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保平
科舉考試是真正的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能一舉改變個人、全家乃至全族的命運,多少寒門子弟通過此途走向社會上層,享受富貴榮華。
正因為科舉考試有這樣的功名誘惑,不少人企圖通過科場作弊來改寫命運,而作弊的手段無非三種:一是賄買主考官,此種弊情唐代尤甚,當時,權勢家族無不行賄托請,甚至利用自己的權力,直接向主考官施加壓力,關照自己的親故、子弟。因此,晚唐詩人杜荀鶴雖文才很高,卻屢試不第,不禁感嘆:“空有篇章傳海內,更無親族在朝中。”二是夾帶經文,通過隨身物品,如衣服鞋襪、文房四寶等,將經文夾帶進考場,甚至直接將經文寫在衣物、身體上,這個大家最熟悉,無須多說。三是請槍手代考,古稱“槍冒”或“倩代”,這在科場中并不少見。
科場上的槍手作弊之法有三,一是傳遞,先將題目遞于場外,由槍手作答,再傳于場內。二是直接讓槍手上場,這是最為慣用之法。三是龍門調卷,考生和槍手都入場,答完后互相調換,或者槍手代寫草稿,考生抄寫,前提是打通關節(jié),取得兩人號房相連的“聯(lián)號”。
如何防范槍替呢?通用的、并非專門針對槍替的七句話防備之法是:“鎖院以防漏題,搜檢以防夾帶,監(jiān)考以防偷看,糊名謄錄以防關節(jié),內外簾隔以防串通,場后復試以防冒名,考官回避以防徇私。”這有一定作用,但對槍替恐怕還得有專門之法,那時候沒有考生照片,為防止雇人替考,通常是要考生提供詳細的體貌特征的履歷、準考證。進考場前,考官根據(jù)履歷、證件驗明身份。
顯然,考官僅憑考生事前填寫的“面黃”“微胖”“有須”等特征,來辨識考生是不是槍手,難度太大。即便根據(jù)考生個人資料,逐一盤問考生,因槍手早有準備,恐怕也很難發(fā)現(xiàn)破綻。
不過,據(jù)齊如山在《中國的科名》中介紹,程序比想象的要復雜,還實行實名擔保制,考前學政(省里主管教育的長官)點名,考生要大聲應答,并走到學政前,大聲說“某人?!薄_@個保人通常是考生花錢請來的廩生(通名生員,習稱秀才),這廩生也要接著應答“某人?!薄_@是通過結具連保的辦法來杜絕作弊。
問題是,考生買通保人也非難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為財豁出去的廩生。最難的是,古代是“熟人社會”,一縣之中的考生,有可能彼此熟悉,忽見一個陌生的槍手,容易被發(fā)現(xiàn)。
當然,對科舉考試舞弊的打擊不遺余力,嚴格的責任追究,是減少槍手代考舞弊的關鍵。在明清兩代,科舉舞弊一經發(fā)現(xiàn),用典極重,動輒處死。譬如清朝從順治到咸豐數(shù)代皇帝,嚴懲科場舞弊案,就處死了37人,包括一品大員。
即便這樣,仍然有人冒險而行,使替考行為與科舉相伴而生?!缎绿茣みx舉志》云:“然是時仕者眾,庸愚咸集,有偽主符告而矯為官者,有接承它名而參調者,有遠人無親而置保者。試之日,冒名代進,或旁生假手,或借人外助,多非其實?!?/p>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亦云,當時請槍手代考之風頗盛,而“法令益煩,奸偽滋熾,唯科場最然,其尤者莫如銓試。代筆有禁也,禁之愈急,則代之者獲賂謝愈多,其不幸而敗者,百無一二”??梢娝未m然槍手很多,但被查出來的很少。
明清兩代科考管理更嚴,但請槍手現(xiàn)象仍頻頻見諸史料。如《明史·選舉志》載:“賄買鉆營,懷挾倩代,割卷傳遞,頂名冒籍,弊端百出,不可窮究。而關節(jié)為甚。”當然,相對來說,童生試和鄉(xiāng)試遠不及會試嚴格,因此請槍手代考尤為活躍。
清代鐘毓龍在《科場回憶錄》中,甚至詳細地記錄了雇主與槍手的交易情形:作槍替之人,不過欲得錢耳。癸卯科。余所聞槍手之價格,為前三后三。未入場之前,先付銀三百元,是謂之前三。場后榜出,不中則已,中則更付三千元,是為后三。然中式之后,雇主爽約不付,則如何?事犯重罪,不能涉訟也,則有一法,令雇主先出立借據(jù),上書“某某科舉人某某,因場后需用,向某某借到銀三千元”云云。如此,則假使不中,則某某并非舉人,槍手不能執(zhí)此以索詐;假使中式,則有借據(jù)為憑,雇主無從圖賴。
