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小路

郭華

一片高出平地的村基，被高矮參差的樹木掩映著。從遠(yuǎn)處望去，只能從樹木的間隙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房屋。再遠(yuǎn)一些，視野中就只剩了一片濃密的綠蔭。村南和村東各有一個常年有水的坑塘，也各有一條大道。出村向南的大道通向南面的公路，向東的大道則通向東面的縣城。與通往縣城的大道并行的，是一條丈八寬的道溝，到了夏天，這條溝就變成了一條小河。小河中有豐茂的水草，潛伏在水草中的青蛙，在水中亂竄的香油蟲，有時還會生出一些小魚來。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河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像許多平原村莊一樣，村子周圍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小路，這些小路有的是先人們刻意規(guī)劃出來的，有的則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我最熟悉的，是從村子?xùn)|北角的高臺下坡，一直向北的一條小路，因為這條小路的那頭，是我的姥姥家。以今天的時空觀念來衡量，十來華里的路根本不算距離，開車頂多十分鐘，連堵車的時間都不夠?？稍诋?dāng)年，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徒步丈量這十來里路，也不算很短的距離了。關(guān)鍵是這條小路對我有極強(qiáng)的吸引力，雖遠(yuǎn)，但樂意一遍遍去走。

沿著小路出村不到三百米，便是我們村的土地廟。所謂土地廟，早已經(jīng)沒有廟了，只剩了一堆廢墟。從廢墟的規(guī)模來看，當(dāng)年有廟的時候也不是什么輝煌的建筑，如今經(jīng)過多年雨水的沖刷，連廢墟也只剩了一個寒酸的土疙瘩。不知為什么，人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負(fù)責(zé)管理我們村的那位土地公公，仍舊住在這個片瓦無存的土疙瘩里。村子里死了人，第一件事叫“報廟”，即死者的主要親屬從家里一直哭到土地廟來，跪在廢墟上，做一些簡單的儀式，向土地公公報告家里死了人并捎帶為死者上戶口或簽到的意思。這個時候，從村口到土地廟這段小路，便成了一個人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的必由之路。停靈期間每天至少還有一次常規(guī)性的“燒紙”，死者親屬男的一隊，女的一隊，從靈棚哭到土地廟。那時候農(nóng)村生活艱苦而又單調(diào)，看燒紙居然成了農(nóng)民的文化生活，每當(dāng)有人家燒紙時全村空巷。不僅觀看而且點(diǎn)評，當(dāng)然主要是針對女性親屬，尤其是兒媳婦一類角色?？薜氖欠裢葱氖欠裾嬲\，都在評說之列。閱讀帶有“圣嘆外書”的《水滸傳》，看到潘金蓮哭武大郎時，金圣嘆批注：女人之哭有三，有聲有淚曰哭，有淚無聲曰泣，有聲無淚曰嚎。莊稼人雖然沒有那么清晰的分類，但真哭假哭還是看得清楚的。當(dāng)長輩的靈魂被送到土地廟，晚輩們還要接受有關(guān)哭的檢閱，也是小路特有的風(fēng)景。那時白天路過土地廟，我是絲毫也不膽怯的，時間充裕的時候，還會站到廢墟上去翻看那些殘舊的瓦片。但若是天黑之后走過，就會有點(diǎn)緊張。特別是秋天，青紗帳把土地廟和緊貼著土地廟的小路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什么都看不到。如果再刮點(diǎn)風(fēng)，莊稼葉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聽起來像有大隊人馬在疾速前進(jìn)，這時就會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甚至開跑。倒不是害怕土地公公，而是擔(dān)心那些暫時居住在土地廟里等待中轉(zhuǎn)的靈魂，土地公公是不是已經(jīng)把他們?nèi)克妥吡耍?/p>

