦袋和臉結(jié)結(jié)實實噼里啪啦挨了后者不少巴掌。時間長了,張亮氣喘吁吁頭昏眼花,一個沒注意,被劉賓漢一推,腳跟一絆,整個人直挺挺摔在了院子中央。劉賓漢見狀大喜。魯迅先生有云,痛打落水狗。故而一個箭步上前,開始毫無阻力地捶打。而張亮呢,只有四肢亂蹬痛哭求饒的份兒。劉賓漢此時有沒有仿照中學課本上的《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中的相關(guān)細節(jié),我們無從考證,但鴨鎮(zhèn)眾多圍觀者中有初中學歷的,大概都能想到。劉婷就想到了。她也撲了上來,也哭了。她說:爸,我求求你,不能打了。劉婷的加入確實勸停了其父對張亮的施暴。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劉賓漢坐在張亮身上認真看了眼自己的女兒(也是劉賓漢中風以來第一次和人生中最后一次),然后揮掌給了女兒一下,劉婷頓時昏死在地。
寫到此處,還是不想急于描述劉賓漢之死,并決定按下劉老師一家不表,另行開篇寫一個叫劉剛的人。
劉剛是鴨鎮(zhèn)西邊兩百公里外一個名叫劉坑那里的人。劉坑,顧名思義,這里大都是姓劉的。坑字還說明此處地勢較低,本質(zhì)是個山洼。因此,倒是青山綠水,溪流淙淙,春來菜花遍野,秋來層林盡染,夏曬筍干,冬腌豬肉,稱得上“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都是親戚,有什么值得來往的呢),真是一個好山好水好地方。這系劉氏來自哪里,郡望何處,因祠堂倒塌,宗譜毀于動亂,無從查考。只是村民用來堆砌豬圈的大青石條上還有一些圖案文字,似乎表明他們的祖先也都不 ,一度也曾或耕或讀,金榜題名過。多少代后,大概因為置身大山,交通不便,只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眼下倒顯出了窮山惡水的破敗樣子。和詩書傳家的祖先相比,劉剛這一代有文化的不多(從剛啊強啊這些小輩名字也能略知一二)。村辦小學里師資有限,讀中學要翻山越嶺到縣城,代價不菲,所以多數(shù)在村小讀完也就不再念書。不是在家務(wù)農(nóng),就是外出打工。相比之下,劉剛倒還算幸運,考慮到他上面的哥哥姐姐都沒念過什么書,其父母咬牙跺腳一狠心,把他送到了縣城。小劉剛也沒辜負父母,在縣城中學一口氣念到了高中,居然還考上了大學。劉坑人至今難忘劉剛考上大學時其家大操大辦的景象。據(jù)說,他是該村有史以來第一位大學生,光這一點就可以遙追明朝那個被皇帝點過翰林的祖先。難忘還在于中學六年已經(jīng)耗盡了劉剛父母的家財。此時的劉剛家,真是家徒四壁,不說吃糠咽菜,葷腥是從來沒有。為了供這么個兒子,其父母吃的豬狗食干的牛馬活,未老先衰,渾身是病。大操大辦其實是在村主任的倡議下村人集資幫辦的。祭祖,放炮,燒香,磕頭,流水席上的大魚大肉,游竄于人腿縫中的黑白花黃各色土狗,真是讓人記憶猶新。
大學也是在省城,與劉賓漢女兒劉婷就讀的衛(wèi)校其實不遠。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從未見過。就算在街上見過,又與未見過有何異?人生在世,我們見過的人要遠遠多于我們認識的人,此為憾事而不為人知。與劉婷的中專生活不同,劉剛的大學生活真是苦不堪言。一方面,他不敢在學業(yè)上有所懈怠以負家鄉(xiāng)父老:另一方面,作為來自偏遠山區(qū)的貧困生,他在繁華的省城飽受各種物質(zhì)誘惑的同時只能吞咽口水,繼而被動和主動地忍受各種歧視和侮辱。劉剛到死都記得這么件事:在南方一個著名的湖邊,班級春游,男女同學已然成雙結(jié)對,與他一樣形單影只的是那些又胖又丑的女同學。這些女同學買吃的的時候,會給他也買一份。不過,代價是他得用脖子、肩膀吃力地掛著她們七八個包尾隨著她們。他沒有到湖邊去照映自己的形象,但他深知,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勢必丑陋不堪。丑陋不僅在于他被一群丑姑娘視作仆人,還在于他確實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滿頭黃發(fā),一副發(fā)育不良的架勢。同學們所賜予的“猴子”的外號,連他自己都認為是實至名歸。所以他一面緊跟丑姑娘們,一面還告誡自己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避開那些成雙結(jié)對的漂亮男女。多么不幸,然后就是他發(fā)現(xiàn)班上那位最漂亮的女同學和她的男朋友在前方悠游晃蕩,拍照留影,打情罵俏,真是一對人見人恨的狗男女啊。又恨堤岸狹小,無處可繞。不知為何,那些丑姑娘倒是無所謂,橫著膀子翻著白眼就從二人中間惡狠狠地穿過去了。劉剛不,他委實不愿意這么做,不愿將自己畸形可笑的背影公之于狗男女的視野。他只得放緩腳步,慢騰騰鬼鬼祟祟遠遠地跟著,還警覺地防范自己被這對狗男女無意間瞥見。及至他終于趕上那群丑姑娘,丑姑娘們生氣了,因為有一個女同學需要換衛(wèi)生巾而衛(wèi)生巾在劉剛肩上的包里。有沒有致使該女同學經(jīng)血外溢?劉剛不知道,能知道的是此女像失血過多似的臉色刷白,一把搶下自己的包。劉剛一個沒站穩(wěn),跌倒在地,惹得丑姑娘們和緩緩趕來的那對狗男女哈哈大笑。春光明媚,碧波蕩漾,游人如織,小吃飄香,這時候有一個長相跟猴子差不多的人還很識趣地跌了個四腳朝天。啊,這真是一次美妙而讓人難忘的春游啊。