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或抓到,讓替考作弊順利進行,最可靠的辦法當然是把操辦考試的主考、廩保、書辦等買通,這買通之后,有些監(jiān)守自盜者,正如乾隆九年福建巡撫周學健在上奏中所說,辛勤地為考生服務:“林易大等六人(科場書吏),凡遇科場,在外包攬不肖士子,或做聯(lián)號,或割換卷面,或代為傳遞,每名每場包封銀十兩,事成朋分。中式之后,每名又索謝禮七八十兩、百兩不等”。
當時的一兩銀子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200元人民幣,即從每個考生身上可以賺2000元包封費,如果這個考生中式,還有一兩萬元人民幣的謝禮收益,要是一個考場有幾十號人,這些監(jiān)考者的收入就相當可觀了。
沒有出錢把科場書吏擺平,就有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如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福建汀州府童生試,童生曾宗正請上杭縣生員張耕書做槍手,結果還沒入場就被發(fā)現(xiàn)了。后來一查才知道,張耕書是個窮光蛋,給不少人做過槍手——做槍手居然還窮成這樣,估計是個水貨,因為無法讓人中舉,報酬不多。官府考慮到他“實無銀錢賄囑教官隱匿情弊”,枷號三個月,發(fā)配充軍了事。
也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明代《涇林續(xù)記》中就記載了這么一個案例,說是孫某某家里富裕多金,戊午科托親周某某挾重貲往覓考官,買舉人遇于上江,定議銀千五百兩。房考屬曰:“汝此番錯過實錄,丈字未嘉,下科須覓高才者倩其代筆,庶可萬全。”至辛酉孫復得門路,而憶前言,頗當臨場,浼庠友錢文臺代作。孫后為某某通判,在仕途十余年,待錢甚厚。贈遺不可勝記。
這個孫某某賄賂主考官想直接買個舉人,人家考官就給他出了一個請槍手代考的主意,結果槍手代他考中,升官發(fā)財?shù)膶O某某對槍手感激不盡,并不當是一次性交易,在做官的十余年里,給槍手贈送了無數(shù)好處,這也算是知恩圖報了。此事最值得一提的是,連考官都給考生出槍替的主意,可見當時槍手代考何其瘋狂。
還有做槍手代考兩次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呢,如同盟會元老、民國政壇重要人物胡漢民,他本身是舉人,文筆好。有兩個富二代找上門來,讓胡漢民給他們當槍手,胡漢民正想弄一筆錢去日本留學,這叫瞌睡遇到花枕頭,滿口答應,兩次進鄉(xiāng)試考場,兩次幫人家中舉,一共獲得了六千塊大洋的報酬,胡漢民拿著這些錢東渡日本,實現(xiàn)夙愿。關于這段故事,同是同盟會元老的馮自由在《革命逸史》中有記載:“(胡)某歲借賣文得售,獲資萬金,家道漸以豐裕?!?/p>
而史上最牛的槍手當屬與李商隱齊名的唐朝詩人溫庭筠,人家當槍手不過欲得錢耳,他當槍手完全免費。在唐宣宗大中九年(855年)的那場考試,主考官禮部侍郎沈詢聽說過溫才子的作弊大名,特意將他排坐在前面,并與其他考生隔出一段距離,便于監(jiān)視。然而溫庭筠何等作弊功夫,楞是在考官眼皮底下,幫八個人完成了試卷。《新唐書》白底黑字記載,溫庭筠“數(shù)舉進士不中第。思神速,多為人作文。大中末,試有司,廉視尤謹,廷筠不樂,上書千余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執(zhí)政鄙其為,授方山尉。”“槍法”如此神奇,送他個“天下第一槍”,應該是名至實歸了。
科舉考試雖然舞弊多多,但其公平的根基從未被動搖,科舉制度是維護專制皇權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為了維持科舉的公平,統(tǒng)治者費盡心思,可以說總體成果還不錯。譬如在整個明清時代的近500年間,單以南京的江南貢院為例,只發(fā)生過四起較大規(guī)模的舞弊案件,其中還有一些是冤假錯案,這個比例比現(xiàn)代社會的任何考試都低,而涉案舞弊者的后果相當嚴重,輕則發(fā)配處死,重則株連九族。以史觀今,我們對舞弊的處罰未免太輕,作弊成本太低,流弊沉疴太重。
(摘自《讀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