過了土地廟，仍舊是幾百米的距離，就到了我們的鄰村。鄰村比我們村更小，居住也很集中。但后來有兩三戶人家跑到村子?xùn)|邊蓋起了房子，小路要從村子和這兩三戶人家中間穿過。于是，每次總有那么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沖著我喊：“哪村的，干什么的！”有時還模仿電影里的兒童團(tuán)說：“哪來的，有路條嗎？”甚至撿起磚頭坷垃之類的東西，揚(yáng)言投過來。盡管一次也沒有真的投過人，但蛤蟆蹦到腳面上，咬人不咬人的挺嚇人。上小學(xué)之后，我們兩個村一度聯(lián)合辦學(xué)，小伙伴們之間都認(rèn)識了，握手言和，這樣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了。鄰村南面是一片棗樹林，貼著棗樹林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路，是鄰村和西面幾個村子通往縣城的路，與我行走的小路相交。那年秋天的一個中午，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一朵一朵的白云，陽光那樣和煦，秋風(fēng)那樣清爽。我剛要從小路踏上那條東西走向的路，從縣城方向走來兩個女孩，年齡小一些的那個正是附近村子里最漂亮的那個女孩。“六一”兒童節(jié)全公社小學(xué)生會操、匯演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沒有想到今天在路上巧遇！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來，傻傻地望著。十來歲的少年，至今說不清楚當(dāng)時的感覺叫什么，只是覺得她很美，我很愿意看。盯著她看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天地之間只有她。她們走出去好遠(yuǎn)了，我才回過神來，并意識到她們大概是從縣城趕集歸來。從此，好幾次縣城大集的日子，中午時分我都到鄰村的路邊去等候。為了避免她以為我是個壞孩子或者怪孩子，我躲在路邊的大樹下，裝作在那里捉蟲子。遺憾的是，再也沒有遇到過她。好多好多的日子里我為此失落、煩惱，甚至用“詩歌”抒發(fā)自己的感想。長大以后問她們村里的人，才知道她小學(xué)沒有讀完就去給姐姐看孩子了。姐姐在一個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工作，她把姐姐的兩個孩子看大之后，在當(dāng)?shù)卣伊藢ο蠼Y(jié)婚成家，再也沒有回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傳入了臺灣歌手羅大佑的《童年》，我聽了一遍就喜歡上了，沒有人知道最觸動我的是其中的一句歌詞，“隔壁班那個女孩怎么還不走過我的窗前”，它讓我想起小路上的巧遇和期盼。

小路上有一個標(biāo)志性的節(jié)點(diǎn)叫“舍水甕”，甕就是水缸，埋在我所走過的小路旁邊。我從童年開始走這條路的時候，那個水缸就差不多被泥土淤平了，缸沿也早已破損。再向前幾十米，就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道，水缸等于在小路與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在當(dāng)年的交通條件下，這個位置算是地處要沖，但又距離周圍任何一個村子都比較遠(yuǎn)。聽母親說，這是早年間有人積德行善，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埋了一個水缸，定期擔(dān)來井水倒在缸里，缸里還有一個水瓢，以備過路的人口渴了，可以解解渴。如果排除站在疾病預(yù)防的角度去質(zhì)疑：傳染了疾病怎么辦？或者站在社會治安的角度去質(zhì)疑：有人在水里投毒怎么辦？我倒覺得這真是一個善舉。而且覺得只要真心行善，途徑多得很。特別是后來讀了魯迅先生的《祝?！罚X得在荒郊野外埋缸舍水，比到廟里捐門檻有意義多了。這個連母親那一輩人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埋下的水缸，孤零零地在曠野中寒來暑往，櫛風(fēng)沐雨，見證著這條小路的四季風(fēng)景和路上的過客，當(dāng)然也包括我童年的身影。雖然當(dāng)我走過小路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再往里面舍水了，但它仍然是路上的一個地標(biāo)。周圍村子的人們見面后聊起天來常常說，那天走到舍水甕的時候遇見了誰?；蛘哒f，那天快到舍水甕的時候下起雨來。