劉剛宿舍的同學也記得一些細節(jié)。猴子經(jīng)常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來,弄出了一些細細碎碎的聲響,有人也許聞到過絲縷甜甜的腥味,但沒深究,翻個身也便睡了。讓大家沒想到的是,猴子褲衩洗爛了后,就不再有錢買褲衩。大家對猴子裸睡的習慣還沒來得及贊頌,就又發(fā)現(xiàn)猴子穿上新褲衩的同時,有不止一個人在走廊里咒罵哪個變態(tài)偷了他的內(nèi)褲。大家也不便證明偷褲衩者劉剛也。凡此種種,舉不勝舉。當時,此類事件在私下交談中當然會叫人發(fā)出種種譏諷和不屑。多年以后,在同學聚會上,與上文同理,勢必又是美好的學生時代哦。而且回過頭來看,大學時代真正能讓人記住的是什么呢?難道是那些課本?那些所謂恩師?以及所謂刻骨銘心的初戀?譬如那個漂亮的女同學,對于她的美貌,多年以后,大家已經(jīng)渾然不覺,而她在同學聚會上的衰敗和平庸更是觸目驚心。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也不好玩。此時此刻,仍然能讓大家津津樂道的,恰恰是劉剛這樣的角色以及他們鬧出的笑話,真是不朽。另外,在此次同學聚會上,在本應(yīng)出席的劉剛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出席的情況下,大家談興更濃,笑聲更是蔚為壯觀。
我們對一個人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并不表明我們了解這個人。關(guān)于劉剛在大學時代的掌故,同學會上不為人知或不太為人知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大三那年,劉剛頻繁返鄉(xiāng),其因是他的父母在同一年因操勞過度而先后離世。那么,何以至此?沒人知道。因是悲事,大家自然不會拿出來詳加盤問說三道四。同學們只記得父母亡故后,劉剛略有改變。如果說他一直因為貧窮、丑陋和可笑而被大家另眼相看(孤立),那么父母亡故后,劉剛則是主動將自己孤立在外。他不再試圖融入集體中來,而是完全放棄,哪怕是同學們喝酒主動請他(大家想念他在酒桌上喝醉后的模樣),也遭到了有禮有節(jié)的拒絕。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想蹭同學的洗發(fā)液洗頭,而就是這么滿頭油污地在校園內(nèi)我行我素。他的樸素及骯臟,反而一下子使他和所謂高等學府比別人更加般配了。那些老一代的學者不亦如此嗎?沒錯,劉剛就像一名胸懷大志而又不修邊幅的青年學者,除了睡覺“吃飯”大小便,人們只能在圖書館和閱覽室找到他。攤放在他面前的是堆積如山的書本,在這座“山”下,是一個奮筆疾書的年輕人。那個經(jīng)血外溢的肥胖女同學在閱覽室經(jīng)常遇見劉剛。她說,她當時幾乎愛上了這個人。她注意到,當劉剛每次用手指蘸著唾沫翻閱紙張的時候,因為紙張的翻動及其反射的光線,劉剛眉間兩道豎紋忽明忽暗,讓她非常著迷,差點愛上了此人。當然,幸虧沒有。肥胖女同學不禁擦了把冷汗。中年將至,她比大學的時候瘦了一大圈,慶幸的樣子也漂亮多了。
總之,大學時代尤其是大三以后的劉剛是神秘的。大家因?qū)Υ艘粺o所知而陷入了深思。劉剛后來的妻子(在劉剛出事之后即已離婚)對劉剛大學時代的了解也與劉剛同學們的描述完全不一樣。劉剛告訴他的妻子,因為出身貧寒,因為身負眾望,他的大學時代雖苦猶樂,甘之如飴。早在入學之初,他就堅定地認為,自己必須學有所成,出人頭地。此外,劉剛極其不滿同學之間普遍存在的紈绔習氣和玩世不恭,認為隨波逐流就是自甘墮落。所以整個大學期間,他都是在圖書館和閱覽室度過的,而絕非大三那年父母雙亡以后。他不僅和男同學難以溝通,對女同學也無甚好感。他真誠地向妻子透露,如果精神戀愛也算一種愛情的話,那么他在大學時代享受過這種純粹的情感,而對象是他交往的一名筆友。劉剛說,這名筆友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一名女生,他當然沒有機會見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見上一面。照片?也沒有。為什么要照片?真正促使他們你來我往書寫信件的是精神交流,是惺惺相惜,是老子、孔子、佛陀、柏拉圖、蘇格拉底、海德格爾這些閃光的名號將他們的精神體結(jié)合在一起,而非肉體,亦無須肉體。那些信?很遺憾,那些信沒有了,搬家時不慎丟了。再后來就是畢業(yè)了,人海茫茫,連彼此的名字都可能是化名筆名,又到哪里去找呢?又為什么要找呢,難道就這樣不好嗎?
筆友這事,劉剛的大學同學倒是沒有什么異見。不稀奇。當時幾乎所有單身的同學都有一個筆友,有的還不止一個。最多的是系里面那個在《青年文學》這本刊物上發(fā)表過一篇小說的男同學,因該小說描述了主人公和幾個女人(既有女同學也有女教師)混亂而絕望的性關(guān)系,引起頗大反響,故作者被譽為“風流菜籽”。另外,小說發(fā)表的時候,菜籽的通聯(lián)地址也被編輯附在文后,于是他每天都能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剛開始,菜籽還每信必復,沒多久,同學們幫他回復,劉剛也曾受邀幫忙。再然后,所有同學都受不了了,任務(wù)艱巨也就罷了,寄信是要貼郵票的,而郵資顯然非那一篇小說的稿費所能全部支付。如果大家沒記錯的話,菜籽小說發(fā)表當日,也就是在稿費到來之前,他就預先透支了自己兩個月的生活費請大家吃了一頓。劉剛因不勝酒力,在飯桌上一頭栽在一盆酸菜魚里,大家可都是記得的。到了最后,菜籽連來信都懶得拆閱,隨手丟棄,給校工制造了不少垃圾,以致校工向上反映,致使菜籽還受到了校方的處分。劉剛的筆友是誰,沒人知道,也沒人關(guān)心。反正除了菜籽對筆友來信感到惡心之外,所有有筆友的同學確實是每天都盼望負責分發(fā)信件的同學揚起一個信封沖自己招手。
拆開信封,除了信件本身,大家更渴望有照片。漂亮的就亢奮就持續(xù),土的丑的就會在對方下次來信質(zhì)問時復以“最近學業(yè)太忙無暇及時回復見諒為荷”,然后達到斷絕音信的目的。這是筆友的常態(tài)來往。再深入點的是互寄包裹,贈送禮品。劉剛的上鋪就收到過筆友寄來的一支并不名貴的鋼筆,用了兩天發(fā)現(xiàn)不太好用,考慮到劉剛家里窮且自己是個善良之士,上鋪就慷慨地轉(zhuǎn)贈給了劉剛,劉剛千恩萬謝,欣然接受,并受到這支鋼筆的鼓勵,多給自己的筆友寫了幾封信?;ベ浂Y品之后,可能也有約時間地點見面的。不過,見面因代價太高,很少有人辦到。至于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通過筆友的方式勾搭成奸乃至締結(jié)良緣,那劉剛和劉剛的同學們就不知道了。但愿有吧。
