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高莽

謝大光

高莽不管跟誰都愛開玩笑，我在東北當過六年兵，聽他滿口“哈樂濱”口音覺得親切，沒把他當長輩，多嚴肅的場合見面就開逗。老高開會習慣坐在后排，只要發(fā)現(xiàn)有他在，我立馬跟著靠過去。主持人宣布開會，他四下打量一番，小本子掏出來，瞇起眼畫速寫，三勾兩畫，活脫脫一個人物肖像從紙上跳出來。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由你不笑，對方最有特點的部分讓他都給抓下來了。有時也亂畫，隨便勾出一只小狗，尾巴甩達著，他端詳一會兒又添上副眼鏡，歪過頭來問我，好玩兒吧？多無聊的會，有高莽在就有趣。

完美主義者

1982年底，我調去百花文藝出版社編書，想開辟個新領域，想到了散文譯著，老高自然是權威。這一次高莽沒開一句玩笑，他任職的《世界文學》上歷年發(fā)過的散文都在他肚子里，他毫無保留逐一倒給我，特別介紹了他欣賞的蘇聯(lián)作家普里什文、巴烏斯托夫斯基和索洛烏欣。黎巴嫩的紀伯倫以散文著名……老高說，我們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要求多發(fā)一些外國散文，看來你的想法路子對。又叮囑我，翻譯散文比翻譯小說難度大，選擇合適譯者是關鍵。

1995年我們計劃進一步拓展，另出一套精選各國各地區(qū)散文名篇的“世界經(jīng)典散文新編”，俄羅斯部分，開始就認定了高莽。沒想到他老兄比在職時還忙，我心里有數(shù)，不再磨他，待其他主編大體確定，只剩俄羅斯，我和他攤牌了。我說，老高，你主編《世界文學》這么多年，人脈廣，經(jīng)驗多，朋友在俄羅斯都有一大把，你把散文當知心，又譯又寫，現(xiàn)在要你為散文做點事，你推三阻四，太不夠朋友。老高見我急了，吭哧半天說：“好吧，你說干咱就干?！?/p>

一旦答應下來，老高的認真著實令我佩服。從1995年6月拿出初選名錄，到1998年8月定稿，整整三年，這期間老高每一封來信幾乎都是藝術品。最終編成書，選了39位作家、藝術家，包括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選章。有了這一番合作，我發(fā)現(xiàn)做起事來高莽絕不像看上去那樣大大咧咧，整個一個完美主義者。

夫妻情深

那幾年，我們聯(lián)系最密切，有兩次電話打到他家里，接電話的是個女聲，清清亮亮的，聽上去很年輕。我問老高，是不是女兒從國外回來了？老高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那是我老伴。”我埋怨他金屋藏嬌，幾次拜訪都沒有見到嫂夫人。老高說：“她怕見外人。下次你到家，我一定請她出來。”

1999年1月初，“世界經(jīng)典散文新編”付印前，上門找老高核對清樣，他把我迎進廳里，說：“你先坐一下?！崩细邤v扶著夫人從臥室里走出來，晚秋的陽光灑在兩個身材同樣高挑、相互依偎的老人身上，溫情脈脈地，散發(fā)著一種神圣感，那一瞬間，我慌忙起身，在心里已經(jīng)連罵了自己幾聲。老高的夫人孫杰大姐雙目失明。老高把夫人扶坐到方桌旁的椅子上，自己站在椅背后面，一手撐著椅子，一手撫著夫人的肩，我們三人隔桌對談。

孫大姐言談優(yōu)雅大方，不會客套，似乎能看見我臉上的問號，徑直說起自己的病。孫大姐說著說著帶出歉意，原來家務我一個人管，高莽專心工作，眼好時還能幫他抄抄稿子，現(xiàn)在都交給老高了。

我轉移話題，問起他們最初怎么認識的。高莽搶著說，我們都在哈爾濱，她上了八年學，我上了十年學，我上的教會學校，全是俄文，畢業(yè)后在中蘇友協(xié)工作。當時，我讀到由小說改編的劇本《保爾·柯察金》，心里喜歡，譯出來發(fā)表了，她們要排演，就認識了。那時高崗愛舉行舞會，我們經(jīng)常碰在一起，跳舞跳上了。孫大姐插上來說，我在小學校教書，我們教聯(lián)文工團排演話劇《保爾·柯察金》，我演冬妮婭，想找個熟悉俄羅斯的人討教，團里人說，你找劇本翻譯啊，就是高莽。

高莽的回憶又接上了，1949年孫杰到北京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結果留在話劇團，在棉花胡同，后來天津鐵路工會要成立文工團，找“中戲”要人，孫杰調天津不到一年，巡回演出被夏淳導演相中，留在了“青藝”。孫大姐又接著說，1956年全國話劇匯演，需要人接待外國演員，讓我去，會演結束文聯(lián)局（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把我留下了。那些年經(jīng)常有機會出國，美國、意大利都去過，一直藏著個心愿，想和老高一起到俄羅斯走走，現(xiàn)在沒法實現(xiàn)了。

女性贊美者

他倆沉浸在回憶中，彼此的話頭自然交替，銜接得天衣無縫，老高時而俯下頭望望妻子，那溫柔的眼神使我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

問到結婚，孫大姐說，高莽1949年調到東北局，我在北京，經(jīng)常通信，1953年他從國外回來，留在中蘇友協(xié)，旁邊的人都攛掇：好了這么多年，結婚吧！“當時追她的人挺多?！备呙дf起來很得意，“她比我大幾個月。母親開始不同意，架不住我緊追?！碧K聯(lián)作家、寫“無腳飛將軍”的波列伏伊，只要寫信來總會帶上一句：“你老婆讓人拐跑了沒有？”婚后第二年高莽才正式調到北京。

高莽說：“以前寫出稿子孫杰幫我看，現(xiàn)在每篇稿子讀給她聽，她是我的第一位‘聽眾，凡是她不滿意的地方，我都要重新考慮。每天給老伴點眼藥，是我最幸福的時候。這一輩子好幸運，有母親、妻子、女兒三位女性陪伴。我是一個虔誠的女性贊美者?！?/p>

聊到后來，高莽的調皮勁兒又上來了，瞥了孫杰一眼：“最初我可不敢娶她。她演《北京人》，咬老太爺手指頭，那個狠勁兒，怎么得了。”停了一會兒又說：“我都沒想到能這么耐心地侍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