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拍攝故鄉(xiāng)孩子們的處女長片竟然得到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和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的獎項。這讓她愈發(fā)感謝自己的故鄉(xiāng),以及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孩子和人們,他們是那么自在和動人。“只有把人類視為故鄉(xiāng)的人,才是擁有故鄉(xiāng)的人,是這些具體的人構成了這部影片。生活本身蘊含的詩意和真諦是我拍攝這部影片的源頭?!?文/張雨虹
王麗娜的電影的源頭,在新疆沙雅。她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整個童年都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庫木托卡依村莊度過的。
“胡楊木做成獨木舟,行駛在塔里木河上,駝鈴聲從塔克拉瑪干腹地傳出,千年的胡楊樹葉沙沙作響,那是你從未想過的另一種生活。只在那種河水、戈壁、胡楊勾勒出的遼闊的原野上,才能感受到掠過的狂風中的勃勃生機,而我們的童年就是從這片土地衍生出來的,它負載著曠野的無序感?!蓖觖惸鹊闹袑W時期和影片中的艾薩一樣,因為學校離得很遠,所以必須住校,那也是她與父母的第一次離別,原來的生活悄然逝去。時至今日,她恍然覺察到曾經習以為常的一切已成為自己獨有的生命體驗。
等到了大學時期,王麗娜離沙雅越來越遠了,她有機會坐著綠皮火車去陌生之地,去凝望山川大地,去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那個時候,她拍攝了一部關于留守兒童的紀錄片,也有機會接觸到問題少年,“或許只有這樣一尺一尺地貼地而行,才會產生距離和思念,而所有的行走,最終都能幫助自己更理解故鄉(xiāng)?!?/p>
當王麗娜打算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故鄉(xiāng),“個體經驗一定是你創(chuàng)作的本能狀態(tài)”。她開始進行田野調查,尋找她的主角,最終她找到了三個孩子:薩拉依丁、凱麗比努爾和艾薩。
第一次見到凱麗比努爾的時候,小姑娘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在她家一間倒塌的土坯房前跳舞?!霸谀瞧瑥U棄的土地上,陽光照耀著她,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天地間無拘無束的自由的精靈,就在那一瞬間,我想我一定要去拍攝她,特別直接。”
而王麗娜遇到艾薩時,她卻是另一種感覺。在見到艾薩之前,王麗娜先去了當地的學校,讀到了他寫的一篇作文。他寫道,“我是媽媽從外星空把我?guī)淼模瑡寢尣荒芨医涣?,也聽不到我說什么,但是我們用眼睛交流,媽媽的愛就像泉水一樣滋潤著我。”屬于孩子的深切情感,在王麗娜的心中掀起了一番波瀾。她一直覺得一部好的作品一定是由生活和文學構筑起來的,它是能夠滋養(yǎng)人心靈的。
王麗娜決定見一見艾薩。那天,艾薩正在給一只小羊喂奶,小羊的母親死去了,他就抱著小羊找到另一只母羊給它喂奶。聽到王麗娜的聲音,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八难劬μ貏e清澈,可能是因為我對他的故事已有所了解,所以愈發(fā)覺得他的眼神珍貴?!庇捌?,艾薩多數時候并不怎么言語,他和活潑的凱麗比努爾不同,更多的是用眼神傳達他的想法。而艾薩抱著的那只小羊,也成為影片講述的三次離別中的主角,聚焦于它與母親的生死離別。
“我與他們住在一起,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一起吃飯,一起生活。我關注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記錄孩子們成長的故事。一記錄就是一年,后來轉變成60萬字的文字記錄。拍攝中有很多動人的場景,是我覺得很難通過劇本去編造出來的,是生活本身的力量、本身的語言深深地觸動了我?!?/p>
#電影《第一次的離別》劇照
王麗娜想起回到沙雅后的第一年,她記錄下孩子們的生活,以拍紀錄片的方式來構建劇本,有些奢侈但也彌足珍貴,而這對《第一次的離別》的誕生也尤為重要。“拍攝的經歷對我來說是一種對自我的發(fā)現,也促使我形成了自己的電影信念。至少對從紀錄片進入影像世界的我來說,作品絕不是產生于自我幻想之中,而是產生于‘我’與‘世界’相接的地方,它反映了我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思考。我認為理想的電影是紀實,不是拍攝手法的紀實,是如何真誠地重新建構和講述生活的方式,我希望能看到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能沖破直線邏輯思維的藩籬,再現生活的微妙與幽深、復雜與真諦?!?/p>
《第一次的離別》脫胎于紀錄片,但它最終成為一部劇情片,在這過程中,王麗娜循著自己的想法,思考在重構和重建的時候應當如何把握這之間的度,不丟掉最根本的內容,“我能夠很真誠面對這些孩子,面對這些家庭,不去改變他們的生活軌跡?!睘榱擞涗浐⒆觽兊恼鎸嵎从?,王麗娜想了個辦法,設置一個和真實生活并不是太突兀的場景,然后周邊所有的大人、群演都知道情節(jié)走向、路線和故事,但是孩子不知道,讓他相信這個環(huán)境就是真實發(fā)生了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拍下屬于孩子真實的反應和對話。