至于劉剛說他在搬家的時候不慎丟了筆友的信,這就更不值一提了。大多數(shù)人早在畢業(yè)之前就丟了這些信件,保留筆友信件的人也許有,但絕對不多。劉剛將那些信件保留到搬家,這或許說明他確實與眾不同。在大家看來,這句話里只有“搬家”一詞是大家所關(guān)心的,有力地證明了劉剛后來混得還行。確實如此,劉剛因在大學里表現(xiàn)出了質(zhì)樸上進的形象,畢業(yè)后沒有被打回原籍,而是留城去了一個機關(guān)上班。先是住在單位宿舍,然后幸運地趕上了最后那批福利分房,分到了一套兩居室。再后來,劉剛升職,商品房興起,他自己又買了套,搬了過去(注意,劉剛有了兩套房)。再再后來,劉剛不僅繼續(xù)升職,而且還和人一起開辦了公司,然后攜妻子搬到了城郊的大別墅里(已然狡兔三窟)。不過,到底是哪次搬家丟掉這些密布西方哲學大師名號和名人名言信件的,誰也說不清。劉剛妻子所描述的丈夫,或許也有一定道理,那就是劉剛早在大學時代就是個雄心勃勃的人,否則他怎么一路升職以至于給老婆留下了三處房產(chǎn)。可憐兩百公里外劉坑的窮親戚們,他們確實一點沒有享到小剛子的福,并鑒于小剛子出的那些事,在眼下重修族譜的重大時刻,是否應(yīng)該考慮考慮對小剛子實施削籍處分?還請長輩村主任裁奪。
劉剛出了什么事?筆者不用說,看下去便知。我還是喜歡筆友這個環(huán)節(jié)。
據(jù)我所知,劉剛的筆友署名趙婘,但絕非北大哲學系女郎,郵戳標明信件寄自鴨鎮(zhèn),通信地址為鴨鎮(zhèn)供銷社。在信中,趙婘告訴劉剛,自己時年二十,慚愧的是沒有考上大學,更慚愧的是,自己在供銷社的工作還是自己的一個親戚走后門給弄的。雖然趙婘連鴨鎮(zhèn)都沒有離開過,但她卻自幼熱愛文學,自費訂閱了《收獲》《十月》《青年文學》等國內(nèi)重要文學期刊。正是因此,趙婘看到了劉剛菜籽同學的小說,她一方面想和作者探討一下小說中所描述的性行為是否作者本人的親身經(jīng)歷,另外就是表達一位鄉(xiāng)村文學愛好者應(yīng)有的敬意,并惴惴地附了一張近照。沒想到信寄出去多日,也沒有收到回復。這讓趙婘不禁更加慚愧起來。菜籽是大學生,天之驕子,又才華橫溢,性生活豐富多彩,在可以想見的未來,想必是一匹文壇黑馬,會被更多的女性崇拜者所簇擁。自己的信,稚嫩的文筆,只能讓他看了發(fā)笑。至于自己的照片,雖然已經(jīng)在鴨鎮(zhèn)照相館委托照相師傅努力將自己拍到了最佳狀態(tài),但想亦難脫村姑的土氣,菜籽豈能青睞。趙婘說,她為此甚至羞愧得失眠流淚。但是,奇跡發(fā)生了,在時隔多日之后,趙婘終于收到了回信。雖然這封信并非出自菜籽之手,她仍然很高興很激動,甚至更高興更激動。這是一段緣分,難道不是?趙婘在信中反問道。
顯然,趙婘說得情真意切,對劉剛給她回信冠以“緣分”二字,劉剛亦深以為然。前面已經(jīng)說了,菜籽在校園內(nèi)將未拆閱的來信扔得到處都是,劉剛趁人不注意撿過幾封。當然,其他同學也可能撿過,也說不定因此交到了自己的筆友,不提。緣分在于,在劉剛撿的來信中,也只有趙婘這封內(nèi)附照片。雖然這個署名趙婘的姑娘在照片中姿色普通,倒也不掩清純樸實之相。興許還讓劉剛想起了自己在縣城讀高中時所暗戀的女同學。于是他靈機一動,提筆給趙婘回信,并將事實告知(菜籽連她的信都沒打開就扔了)。當然,劉剛并未直言自己希望和趙婘建立“友誼”,他只是盡量使用客觀公正的語言方式表示菜籽的行為是不妥的,乃至于是對他人的一種傷害、一種罪孽。至于菜籽的那篇小說,劉剛也從自己的角度進行了不偏不倚的分析,結(jié)論是:趣味粗鄙,道德敗壞。趙婘不僅同意劉剛的看法,而且為劉剛之舉大為感動。然后得出“緣分”的結(jié)論。
既已是“緣分”,二人自然沒有到此為止的必要。于是,你來我往,書信不斷,整個大三,劉剛都忘我地沉浸其中。同學們認為他在該學年陡然自我孤立起來,應(yīng)與此有關(guān)。二人的關(guān)系,也由談?wù)摬俗?、互致問候,最后發(fā)展為無話不談。
劉剛:他們指望我改變家庭的命運,希望我能讓他們享到福,這根本不用說,我早就決定我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就全部給他們。但我還沒畢業(yè),他們就死了。古人說,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現(xiàn)在我還沒有贍養(yǎng)父母的能力,但已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真是難以形容我的悲傷。但是,但是我還想告訴你另外一個真相,說了你或許會罵我,當辦完他們的喪事返回學校的時候,一路上我感到從來沒有的輕松。對,如釋重負。我知道這樣說很殘忍,但是真的。
趙婘:最近幾天肚子疼(其實每個月都這樣),所以隔了好幾天才回你。你說得不僅很有道理,也讓我羨慕,想到我永遠無法擺脫父母擺脫鴨鎮(zhèn),就絕望得要命,真想死。
劉剛:我真的想把你的照片貼在床頭,每天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但我只有這一張你的照片,貼了,將來再揭下來對照片不好,對你不尊重。另外就是,如果我把你的照片貼在宿舍床頭了,我在教室,我在食堂,我在閱覽室,我回老家,就沒有你的照片可看了。這還不說被我們宿舍那些男同學看了。我是真的不愿意跟人分享你的照片。所以我只能把你的照片放在懷里,靠近心臟的位置。
趙婘:當然可以給你多寄幾張照片,但是我并沒有你贊美得那么漂亮,你手上的這張可以說是我拍得最好的。把最好的給你,把不好的留給自己,也許更有意義。
