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少女為何稱作“山鬼”

趙逵夫

時至今日，還是有人追問：我們?yōu)槭裁匆x屈原？為什么要讀《離騷》及以《離騷》為標(biāo)志的楚辭？

這原本不是一個問題，但卻屢屢在當(dāng)下被提及——那些本已經(jīng)融入我們民族的血液、成為民族精神象征的文化元典，卻一再被質(zhì)疑其合法性，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了。劉安與司馬遷反復(fù)說屈原是“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王逸說“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劉勰則說“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李白更是長歌“屈平詞賦懸日月”，龔自珍甚至說“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魯迅也說“逸響偉辭，卓絕一世”，等等?！麄兯叩?，不只是那個正道直行、九死未悔的高貴靈魂，更是那種自尊自信、綿延百代的人格精神。所以，屈原既是一座歷史的豐碑，同時也是每個時代的精神高標(biāo)。讀屈原、讀《離騷》、讀楚辭，就是讀已經(jīng)融入我們血脈的歷史，讀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

不僅如此，每一個歷史時期，屈騷精神與屈騷傳統(tǒng)的內(nèi)涵都是在不斷沉淀、不斷豐富的，因而也是常讀常新的。特別是在今天，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與家國情懷的重建中，屈原及其精神依然是“氣往轢古，辭來切今”，延續(xù)著獨特而持久的作用，生生不息，亙古常新！

—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馬世年

在明清之際的杰出畫家蕭云從以前，一些人繪《九歌》圖，把山鬼畫成一副猙獰鬼魅的面目。蕭云從則根據(jù)原詩，描繪成妙齡女子“含睇宜笑”的動人形象。蕭云從的理解是正確的。那么，既然所表現(xiàn)的是美麗少女的形象，為什么又叫做“山鬼”呢？原來詩中所寫，乃是傳說中炎帝之女瑤姬，她尚未出嫁便死了，死后葬在巫山（戰(zhàn)國時所說的巫山在云夢澤一帶），所以被稱為“巫山神女”。因為她是“未行而亡”的少女，故稱為“鬼”（至今民俗中稱早夭者為“死鬼”）；又因葬于山上，故稱為“山鬼”。清代顧成天《九歌解》以為山鬼為巫山上的瑤姫?！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中說：“姑瑤之山，帝女死焉。其名為女尸，化為草?！挠谌??！惫弊ⅲ骸耙幻姆虿??！彼^“荒夫”即身邊沒有丈夫?！墩衙魑倪x·別賦》李善注引宋玉《高唐賦》記瑤姬之言：“我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臺，精魂為草，實曰靈芝?！彼^“未行”，即今民俗所說“未出門”“未出嫁”。郭沫若更舉詩中“采三秀兮於山間”一句，三秀即“靈芝”，“於山”即“巫山”（句中“兮”字已有“于”的意思，故此“於”字非介詞。古“於”“巫”音同，“於”為“巫”的借字）。又詩中山鬼據(jù)自己在山上等待的原因說：“留靈修兮悵忘歸?！狈Q對方為“靈修”，而靈修在屈原作品中此處之外，另兩處見于《離騷》，都是對君王的代稱，“傷靈修之?dāng)?shù)化”“怨靈修之浩蕩兮”；這同宋玉《高唐賦》中所說“昔者先王嘗游高唐”之說大體也一致。帝之季女，其所愛戀也應(yīng)是君王、王子一類?？磥怼毒鸥琛分械摹吧焦怼奔从蓚髡f中的瑤姬而來。宋玉《高唐賦》《神女賦》所寫也是依據(jù)有關(guān)的傳說的。

《山鬼》全詩是以山鬼的口吻歌唱，在山上惡劣的環(huán)境中對戀人的企盼。全詩可分四段。

第一段自述了山鬼在山上的穿著及沉浸在深深眷戀中的心理狀態(tài)。第一句說“若有人兮山之阿”，意謂在此廣大空曠之山，還有一個被忘卻了的山鬼，孤苦伶仃，形影相吊?！氨晦道筚鈳_”，是“山鬼”服飾的最富于特征性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描繪。“含睇”“宜笑”則是直接表現(xiàn)她的外貌、情態(tài)和氣質(zhì)。她雖然無年無月地生活在山上，處于悲凄的境遇之中，但她仍然沒有失去對于幸福的期待，她相信她心上的人是喜歡她的。以下她的一切自白，都是在說給她的心上人聽的。

第一段雖只四句，但已在讀者面前展示了一個在無盡的失望中永遠(yuǎn)抱著希望的純真少女的心靈。

第二段表現(xiàn)了山鬼打扮之后又去到山的高處等待、遠(yuǎn)望戀人時的心理狀態(tài)。換了一身新裝，并且“折芳馨”準(zhǔn)備贈給所思念的人。然而，在這種希望的背后，無數(shù)次失望已在她心上形成陰影，因而又使她擔(dān)心：這次是不是又會由于路途艱險耽誤了時間，而錯過了機(jī)會？——這完全是一個癡情女子的設(shè)想，是對她每次都等不來戀人的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解釋。她是“未行而亡”的，她永遠(yuǎn)保持著死前的年齡，也永遠(yuǎn)保持著死前的情感和愿望。

