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琴
王林用2小時匆匆下山,就近找到家紙錢鋪,買了一匹白布、一袋香蠟錢紙,從東線再上趙公山。山路泥濘,他走到半道,拐進一條岔路。路深處偏僻山坳里,有他的隊友,和一具尸體。
初春山上氣溫低,尸體保存尚好,但禁不住長時間暴露在戶外,部分已損壞?!八蓊^人看到了不曉得好難受?!蓖趿职凑债數貑试醾鹘y(tǒng),用白布妥善包裹尸體后,和隊友用簡易擔架固定好,慢慢抬下山。
那一程跟以往任何一次行動都不一樣,路上大家都很沉默。
“參與搜救10多年來,那是第一次失敗,也是第一次把一具尸體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帶下山?!?7歲、稍瘦的退伍軍人王林不禁唏噓。
都江堰市玉堂鎮(zhèn)龍鳳村坐落于趙公山山腳,王林是龍鳳村的民兵連長,但他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趙公山上的守護人”。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王林開始義務參與趙公山搜救。2013年,趙公山救援隊成立,王林任隊長,“趙公山上的守護人”也擴充到21人。
搜救之外,王林平時沒有別的興趣愛好,喜歡看點武俠小說,也沒有特別喜歡的角色。
救人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像英雄嗎?記者問。王林笑了,啥子英雄哦。
371次救出587人
1990年,18歲的王林在野戰(zhàn)部隊訓練時,沒有想過這些野外生存技能和高強度訓練造就的體格,有一天能在山里派上用場。
每當在夜色籠罩的趙公山里搜救,就著手電筒的一束光探路時,他不會感到害怕。但他知道,這座生養(yǎng)他的山林需要人們抱以敬畏,否則會付出昂貴的代價。
王林和隊友抬下山的尸體,是去年剛過完年失聯的登山驢友。他獨自進山,報警求救后音訊全無。直到40天后,尸體被進山采草藥的村民發(fā)現。
在登山者眼中,趙公山是距離成都最近、有攀登挑戰(zhàn)性的山,風景優(yōu)美,最高海拔2434米,是青城山主峰和最高峰,且未被開發(fā),還是傳說中財神爺趙公明歸隱處。如果上山露營,運氣好可以看到云海、日出、雪景、星空。
它的另一面是,每年近百人在山中迷路。“這山啊,別看它不高,但是地形復雜?!蓖趿终f,“我們當地人把它稱為‘迷魂崗。很多外地人不知深淺,一腳踏進去,就繞不出來。”
第一次對這山有更深的敬畏,是2008年5·12地震。那是王林第一次親歷地震,正在村委會干電工雜活兒的他,冒著余震騎摩托車上山查看鄉(xiāng)鄰的疏散情況。山搖地動間,一名長輩被塌方的滾石砸中,命喪當場。他安頓好悲傷過度的親戚,又下山去玉堂小學找自家孩子。
此后王林和當地幾名村民主動擔任向導,參與地震期間的一些搜救工作。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與當地派出所配合,有走丟的驢友,就由王林帶頭去找。
每當夜幕降臨,王林就擔心電話鈴響,因為一旦響了就意味著又有人被困在了山上。人命關天,不管是暴雨大雪,都要上山去。如果一覺睡到天亮,那這就是一個“平安夜”。
2013年,自發(fā)組織的趙公山救援隊正式成立,21名隊員都是當地農民,其中9名黨員。雖然不是官方組織,此后多年間卻成為一支有力的民間救援力量。粗略統(tǒng)計,至今,他們371次搜救從山里救出587人。這背后,是無數次的深夜?jié)撔?,其中艱險,只有親歷者才會明白。
他們平時都有自己的農活兒或者在市區(qū)頭打點零工——王林就是村里的電工——只在危急時刻出動,所以也被稱為趙公山的“影子部隊”。
“爬不動的時候就不去了嘛。”
龍鳳村村委會一樓,有一間辦公室是救援隊的“指揮室”,墻上掛滿錦旗。每面錦旗背后都是一個“事故”。
經常爬山的人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難,但是救援隊隊員張玉泉說,深夜從超過70度陡坡上往下帶人,才是終極考驗。
去年底的一次搜救中,王林帶一名風雪夜被困的登山者下這樣的陡坡,張玉泉在坡下接應,沒想到對方直接從坡頂往下沖,來不及反應的他差點被沖倒。至今想起這一幕張玉泉還心有余悸,“那個陡坡,如果我倒了,兩個人都要滾下去。”
2016年底,登山的一家三口被困山中,年輕的父母見著王林和張玉泉時,差點就給他們跪下了,哭訴著他們孩子即將上高三,成績很好,經??嫉谝幻?,“如果娃娃出事,我們就不活了?!毖肭笏麄儎毡匕押⒆泳认氯?。
山里下雪,結冰的路面極易摔倒,張玉泉的手電筒在一次摔倒后滑下山崖,滾了好久才沒了聲音。兩個人一路背孩子下山,遇到結冰的陡峭路段,他們手腳著地,讓那對夫婦踩著自己的背下去。
理由一點都不崇高,“那個路,外人真的莫法走,他們走肯定要遭摔下山?!?/p>
這樣的經歷實在太多,每次救援隊隊員們深夜或者凌晨回家,難免一身的泥。家人不是沒有抱怨。張玉泉老婆常常問他,“你把這個事情當個職業(yè)在做,你有啥子回報不嘛?”