劉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堅信我能夠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你。我只是盼望那一天的早日到來。
也就是說,在遙遠的1996年,熱衷于通過書信交筆友卻很少有人具備勇氣相見的年月,有一個叫劉剛的男的和一個署名為趙婘的女的,他們將率先進入筆友交往的最后環(huán)節(jié),臻至最高境界——見面。
一向自卑害羞的劉剛當然曾試探性地暗示趙婘可以來他所在的學校相見。因為二人之熟稔,幾乎到了對方的標點符號是什么意思也能猜到的地步。聰明如趙婘(劉剛堅持認為她的智力遠遠高于他的同學們)一眼即明,并開誠布公地陳述了兩條她不宜前來的理由。第一,她沒有外出的時間,她要上班。這一條當然是托詞。關(guān)鍵是第二,她說,她是女的,劉剛是男的。這確實叫人無法反駁。劉剛答應(yīng)要親赴鴨鎮(zhèn)。只是因為激動和緊張,激烈的思想斗爭搞得劉剛形銷骨立,遲遲沒有成行。時間在過去,趙婘的信里,清晰地描述了鴨鎮(zhèn)的季節(jié)變化:那個在剛剛過去不久的冬天的雪中滑倒死掉的人早已埋了,墳頭現(xiàn)在青草碧綠;她家那只僅有一只爪子是白色的黑母貓已經(jīng)生了三只毛色各異而又同樣可愛的小貓;青蛙叫得很難聽,蝌蚪甚至游入了鴨鎮(zhèn)人家的水缸……美輪美奐的鴨鎮(zhèn)之春轉(zhuǎn)瞬即逝,再這么拖下去,酷暑就在眼前。難道大好的青春就這樣浪費掉了?看得出來,趙婘因為懷春已久,現(xiàn)在則流露出了傷春之情。
她在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中用絕望的口吻說:我一直在等你,我希望我們能面對面地聊,用我們各自的發(fā)聲器官發(fā)出聲音聊……但是,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明確你來的日期,我想我只能放棄了。我的內(nèi)心再也沒有理由拒絕我媽媽叫我去相親了。我差不多能看到我這輩子,一眼看到頭,我會嫁給一個當?shù)氐墓と?、農(nóng)民或者別的什么人,和他生孩子,然后慢慢老了,死掉,像那個在雪中滑倒死掉的人一樣,也埋在這個地方。
這封信徹底打動了劉剛,也基本打消了他所有顧慮。他當即寫信明確了自己趕赴鴨鎮(zhèn)的具體日期。在信的結(jié)尾處,他抒情地蹦出了一句一直沒好意思寫但在心底千萬次呼喊的話:親愛的,我來了。
劉剛大概是在中午到鴨鎮(zhèn)的,也可能更早。因為其貌不揚,穿著普通,沒人太把這個陌生人當回事。連開著蹦蹦車的老司機也只是象征性地上前問他要不要坐車。劉剛還未做決定,不予回答,老司機也便流露出無所事事的表情,然后從耳郭上取下一根煙點上,晃悠悠地走了。
在車上,劉剛還是有點忐忑。自己說了“親愛的,我來了”后,截止到他買票上車,始終沒有收到過趙婘的回信。而自己在信中確定的日期已經(jīng)到了,他想到了中國古代一個叫尾生的故事,并被這個故事所深深打動。當然,買票上車前,他做了種種假設(shè)。趙婘給他回信了,只是這封重要的回信在郵遞途中丟失了。這一情況在他們之前的通信過程中是時有發(fā)生的。那么,在那封丟失或迄今沒有到達的信中,趙婘無非會有兩個態(tài)度:一、她很高興,他終于來了,并在信中具體注明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二、她也緊張害怕了,或者已經(jīng)相親成功,移情別戀,叫他別來了。劉剛不愿意悲觀地對待這封無緣拆閱的信,傾向于第一種可能,也就是趙婘已經(jīng)做好了他要來的準備。因此,信件丟失或還在郵遞途中倒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將趙婘給他的所有的信拼接在一起,不僅能夠看清二人情感的清晰屐痕,庶幾也可以視作一本編撰方式隨意的《鴨鎮(zhèn)志》。鴨鎮(zhèn)在劉剛的腦子里早有輪廓。這只是一個小鎮(zhèn)子,找一個人太容易了。就算不能遵照趙婘在那封丟失的信件中所指定的時間地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二人注定能見上。第二種猜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是真的,劉剛大不了失落沮喪,無論能否見著,自己買一張返程票就行了,一切到此為止。因此,他還是買了票上了車。然后鴨鎮(zhèn)到了,他下車。
在車上,他還想象過自己下車的畫面。因為害羞,因為緊張,趙婘遠遠地站在車站附近的什么地方,或者躲在車站附近的某個門面里,假裝和店主聊天,而眼睛卻不時焦躁地向車站瞥來。來了一輛車,停了,乘客下來了,不是他,不是他,還不是他。她緊張的情緒暫時得到了緩和,但想到下一輛車,她又更加緊張了起來。她簡直要恨他了。當然,這是劉剛想象的畫面。這基于假如趙婘去學校找他的話,劉剛也一定會這么做。比如他會和她約定在學校北大樓草坪那兒見,最好各自手里拿著一本《青年文字》作為接頭暗號。他會提前到這是肯定的,但他絕不會愚蠢地暴露在那幾百平方米空曠的草坪上,而是一定會在草坪邊緣的樹木和花叢中找個據(jù)點。而且在趙婘手握《青年文字》出現(xiàn)之前,他是不會傻不拉嘰地先手持《青年文字》的,他根本就不需要這本雜志,就算需要,在對方手持雜志出現(xiàn)之前,它只能在他屁股兜里插著,并被上衣的下擺蓋住。他要判斷,除了判斷那個手持《青年文字》的人是不是照片中人,還要判斷她的真實容貌及身段,以此決定自己以什么情緒和方式走上前去。沒錯,就劉剛對她的了解,趙婘亦應(yīng)如此。所以下車后,除了沒有搭理幾個老司機,劉剛也沒怎么動,就站在那兒。多站一會兒,多站一會兒,劉剛撫慰自己狂跳的心臟。五分鐘不行,難道十分鐘以后,臺球房那邊一群打臺球的小鎮(zhèn)青年中間不會裊裊婷婷地走出一個趙婘?