拍攝孩子們的故事,讓王麗娜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她發(fā)現在面對孩子的時候,永遠不要用大人的慣性思維思考問題?!氨热缥乙姷桨_,了解艾薩的故事,我覺得這是一個悲情的故事,這樣一個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也許會郁郁寡歡。但是艾薩不一樣,他在學校里非常開朗,在家里輪到他干活就去干活,該幫家里承擔任務就承擔任務?!闭侨绱耍南铝撕⒆觽冊诿鎸ι小暗谝淮蔚碾x別”時的反應,以及錄下更多屬于他們的話語,那是她所無法預料的,而這也是她拍攝這部電影的意義所在。
王麗娜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她覺得拍攝《第一次的離別》就是一件特別理想主義的事情?!俺嗽谂臄z當地的艱難,剩下的我覺得全部是理想?!蓖觖惸然貞浧鹪?0萬字的劇本寫成之后的故事,在一個停電的夜晚,她拿著粗剪的紀錄片找到了“大象記錄”的吳飛躍和蔡慶增,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僅僅在看完這部連“半成品”都算不上的作品之后,自己就得到了強有力的后援。“他們看了之后特別感慨,覺得這些孩子特別吸引人,所以他們愿意幫助我去做這個項目,給予我資金上的幫助。他們沒有告訴我要多久完成這個項目,就說‘你去做吧,拍一部好作品’。我覺得這句話是非常奢侈的,但是對我來說是一個定心丸,我覺得這是理想主義的源頭和開始?!?/p>
有一次拍攝,孩子們把一棵胡楊樹當作火車來開,每個人開著火車可以去到任意一個地方。凱麗比努爾選擇開火車來上海,她告訴艾薩她去了上海,說上海太漂亮了,她的嘴巴都張開了。艾薩問:“你在上??吹搅耸裁??”凱麗比努爾回答:“看到了大象、駱駝,還有很多的羊?!卑_又問:“你這會兒在上海干什么?”凱麗比努爾說:“我在上海邊放羊邊游泳?!?/p>
王麗娜關于童年時代的記憶,在他們的這一段對話中蘇醒,“我的童年和凱麗比努爾一樣想象過遠方,但是無法描繪遠方的樣子,腦海里遠方的樣子永遠是和生活的地方一樣,充滿著理想主義。”
TALK 對話王麗娜
Q:是什么樣的契機啟發(fā)你決定拍攝這部影片?
A: 那是我的故鄉(xiāng),整個童年都在那兒度過。我覺得個體經驗一定是你創(chuàng)作的本能狀態(tài),所以當有了創(chuàng)作意圖的時候,我就回到故鄉(xiāng)去講述。相對而言,拍攝新疆的電影非常少,這次去柏林的時候聽到說,上一部來到柏林的新疆電影還是28年前。我所有的電影還是源于自己生在哪兒,就想回到哪兒講一個關于它的故事。
Q:你覺得紀錄片創(chuàng)作和劇情片創(chuàng)作有什么區(qū)別?
A: 因為我本來就是學紀錄片的,所以從拍紀錄片到拍劇情片,對我來說是一個慢慢發(fā)現的過程,主要是抓住了其中共鳴的點。不論是哪種拍攝,我覺得都要忠于每一個人物,不能去更改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和軌跡。真正有力量的作品,都有表現出生活本身非常復雜、非常真摯的內容,這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觀察。這一次的拍攝讓我知道了,如何在紀錄片的基礎上加入一些想法和自己對生活性、哲學性、文學性的思考,包括對人的理解,并且確信一定不要丟掉最初對生活本身的感悟。
Q:拍攝孩子有難度嗎?有沒有什么優(yōu)點和缺點?
A: 難度太多了,因為我們拍攝要用到收音“小蜜蜂”,然后有一個小男孩他總是不愿意戴,每次戴上他就會摔掉它,說“我憑什么要帶小蜜蜂”。他是唯一一個我無法控制的小孩,也是唯一一個給我特別大驚喜的小孩。當我們所有人都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把孩子們“丟進”設計好的情境里,讓他們做出自己的反應,也許會有意外驚喜,也許會有糟糕的情況出現。拍孩子永遠不要用大人的慣性思維思考問題,他們永遠不會按照你一開始時假想的設定進行。
Q:之后是否還會考慮拍攝和新疆有關的題材?
A: 第二部讓我拍其他的題材,我可能也能掌控,但我還是想先放一放。就像我說的,從紀錄片到劇情片,由自我幻想誕生的作品不一定是我能把控的,但是和我產生聯系的或者是和我有過經驗互動的事物,是我有想表達的情感的。我覺得自己能產生拍攝沖動的,還是我的家鄉(xiāng)。
Q:《第一次的離別》的主題是如何產生的?
A: 可能的答案是它從所有人的混沌之中誕生,它記錄的是一個思想的形成。難的是要從現實提供的素材中去尋找,想辦法從中理出頭緒來。藝術不是邏輯思維,也無法形成一套行為邏輯,卻能反應信念的某種前提,就像勃洛克所說的:“詩人從混沌中創(chuàng)造了和諧,但最終歸結為生活的真實性和具體的事實。”我們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童年,也都經歷過離別,但所有的離別都跟“成長”有關。我不太能夠清晰地描述《第一次的離別》的主題,我只能說它有一個概括性的母題,那就是關乎成長。在這個母題之下,它能生長出生活的枝枝蔓蔓。我覺得電影一定是有觀眾可以攀爬的“裂縫”和“洞穴”的,每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理解。從我個人的角度,這部電影包含了多層次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