圖個啥?是墻上的錦旗,還是架子上的獎杯?是去年救的一個娃娃認了他當干爹,還是很多被救的人記得感恩,常常電話或者親自前來看望?
此外還有啥?
張玉泉和王林都說不上來為啥還要做這個事情,一次次上山去搜救,可能就是“習慣了,派出所的人上來了也找不到路,反而把自己弄進去‘網起”。
那要干到什么時候呢?“到爬不動的時候就不去了嘛。”王林說。張玉泉今年已經65歲了,還是救援隊的主力?,F有21名隊員平均年齡已超過60歲。
他們也許再救一次人,就干不動了。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也不愿意干這活兒,“又臟又累又危險又沒有實質性的回報”。
所以,說不定哪天,這座山上就沒有救援隊了。
“你好心好意去救他,他還這樣防著你……”
3月初,這支志愿為游客提供幫助的趙公山守護隊入選四川省精神文明辦主辦的2019年首場“四川好人榜”。
但好人難當。因為非官方身份,救援隊也有被求救者“坑”的時候。
去年8月的一個傍晚,一通求救電話通過派出所轉到村上,王林和張玉泉上山搜救。半山,他們遇到一對父子,跟求救電話里的描述很像,上前詢問對方,對方卻矢口否認。
王林和張玉泉只好繼續(xù)往山上找,直到山頂也沒有遇到人。此時天已經黑了,打求救者的電話也沒人接,他們只好冒黑返回。到山下已經晚上8點過,這才得知求救的正是半山遇到的那對父子,他們早已經到家了。
“你好心好意去救他,又不求他個啥,他還這樣防著你……”王林至今提起這個事情還是有點生氣。
龍鳳村村支部書記歐永貴是這支“影子部隊”的“指揮官”,雖然不用親自上山搜救,但是每次隊員夜里上山,他的心都“懸起”,徹夜在辦公室里等候,根本不能入睡。
去年夏天的一次搜救,隊員傍晚時分進山,直到第二天天亮了還沒出來,電話關機,聯系不上,歐永貴急得團團轉。剛過了早飯時間,家屬就到村委會來要人了?!耙悄膫€隊員出了點事,我就是直接負責人,每個人家頭都有妻兒老小,我咋承擔得起?”
當天中午,隊員們成功救人下山,每個人都紅著眼睛一身泥。被救的人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外人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都是歐永貴的兄弟,他清楚每個人的身世和名字:王林、張玉泉、羅華松、張馳、王軍、歐陽定熠、王平……
近些年很多地方提倡有償搜救,當地政府也提倡他們向被救者收取一些搜救費用,但隊員們還是為難:“很多(登山者)都是學生娃兒,救下來看到都造孽,哪兒下得去手嘛?”不僅如此,就連他們每次上山救人背的一些水和干糧,也常常都給了被救的人。
從龍鳳村到都江堰市區(qū)20公里,盤山路蜿蜒而下,天氣轉暖了,有粉色的早櫻從路邊掠過。王林說,天氣熱起來了,他們又要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