半個小時后,這一畫面仍然沒有出現(xiàn)。
臺球房里一球未進、輪讓對手打,自己則懷抱球桿站立一旁、等待對方失手的人或許注意到:這時候那個傻站在車站廣場太陽地里的家伙已經(jīng)反身了,到了售票窗口,看樣子他剛來半個小時就要買票走了,而且還沒人阻止他這么干。不過,快看快看,情況似乎又發(fā)生了變化。此人在售票窗口嘰歪了一會兒,又走向廣場,并沖著那群停泊在陰涼處的蹦蹦車而去。
劉剛問一個老司機,供銷社怎么走?老司機聽出外地口音,非常熱情地說,上車,我拉你去。劉剛沒有接受邀請,而是向臺球房這邊走來。老司機們雖然沒有做成劉剛的生意,但仍然顯示出熱情好客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尾隨著他。臺球房里,除了抱桿而立的,伏身在草綠色桌面上的人也紛紛直起了身。這里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地表示他們不認識供銷社,有人還夸張地面面相覷:“我們鴨鎮(zhèn)有供銷社?”其中一個看上去頗面善的家伙善意地提醒劉剛:“你想問路,問他們啊,他們哪里可都認識噢?!闭f著還用下巴向劉剛的身后指了指,劉剛往身后看看,正是剛才那些蹦蹦車老司機們。他只好離開臺球房,沒走幾步,身后的怪笑聲就傳至耳中。同理,門面里開小賣部的、外面支起陽傘和煤爐賣茶葉蛋的,不是搖手就是聾子,怎么都聽不見他的聲音。劉剛當然懂這年頭這世道。他只是覺得他們也太過分了。另外,就是他確實沒錢,除了返回學校的路費,他口袋里大概還有夠兩個人吃頓盒飯的錢,這是以備他和趙婘吃完盒飯后自己搶著把賬付了。當然,他堅信,如果吃飯,趙婘不把他帶到她家去是有可能的,但她絕對不會讓他吃盒飯,起碼會下個小館子炒兩個菜吧?作為已經(jīng)工作的人,以及所謂盡地主之誼的理解,他不懷疑會在他喊著買單的時候被趙婘溫柔地告知:我已經(jīng)買過了。
劉剛向鎮(zhèn)上步行而去。
到鎮(zhèn)上人家問,確實好多了。一個老大娘非常殷勤地指天畫地告訴了他怎么走,但他一句也沒有聽懂,只得連說感謝。另外兩個人說法不一。一個說往前走五百米,左手是座橋,過了橋往右手走,就差不多快到了。另外一個人則認為沒那么復雜,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鴨鎮(zhèn)供銷社那個白底黑字的牌子。好在二人所說方向一致,劉剛決定,那就往前走,走到前者所說的那座橋邊,再找人問問。不過,他走了差不多兩公里,左手才出現(xiàn)一座橋,他也很確定在這兩公里內(nèi)并無什么白底黑字的牌子。這是5月份的天氣,春光明媚,又是這么一頓暴走,劉剛臉上老油直冒。加之時已中午,站在橋上但見河兩岸炊煙裊裊,附近人家鍋鏟炒菜的聲音亦清晰可聞。再看橋下,水草搖曳,其間隱約浮游著幾條黑色的魚背。此時此刻,轆轆饑腸糾纏著劉剛糟糕的情緒,水中倒影也放大了他的悔恨和屈辱。劉剛幾乎有點惱羞成怒。
這時候突然人聲鼎沸,一群騎著自行車的中學生像一股潮水一樣向橋上涌了過來。他們放學了,回家吃飯了。一個女生非??隙ǖ馗嬖V劉剛,后者方向完全走反了。車站位于鴨鎮(zhèn)的中部,現(xiàn)在劉剛和這座橋包括女生本人和她的自行車,一起位于鴨鎮(zhèn)南部,而供銷社在北部。聞聽此言,如果不是這個女生有一雙干凈明亮的大眼睛,劉剛幾乎要迸出一句粗話。他連聲感激,女生一笑(左邊有個酒窩),翻身上車。劉剛注意到,上車后,女生沒有直接坐上坐墊,而是就這么讓圓潤飽滿的臀部懸在坐墊和大杠之間,先是由慢到快猛蹬了幾下,一俟自行車可以自動滑行,她這才將臀部壓在海綿坐墊上(坐墊微微一陷)。是激勵,也像一種啟示,劉剛適時終止了自己敗壞的情緒,亢奮了起來。
可能是太急迫,也是劉剛懶得再走,他招手一輛經(jīng)過的蹦蹦車。后視鏡里,老司機與他相視一笑。如果劉剛沒記錯的話,他就是自己下車后第一個與他搭話的鴨鎮(zhèn)人。不知何時,后者的耳郭上又夾上了一根煙。
付完車錢后,劉剛略略有點意識到自己只剩下了返程車票的錢,但他并沒有十分在意,此念轉(zhuǎn)瞬即逝。唐僧師徒一行四人遠遠望見西天雷音寺的殿宇一角,肯定撲通跪倒,淚流滿面。劉剛千里迢迢歷盡千辛萬苦也終于找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愛情圣地——鴨鎮(zhèn)供銷社。沒錯,白底黑字,大鐵門,門房里坐著一個捧著水果罐頭瓶子做的茶杯看報紙的老頭,和經(jīng)驗和想象完全一致。
除了門房老頭,供銷社了無人影。倒是有幾只麻雀在院子里蹦了幾蹦,見劉剛是個生面孔,趕緊飛走了。劉剛當然知道這是雙休日,好學生如他定不會曠課親赴鴨鎮(zhèn)。他無意于擅闖供銷社,只是站在門外,問老頭:大爺您好,請問大爺,您知道趙婘家住在哪里嗎?
正所謂門可羅雀,看門老頭對劉剛露出了非常熱情的嘴臉。但聽了劉剛的話,他倒是表現(xiàn)出這個年紀應(yīng)有的耳背神色,三步并作兩步從傳達室蹣跚而出,湊到劉剛面前,用一只手在右耳上做出一個擴音器的樣子:什么?你再說—遍。
劉剛只好重復。
老頭這次聽了,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搖了搖頭,然后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剛才那個手掌上畫了起來。你說的那兩個字怎么寫?