小路上要經(jīng)過兩片樹林，一片就是鄰村那片棗樹林，好大好大的一片棗樹。樹上沒有棗的季節(jié)，可以從棗樹林中斜著穿過去，這樣走要近一些。結(jié)棗以后，特別是棗兒紅了的季節(jié)，看棗的人就不讓進(jìn)樹林子了。而過路的人鑒于瓜田李下，也不好意思再穿過棗樹林，我更是非常自覺，不僅規(guī)規(guī)矩矩地繞過樹林，而且連個風(fēng)落棗也沒有撿過。盡管如此，看棗的人依舊不錯眼珠地盯著我，讓人感到特別不被信任，不友好。其實，在我們家鄉(xiāng)只要不摘很多棗帶走，只是順手摘幾顆棗兒嘗嘗，是不算偷棗，也不被責(zé)罰的。一次從姥姥家回來，路過棗樹林時，下起了瓢潑大雨，看棗的人跑回家去了。我走進(jìn)棗林深處，挑著最大最紅的棗兒放開來吃。雖然獲得了報復(fù)看棗人的快意，但事后拉了三天肚子。另一片樹林在舍水甕附近，是因為一片墳地形成的一片樹林。我始終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家的墳?zāi)?，那么大一片，更不清楚那些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栽種的，松樹、柏樹、槐樹等，形成的樹林有我們鄰村半個村子大小。我一直好奇那片樹林子里面是什么情景，但因為那些墳?zāi)沟年P(guān)系，我從未走進(jìn)去過。那片樹林最大的特點(diǎn)是烏鴉多，聽大人們說，那兒至少也有上千只烏鴉。小時候不知道上千只是什么概念，只是偶爾看到它們一起起飛的時候，天空黑壓壓的全是烏鴉。村子里多年流傳著一個說法，上午聽到烏鴉叫是報喜，下午聽到烏鴉叫是報喪。母親是相信這個說法的。而且，她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烏鴉報喪是非常準(zhǔn)的。姥爺病危那天下午，她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趕過去，走過墳地旁邊時，樹上的烏鴉一起朝她叫，她覺得頭發(fā)根子都奓起來了。到家后，果然姥爺已經(jīng)咽氣了。我從未懷疑過母親的敘述，但說老實話，我在墳地旁邊的小路上走了那么多年，一次也沒有感覺到烏鴉為我預(yù)報過吉兇。離墳地不遠(yuǎn)處有一眼井，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我走到墳地附近時實在渴了。大概正是種棉花的季節(jié)，井上正好安裝著轆轤。我用轆轤搖上水來，飽喝了一通涼水。我很為自己能把那么大的一斗水搖上來感到自豪。但是，在把水斗放下去的時候，我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要和轆轤的搖把保持一定距離，反而面向井口彎腰站在搖把下面的井沿上，想觀察水斗瞬間滑落的情形。結(jié)果，水斗下滑帶動搖把轉(zhuǎn)動，啪一聲重重地打在我的后背上，我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幸虧水斗剛剛向下滑落，搖把轉(zhuǎn)動的速度還不是太快，否則，傷痛還在其次，我肯定被打下井去了。如果真的被打落井中，在這四顧無人的田野里，后果不敢想象。這是我一生中最危險最驚悚的一次遭遇。但是，當(dāng)時我確實沒有聽到烏鴉的叫聲。