第三段表現(xiàn)山鬼到常常等待戀人的地方等候中的情景。她站在高高的山顛，久久地凝望著，云海在眼下流動，她總以為她的希望在這渺茫的云海上會忽然出現(xiàn)，然而所看到的，只是緩緩滾動漂浮的云團(tuán)，頭頂和四周陰云密布，雖是白天，卻一片昏暗。東風(fēng)作為雨的先行吹來，雨神隨之降下了大雨。然而，她還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望著……她為了她心上的人——王子，而停留在雨中，忘記歸去?！皻q既晏兮孰華予”——我這樣一年年地等著，年且老大，誰還會把我看得像青春的花朵一樣呢？——山鬼這樣想著，不愿放過一點時間，等待著。

“采山秀兮於（巫）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比慵粗ゲ?，傳說是瑤姬精魂所化，生于巫山。它對山鬼（瑤姬）來說，就像《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一樣，而將它贈所思之人，便同將一顆心、將自己的生命付于對方一般。然而，所思者并未見到；他是不是也思念我卻沒有閑時間呢？她難免產(chǎn)生了埋怨之情，但還是替她的戀人尋找著不能來的原因。這首詩正是通過抒情主人公的這種矛盾心情來表現(xiàn)她的純真感情和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的。

詩中對于山鬼心理的刻畫，采用了多種手法，含蓄而耐人尋味。由“歲既晏兮孰華予”可以看出愛情對她之珍貴；尤其寫她在風(fēng)雨中久等而忘歸，采三秀欲贈所思，可以看出她的摯著與精誠專一；關(guān)于天氣變化的生動描述，實際上是抒情主人公悲愴、凄涼心境的反映。

后七句為第四段。孤獨的山鬼像杜衡一樣芳香，飲石泉，食山果，以松柏的樹冠為居處的遮蓋，而保持著美好、高尚的情懷；唯一支持著她不散的精靈的，便是死生難忘的愛情。轟轟的雷聲，突然間劃破了黑暗夜空的閃電，以及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凄厲的猿鳴之聲，這一切，都同颯颯越過黑暗中山溝林莽的風(fēng)聲，同在風(fēng)吹雨打中嘩嘩的樹葉聲交織成一片，就像是山鬼自己的心聲。她思念公子，然而事實上她是在白白地遭受著憂傷。瑤姬的古老神話，造成了這樣一個悲劇女性的典型。

但由此詩可以看出，山鬼的死，是因了愛情。是在即將成婚之時戀人因故遠(yuǎn)出不歸，因而怨氣郁結(jié)，一命身亡，還是說正當(dāng)熱戀之中戀人意外地亡故，因而造成她悲慟而亡，這些都難以肯定。然而，也正由于情節(jié)上的模糊性，而使此詩具有了更廣闊的涵蓋性，具有了超越時空條件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因而也就具有更大的象征意義。

事實上，瑤姬的神話能得長久流傳，特別到了戰(zhàn)國時代，楚人仍在歌唱這一首哀苦的歌來祭祀這個神話故事的主人公，說明這個悲劇故事扣動著千千萬萬人的心弦，具有突出的典型意義。自古以來，由于徭役、戰(zhàn)亂、災(zāi)荒以及反動的剝削階級禮教，造成無數(shù)青年婦女的丈夫、戀人外出而下落不明死亡，使親人陷入無盡的痛苦之中?！吧焦怼背闪藲v來各個民族中都流傳的“望夫石”“望夫山”“望夫臺”“望夫云”等傳說的最早、最原始也最動人的悲歌。

張華《列異傳》中說：“武昌新化縣北山有望夫石，狀如人立者。傳云：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yuǎn)赴國難，婦攜幼子餞送此山，立望而形化為石海?！薄端?jīng)注·濁漳水》云：“漳水又東北歷望夫山。山南有石人，佇立山上，狀有懷于云衣，因以名焉?！逼涞鼐诮瓭h一帶。另外，古代其他地方也多有以“望夫”為名的山、石、臺，歷代很多詩人也都吟詠過它們。讀這些詩頗可加深對《山鬼》這首詩的理解。如李白《望夫山》云：“颙望臨碧空，怨情感離別，江草不知愁，巖花但爭發(fā)。云山萬重隔，音訊千里絕。春去秋復(fù)來，相思幾時歇？”又李白《望夫石》：“仿佛古容儀，含愁帶曙輝。露如今日淚，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無言類楚妃。寂然芳靄內(nèi)，猶若待夫歸?！倍踅ā锻蛏健贰⒂礤a《望夫山》及李嘉佑、嚴(yán)郾、蘇東坡、黃山谷等以“望夫”為題的詩篇，都表現(xiàn)了同《九歌·山鬼》相近的主題，情境頗為相似，由之可以看出《山鬼》一詩在后代的影響。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