劉剛顯然沒想到這一層,不可能隨身攜帶紙筆。情急之下,他在地上找了起來,好不容易看到幾步外有一根樹枝,一個箭步?jīng)_過去。然后拿著樹枝又是一陣好找,大門附近都是水泥地,只在門房左側(cè)有一棵水杉,下面有一小片泥地,而且看樣子是老頭每天傾倒茶水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老頭夜起撒尿的專用場地??傊?,水分蒸發(fā)之后,露出了一塊半干不濕還較為平整的地面。真是一塊絕佳的寫字場所啊。別說劉剛了,連筆者都有上去寫幾個字的沖動。但見劉剛伸手要把大爺拉過去,沒想到反被大爺捉住他的小手(對比的結(jié)果)。后者還將他那根樹枝拿下,扔掉,毅然決然地牽著劉剛進了門房。桌上全是報紙,旁邊正有一支圓珠筆。這還用說,劉剛熟練地將趙婘二字寫了出來。因為熟練,用時之短,筆畫之順暢,著實讓老頭發(fā)出贊嘆:小伙子字真不錯噢。
她家住哪兒?見老頭只顧端詳自己的書法,看來必須把這個問題重新提出。讓劉剛失望的是,老頭說不認識這個人。讓劉剛大驚失色的是,老頭說鴨鎮(zhèn)供銷社沒有這個人。不僅沒有趙婘,連姓趙的也沒有,不僅連姓趙的也沒有,連女人都沒有——如果已退休的秦主任(女)不算在內(nèi)的話。
這不可能!劉剛對老頭的記憶力和智商表示懷疑。確實如此,該老頭步履滯重,兩眼渾濁,怕是早已癡呆,只是沒被人發(fā)現(xiàn)而已。這樣的人,無論他有何背景,和領(lǐng)導有什么關(guān)系,早就該堅決地清除出供銷社的革命隊伍了。
老頭拍了拍劉剛的肩,笑著搖了搖頭??礃幼佑悬c猶豫(出于好意不忍打擊劉剛),又鼓起了勇氣(仍然是出于好意想讓劉剛弄個明白),示意劉剛自己打開辦公桌抽屜找里面的單位人員花名冊自行驗證。這是一張老舊辦公桌,抽屜并不靈光,見劉剛拽不開,老頭只好親自動手。也不知有何訣竅,對比于自己怎么使勁都無效,老頭僅用兩根手指就拉開了抽屜,取出了花名冊。
厚厚一沓的花名冊其實每頁都一樣,表格狀,按照尊卑排列了十幾個印刷體姓名。在右邊的空白格子里,則被該姓名的本尊或龍飛鳳舞或隨手寫了一遍左邊的名字。既像臨帖(右臨左),又像創(chuàng)作(左右字體完全不同)。其效用就是十幾個人每天分早中晚在這張表格上各寫一遍自己的名字,以此證明他本人準時上下班。當然,也有個別代簽的情況。比如李瑞強,“強”字他一向?qū)懽鳌皬姟?。在劉剛失魂落魄翻閱眾多表格時,如果他有興趣,絕對可以發(fā)現(xiàn),在眾多的“李瑞強”中,非常顯眼地交錯著幾個“李瑞強”,而且筆跡迥異,他人代簽無疑。由此可見,代簽情況還是屢禁不止的,老頭也曾應(yīng)領(lǐng)導的要求對大家簽到進行監(jiān)督,可惜身卑人老,沒人在乎他。至于老頭的工作,就是在大家簽到前提前在表格上方填寫年月日,所有人簽到結(jié)束,再由他收起保管,到月底提交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傊?,該簽到方式為鴨鎮(zhèn)供銷社考勤制度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據(jù)說已沿用了數(shù)十年。在之前不久的職工代表大會上,有一位年輕的同志表示如此簽到過于原始,不夠與時俱進,何不以現(xiàn)在的高科技指紋識別機替代?沒想到此提議在職代會上很是受到了冷遇,好在一把手坐在真皮沙發(fā)上頷首不已。但不知為何,指紋識別機到現(xiàn)在也沒安裝上。
如果裝上那個,我就輕松多啰。老頭在一旁如釋重負笑道。
確實沒有趙婘,確實連個姓趙的都沒有。
你確定秦主任退休了?劉剛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何這么問。
退休十來年了。
劉剛不再說話。他這時候才感到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老頭之前為他準備而他始終不愿意坐的藤椅上。藤椅發(fā)出一聲滿意的呻吟??磥磉@把藤椅已虛席以待多年,終于盼來了朝思暮想的屁股。如果劉剛一直不坐下去,絕對是對藤椅一腔深情的褻瀆和背叛。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老頭還嘀咕了什么鴨鎮(zhèn)供銷社的制度,飯菜的奇異香味將劉剛拉了回來。只見老頭不知從哪里端來了一盆豆腐燒肉和一碟香干蘆蒿,并兩碗白生生的大米飯放在了自己的眼前。鑒于兩碗大米飯是面對面擺放的,所以老頭也未經(jīng)劉剛的同意就這么面對面坐了下來。老頭表示,在其漫長的一生中,除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艱難歲月,他始終遵循著早上喝稀,中午和晚上吃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在中午和晚上這兩頓干飯上,他也別出心裁地施行了一套獨創(chuàng)的方法。那就是每天中午煮飯時煮兩個人的量,這倒不是我飯量大,更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人吃,老頭補充道,自己是一名資深光棍兒,沒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只是把晚飯和午飯并在一起煮罷了。晚上再把中午的剩飯熱一熱即可,何須再大動干戈淘米煮飯?費水費電也費火。既然今天來了個小伙子,還是有一定書法功底的大學生,那么就一頓吃完吧。如果他有興致,老頭晚上破例再煮一頓;如果興致不高,那就算了,餓又餓不死人你說是吧?