我從幾歲開始自己去姥姥家，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至少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五年級的五年間，每個周六吃過午飯我就踏上出村向北的小路。就像今天的孩子們星期天去公園，去游樂場，去肯德基。說是去姥姥家，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姥姥，因為母親出嫁之前姥姥就去世了。姥爺去世時我也只有四歲，記憶中只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的場景，但舅舅們對我特別好。我有四個舅舅，尤其是二舅和舅媽，他們自己沒有孩子，視我為己出。還有其他舅舅家?guī)讉€年齡差不多的表哥表弟，在一起玩的非常開心。星期天下午如果玩的晚了，二舅就騎自行車把我送回家，因為第二天要上學(xué)的。就在讀完小學(xué)五年級剛剛升入六年級的時候，“文革”開始了，所有的學(xué)校停課，中學(xué)也不再招生。雖然只有十二三歲，但在農(nóng)村中只要不上學(xué)了，那就是農(nóng)民了，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沒有第三種選擇，因此也沒有第三種身份，我開始按照“半勞力”的工分標(biāo)準(zhǔn)出工干活。農(nóng)民自然沒有星期天，那個年代連節(jié)日也沒有了，學(xué)大寨要求“干到臘月二十九，吃過餃子就動手”，也就很少有時間踏上村北的小路了。最后一次走過小路的情景我至今刻骨銘心。姥姥家的村子，由五個自然村組成，老家的習(xí)慣叫“五疃”，分別以每個自然村人口最多的姓氏命名。到姥姥家要先從張疃的村東頭走過。張疃最東邊那戶人家，門對著小路。這家的老太太和我姥姥家關(guān)系不錯，后來母親還把我的一位堂姑介紹給她兒子做了媳婦。但這位性格大大咧咧的老太太非常喜歡拿我尋開心，每次看到我從村頭走過時，都故意板著臉說：“不許從我家門前過?！贝笥小耙霃拇诉^，留下買路財”的架勢。我已經(jīng)到了姥姥家，自然什么都不怕，便同她吵架。她“威脅”我說：“你有本事飛過去?！彪m然知道她是開玩笑，我也非常不開心。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有時候還提到我奶奶，說一些玩笑話，我為此同她翻過臉。后來傳到奶奶耳朵里，奶奶對我說：“你到了姥娘門上，人家不能拿你娘說笑話，只能說你奶奶。都是這樣的，不能跟人家翻臉?！彪m然知道了這個道理，但我依然不能接受拿奶奶開玩笑的做法。那些年，這位老太太在我心里一直是“狼外婆”那樣的角色?？斓剿议T口的時候，我通常都會一溜小跑?！拔母铩遍_始后的第二年，農(nóng)村的形勢也越來越混亂。大舅和二舅被村里的造反派揪了出來，說他們是“國民黨”和“叛徒”，天天游街示眾，動不動還挨打。我得知后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向姥姥家走去，但快到張疃的時候，我又猶豫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見到舅舅，除了讓他們難過之外，我又能幫他們什么？如果被造反派看見，說我是來串連什么事，豈不是又給舅舅惹麻煩。我在小路邊的田埂上坐下來，痛苦地思考著。坐一會又站起來，朝舅舅家的方向凝望，然后又坐下。翻來覆去，小路上的一片塵土都被我踩實了。天黑了，初冬的夜空陸續(xù)布滿了星斗，晚風(fēng)也漸漸涼了起來。突然，一個人影向我走來。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兩步，等來人走近，我才看清是被我視為“狼外婆”的老太太。她說：“我看你后半晌就在這，差不多兩個時辰了。是想看你舅吧？這個時候不能去。被村里那些王八羔子們看見了，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你回去吧，我明天想辦法見見你舅，跟他們說你惦記著他們哩。”我的眼淚嘩一下流出來了，嘴唇哆嗦了幾下，但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我轉(zhuǎn)身向回走，雖然夜色已經(jīng)模糊了村子的輪廓，也漸漸消融了老人的身影，我還是一步一回頭。這是我最后一次走過小路，它留給我的是冬夜的寒風(fēng)和人間的溫暖，我留給它的是一個無奈少年的眼淚。

再后來因為“根治海河”的需要，我們村和姥姥家的村子都搬遷了，兩個村子之間有了別的道路。從我們兩個村子的歷史來看，那條小路至少被人們走了幾百年，但在廢棄之后漸漸地迷失了，耕掉了。在調(diào)離老家之前的若干年里，每年春天或秋后，也就是沒有青紗帳、視野比較開闊的季節(jié)，我都沿著小路的方向去走一次，尋覓小路的蹤跡。當(dāng)年小路兩邊那起伏的麥浪，那勞動的人群，那耕地的老牛，那車水的轆轤，都是我少年時最美的田園風(fēng)光。它們裝點(diǎn)了家鄉(xiāng)的小路，也皴染了我童年的心路。小路上鐫刻著我太多的記憶。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