劉剛倒確實餓了,也沒客氣,不僅幫著老頭把飯吃完,菜也叫他吃了個干凈。吃飯過程中,他沒有再提趙婘這個名字。而努力扮演一個過路乞食者應(yīng)有的角色。老頭也沒有再提趙婘。不外乎一些家常問題。對此,劉剛也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提到自己的父母,劉剛告訴老頭,他的父親也在供銷社任職,他的媽媽則是一名中學高級教師(巧),現(xiàn)在二老業(yè)已退休,正在家鄉(xiāng)的牌桌上打麻將,只等著行將畢業(yè)的兒子找到一份好工作娶個好老婆生個胖頭大孫子。至于他們的兒子劉剛本人,現(xiàn)在省城大學讀大三。專業(yè)?專業(yè)是航天航空。
總有一天,劉剛說,我要把中國人送到火星上去。
為什么不是月亮?老頭對他的想法謹慎地表示了不以為然。
因為,劉剛撥開豆腐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肉,吃完了才說,美國人上去過了。
那就更應(yīng)該先上月亮了。老頭斬釘截鐵道。
不。劉剛也斬釘截鐵。
接下來的事情,劉剛一直都很迷糊,不是因為年深月久,而是當時就沒弄明白。飯后,他在傳達室里間老頭的床上睡著了。醒來后,他聞到了老年人床鋪驚人的惡臭。然后他起身,毅然決然地要走,任憑老頭怎么挽留也無濟于事。沒有辦法,老頭只好依依不舍地倚在傳達室門框上目送劉剛頭也不回地離開。因為慌張,因為埋頭,沒走出幾步,劉剛差點和迎面而來的一輛自行車撞個整子。也正是因此,劉剛聽見身后有人發(fā)出的一聲“小——心——”的警告,因為高聲,因為驚恐(替劉剛擔心),聲線拉細拉長,與一個年輕姑娘的尖叫無異。難道是趙婘?劉剛不禁回頭觀望。沒有,沒有趙婘,也沒有女的。映入眼簾的,除了倚門而立的鴨鎮(zhèn)供銷社看門老頭,還有就是剛才差點撞上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已經(jīng)在傳達室那里停了下來。這是一輛綠色的自行車,車上是一個綠色的人,這個綠色的人正從綠色的包裹里取出一沓報紙和郵件試圖交給老頭,然而老頭仍戀戀不舍地望著劉剛,綠色的人也便追隨老頭的目光而來,端詳了一陣劉剛,他才再次收回目光看向老頭,老頭也正巧看綠色的人,二人相視一笑。
劉剛是跑著離開鴨鎮(zhèn)供銷社的。直到實在跑不動了,他才扶著膝蓋彎下腰喘氣??谒?、鼻涕和眼淚分別從它們應(yīng)有的孔洞噴涌而出。它們只是引子,緊接著,更大規(guī)模的嘔吐像山洪一樣噴薄而出。他是對著河岸坡地吐的,因此,淚眼婆娑中他似乎看到了坡地的垃圾和草叢中有一只老鼠在吃他的嘔吐物,隨著嘔吐的加劇,他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老鼠,當他停止嘔吐,那些老鼠也瞬間不見蹤跡。難道這些骯臟的老鼠是從他體內(nèi)排泄出來的?總之,這些場景是否真實,很多年后劉剛都不敢肯定。他所能肯定的是,這個下午的諸多場景(包括下文還會出現(xiàn)的場景)已經(jīng)毫無人道地進入了他的夢境,讓他終生寢食難安。
現(xiàn)在一切都明了了。
劉剛直到天黑也沒有走到車站。來時他已經(jīng)看過鴨鎮(zhèn)車站的車次表,可以明確的是,他已經(jīng)趕不上返回省城的末班車,或者說,趕不趕回程的車已不重要。天色已暗,屋內(nèi)的燈光,晚餐,喧鬧,劉剛經(jīng)過了這些事物。再之后不知多久,燈火次第熄滅,天開始黑得發(fā)亮。沒有人聲,但有貓有狗,也有四下里的蟲鳴。似乎只有它們讓劉剛感到幸運。他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鴨鎮(zhèn)晃蕩,乏力和虛弱甚至讓他感到了某種從未體驗過、之后也再未出現(xiàn)過的幸福。腦子里一片空白,據(jù)他自己說,像被水洗過一樣。
在路過一戶人家門前時,這個美妙的感受卻被無情地打破了。屋內(nèi)傳來了鼾聲,巨大的鼾聲,那種你可以看見鼻腔和呼吸道里膠著著各種濃痰、黏液和污垢的鼾聲。這一驚人的鼾聲將所有的事物一下子又全部拎到了眼前:死去的父母,老師同學,趙婘和看門老頭,以及有所經(jīng)驗、尚未經(jīng)驗和有待經(jīng)驗的事物。他咬著牙忍受著這一可怕的鼾聲,以至于腦子里出現(xiàn)了自己用一把鐵錘將這個鼾聲如雷者的腦袋一錘敲碎的畫面。甚至連這把鐵錘也在他的腦子里細節(jié)清晰地全出現(xiàn)了。就是一把普通的鐵錘,柄為木質(zhì),已被無數(shù)手次(人次)磨光磨亮。錘頭當然是鑄鐵的。定神細想,腦子里的錘頭上還鐫刻著鐵匠的名姓。然后,這把在腦子里才有的鐵錘居然被他握在了手中。于是他返回鼾聲的發(fā)源地,用自幼在劉坑這個小山村學會的攀緣術(shù)輕易翻過這戶人家的圍墻。院內(nèi),鼾聲像海浪一樣將他全身打濕。屋內(nèi),鼾聲則又如巖漿一樣灼燙。正所謂循聲而去,這個鼾聲是一根繩子,系住了他的腰,勒住了他的喉,想把他往回拉。由遠及近,由小到大,終于把他帶到了它的源頭。就好比他小時候所見到的那樣,劉坑村民沿著血跡尋找那頭被獵槍打傷的野豬。野豬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它伏在地上喘息,村民見狀,二話沒說,鐮刀鋤頭,所有的農(nóng)具及其他器具全部砸向它?,F(xiàn)在,劉剛手上有把鐵錘,而這頭野豬正躺在床上酣酣大睡,劉剛沒有理由不按照腦中的畫面所提示的那樣,用鐵錘將他的腦袋敲碎。
是劉剛殺了劉賓漢。
劉剛?cè)绾畏党腔匦?,已不重要。警察和法醫(yī)到來后,經(jīng)過一番科學分析,斷定劉賓漢死于他殺。很快,有人在河岸坡地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沾有腦漿、血跡和骨質(zhì)的鐵錘,又經(jīng)科學分析,確定正是殺害劉賓漢劉高級教師的兇器。警察迅速控制了張亮一家,因為鐵錘無論款識還是實質(zhì),均為張亮父親鐵匠鋪之物。鑒于劉張兩家眾所周知的矛盾,張氏父子既有殺人兇器,也有殺人動機。而在這對父子中,張父自從遭受死者劉賓漢掌摑之后已臥床多日,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剩下的就簡單了:嫌疑人張亮,男,漢族,二十一歲,1993年因砍傷某某某,犯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一年零三個月,1994年釋放至今,仍不思悔改,多次參與黑惡勢力暴力事件,多次被拘留和管制。1996年,因奸淫死者女兒劉某,致其懷孕,導致兩家不睦,時有摩擦。同年5月17日,因揚言替父報仇,嫌疑人張亮持刀到死者劉賓漢家尋釁,因不敵死者,懷恨在心,故于5月18日夜11時許,持鐵錘錘擊死者頭部二十余下,造成死者顱骨百分之六十碎裂,當場死亡。手段特別殘忍,影響極其惡劣。人證物證俱在,建議判處死刑。
我們不知道張亮是怎么認罪的,也不知道張亮為什么最后又被緩期了,并于十年后真兇劉剛出現(xiàn)而被釋放……這都是刑偵和法律問題,為筆者所未知,故略。至于“奸淫”一詞何以產(chǎn)生?據(jù)說劉婷在父親死后也與所有人持相同意見,認為除了張亮,沒人會把父親的腦袋敲碎。真是同仇敵愾,殺父之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所以,有人勸她,就說是張亮強奸她,她想了想,覺得這么說也不是毫無道理。
可憐張亮收監(jiān),張家一門自此凋零,先是張父憂憤而死,徒有張母頂著一頂殺人犯媽媽的帽子在鴨鎮(zhèn)又多活了九年。只有她一個人不相信劉賓漢是自己兒子殺的。雖然她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但她堅持己見,從不懷疑。在鴨鎮(zhèn)人看來,張母的最后九年已然瘋了。要么哭訴兒子是冤枉的,要么就是就兒子的問題跟鄰里發(fā)生爭執(zhí),乃至惡語相向,繼而訴諸抓撓。此外,就她一個老太太,生活也艱難。大概是太苦了,絕望了,在母子團聚前一年,張母最后還是一根繩子把自己給吊死了。喪事還是鴨鎮(zhèn)人幫她辦的,鄉(xiāng)鄰們很多都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包括曾和她互相抓撓的人。
所幸劉婷的日子還不錯,丈夫好,特別疼人,特別能干,鴨鎮(zhèn)第一家超市和第一家汽車4 S店均為其首創(chuàng)。大概是祖上積德,或有相關(guān)基因,在“只生一個好”的口號下,劉婷一胎就生了個雙胞胎,一男一女,男孩虎頭虎腦,女孩文靜漂亮。倆孩子還都跟媽姓,姓劉,劉賓漢的劉。何哉?因為丈夫是入贅女婿。打麻將時,有人勸劉婷,你老公這么好,不如讓倆孩子中的一個跟他姓吧?聽了這話,劉婷不高興了,駁斥道:那你得去問我爸同意不同意。劉賓漢生前有無此意?怕是永無人知。也有妒忌劉婷的小娘兒們故意戳傷疤,拐著彎提及當年劉婷被衛(wèi)校勒令退學的事。沒想到劉婷倒比她們坦然,哈哈大笑,說,那有什么,沒退學也無非是在鴨鎮(zhèn)醫(yī)院里幫人端屎端尿。張亮釋放返鄉(xiāng),劉婷也跟著鄰里前去看望。但她沒有靠近,就這么遠遠地望了會兒,然后就說孩子要放學了要回家做飯了,走了。
再說劉剛。劉剛一路順風順水混得不錯。大概恰恰因為混得不錯,經(jīng)濟上難免有點問題,被找去談話,在一個賓館的房間里被規(guī)定地點規(guī)定時間交代問題。劉剛交代了所有問題,連不該交代的也交代了。在他沒有列席的大學同學聚會上,有同學發(fā)言道,他聽過此類談話僥幸過關(guān)者提到過一些談話方式,根據(jù)那些,他的判斷是,劉剛應(yīng)該是最后整個人崩潰了。否則,這明明是兩碼事,干嗎要說殺人的陳芝麻爛谷子嘛,再說有人頂缸了,何必自討苦吃。另一個道,要不怎么說劉剛這人終歸還是大學時代那個土頭土腦的猴子呢,沒出息,太膽小。就是就是,同學們聽了,無不表示同意。
劉剛并不否認1996年5月18日那天晚上自己用鐵錘砸了一個鼾聲讓人惡心的家伙的腦袋,但他否認自己砸了二十多下,而堅持自己只砸了一下。不過,既然此人當時就已斃命,二十多下和一下并無區(qū)別,砸的具體數(shù)字也就不重要了。劉剛更不可能知道被砸之人姓甚名誰。當他獲知死者與己同姓也姓劉的時候,倒不無遺憾地說,如果知道他姓劉,我就不砸他了。五百年前是一家嘛。該說法在鴨鎮(zhèn)人那里也得到了某種類似的呼應(yīng)。因為結(jié)案,劉剛曾在警察的押送下時隔十年重游鴨鎮(zhèn),按照法律程序,兇手需要指認現(xiàn)場。就在這次,有往前擠的鴨鎮(zhèn)人幸運地聽到了劉剛的只言片語。他們說,這個壞蛋的口音跟劉賓漢劉高級教師的口音非常非常像。
劉剛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重游鴨鎮(zhèn),此番重游,讓他恍然如夢。如夢的不是他整個人生,也不是他的少年和大學生活,而是之后的歲月。即上一次來鴨鎮(zhèn)和這次來指認作案現(xiàn)場之間的這些年。對劉剛來說,最真實的存在就是鴨鎮(zhèn)。
十年過去,鴨鎮(zhèn)變化甚大,加之作案當夜天太黑,劉婷和丈夫后來又重新翻蓋了房子,導致劉剛指無可指。不過,程序不可廢,指認了張亮父親的鐵匠鋪(現(xiàn)已是一個布滿彩色體育器材的鴨鎮(zhèn)居民鍛煉區(qū))后,劉剛還是得去一趟劉婷家。在警察的要求下,劉婷告知父親生前臥室的方位(現(xiàn)為劉婷家超市倉庫),穿著號衣戴著手銬的劉剛有必要站在倉庫一角,手指跨越十年時空的方位,警察就此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
在離開劉婷家之前,劉剛曾趁警察不注意向劉婷嘀咕了一句什么。除了劉婷,沒人聽見。大概是音量、急切、口音等問題,劉婷也沒有聽得很清楚。等劉婷想明白他的意思后,沖正要上警車的劉剛喊道:哎,殺人犯,哎,殺人犯,你說的那兩個字怎么寫???
原載《十月》2019年第2期
原刊責編 ?宗永平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