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1
三年前,盛夏。
釣魚臺國賓館芳菲苑會議大廳,主席臺大屏幕上定格著會議名稱:中國鄉(xiāng)愁文化促進會成立大會暨中華鄉(xiāng)愁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高峰論壇。
秘書長賈弘毅忙得像操持大家族紅白喜事的當(dāng)家媳婦。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看了看手機,快步走出會議大廳。身后開始播放的宣傳片中,氣吞山河的恢弘配樂與渾厚深情的解說男聲混雜著嗡嗡的人聲,讓賈弘毅頭昏腦漲。
會議大廳外的休息區(qū),人頭攢動。一位面孔為公眾熟知的文化名人正在接受采訪;幾個文旅行業(yè)的企業(yè)家們在互換名片;行業(yè)金融協(xié)會的兩位領(lǐng)導(dǎo)自顧自說著話要進會場,被身著青花圖案旗袍的禮賓小姐溫柔地攔下,笑著引到用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畫為底的簽名板前;新舊各種媒體人扛著長槍短炮、舉著手機自拍桿在人群中尋找目標……賈弘毅快步穿過人群,推開大門,撲面而來的熱浪和夏日午后的刺眼陽光反而讓他精神一振。
樹影婆娑,蟬聲清亮,賈弘毅舒舒服服地吁出一口氣來,魏文庸的車也到了。
魏文庸的助理從前座下來,一路小跑過來拉開車門,賈弘毅跟著出來迎接的幾位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疾走幾步到了車前。
魏文庸的紅酸枝拐杖先伸了出來,然后是裹在玄色香云紗闊腿褲子里的一條腿伸出來。助理伸出手,魏文庸虛虛地將手搭上去,下車,立在車門邊,遠眺,略微四顧,才把目光收回,投向趕到車邊迎接的人——德高望重名滿天下的文化大家自有一番不同流俗的豐儀。
魏文庸微笑著和前來迎接的人一一握手,最后輪到賈弘毅——他滿臉堆笑躬身兩只手握住魏文庸的手,叫了聲:“老師!”
不是魏老,不是魏教授,只叫老師——強調(diào)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親近。
魏文庸笑著用力晃了一下賈弘毅的手,低聲說:“小子,這是要劫皇綱?。 ?/p>
賈弘毅謙遜地弓腰笑,“老師取笑了!”
魏文庸這話里的“典故”,來自數(shù)月前賈弘毅的狂言。
那是研討會中間茶歇,賈弘毅和幾個熟人閑聊,有人說某某某辦國學(xué)班騙了不少錢,賈弘毅不屑一顧,“裝神弄鬼欺世盜名,辦班兒能收幾個錢?!改明兒,咱們幾個憋個大的!劫就劫皇綱,嫖就嫖娘娘!”
眾人哄笑,有人在賈弘毅身后說:“好有志氣!”
賈弘毅扭臉,耳朵里轟一下,臉變得滾燙,結(jié)巴著說:“魏、魏老……”
魏文庸笑著說:“改天給我說說你打算怎么劫皇綱!”
賈弘毅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如回眸私顧賈雨村的丫頭嬌杏一樣,偶因一著錯,交了狗屎運。幾天之后,院長要他一起去參加個活動。雖然賈弘毅平素是個戚戚于貧賤濟濟于富貴論文高產(chǎn)熱衷開會的上進好青年,但像他這樣年輕的副教授,能跟院長大人親近的機會也不多。
這個活動,就是在京郊一個花木蔥蘢庭軒精致的園子里,喝酒,吃飯,聊天。賈弘毅那天許是受了魏老林下之風(fēng)的感召,很放得開,從屈子莊周王陽明,到唐詩宋詞《紅樓夢》,從文旅產(chǎn)業(yè)升級換代,到人工智能萬物互聯(lián),談什么他都懂,都插得上話,古典是美的,世界是平的,未來是濕的……
酒酣耳熱,臨水的敞軒上喝著明前龍井的魏文庸說,對面朱欄板橋的亭子上缺一副楹聯(lián),他給了個上句,“朱欄空明月”,環(huán)視眾人,賈弘毅張口對道:“綠水惹閑花”。
魏文庸大笑,“劫皇綱,惹閑花——你這小子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院長大人很沉默,坐在車前座的賈弘毅僵硬著脖子略偏臉偷眼看后座上院長的臉色——也不是十分難看,木木的定定的,似乎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賈弘毅坐正了,以免引起院長的注意,酒意褪去,心里開始七上八下——自己有些太鬧騰了,不知道今天這個聚會的深淺,說多錯多……
拖著心底的長吁短嘆下了車,到家借酒蓋臉,一頭栽在床上,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帶著氣推他,他耍死狗閉著眼哼哼地裝醉,后來真的就睡著了。
凌晨兩點鐘醒來,干疼的喉頭下面是空落落的軀體,心丟了一般。他摸索到了客廳,抓起茶幾上的杯子,一股刺鼻的腥味讓他又放下了。窗簾沒拉,遠處建筑物上的燈光照進了房間,不開燈也能繞開滿地的雜物去廚房。
三家分租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客廳這樣的公用空間永遠臟亂,“像國民黨撤離大陸似的”——母親在賈弘毅婚后來過一次,站在客廳里,自以為淡定而幽默地說了一句。新婚妻子小歡沒聽懂婆婆大人的話,低聲問賈弘毅什么意思,母親聽見了,就說:“意思是我們要齊心協(xié)力建設(shè)新中國?!?/p>
母親是中學(xué)老師,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了當(dāng)?shù)氐母呖嘉目茽钤?,在北大從本科讀到博士,并且留在北京做了大學(xué)老師……賈弘毅婚后,母親只來過那一次,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就回去了。他們的“新中國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買房首付和每月的按揭還款,完全依靠母親,賈弘毅與小歡微薄的工資,勉強夠他們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但作為母親在家鄉(xiāng)開辦的高考補習(xí)班的活廣告,賈弘毅在母親故作淡然的講述中,依然天之驕子般活得讓人艷羨。
從冰箱里找了半瓶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的橙汁灌下去,想著母親的比喻,賈弘毅陡然有了兵荒馬亂身世飄萍的凄惶。從廚房的小窗里看得到天心處的圓月,想起白天的園子,魏文庸的笑,院長的臉色,還有那副對聯(lián),“朱欄空明月,綠水惹閑花”……他毫無睡意,也不想再回到床上弄醒懷孕妻子,于是把自己的身軀蜷縮進了客廳沙發(fā)里,刷微信到天亮……
2
那夜賈弘毅佝僂蜷曲的背影,留在了斷裂的“前生”之中。
天亮?xí)r,外面的世界變成了巨型的豬籠草,猙獰艷麗的紫紅葉籠啟開蓋子,一口吞掉了他這只懵懂嗅著蜜味飛近的小飛蟲。
滑落時的驚愕,被消融的痛楚,還有神奇的輕盈重生——重生為另一個物種。賈弘毅抖動著還不熟悉的真實羽翼,撲棱棱飛到了叢林之上,這是此前他孱弱透明的小翅膀永遠無法抵達的高度——他看到了山河壯麗,眾生蕓蕓……
時間和空間同時開始膨脹,多到無法細數(shù)的人和事涌進了他的生命,很多事物的比例開始發(fā)生變化,原本面積頗大地形復(fù)雜的校園,因著他使用的地圖比例尺急劇縮小,也迅速縮成一點然后消失不見,他的目光打量著廣袤中國版圖上成千上萬的美麗鄉(xiāng)村、特色小鎮(zhèn)……
黃淮海平原上,有個名叫桃林的小鎮(zhèn)。
頂著顆大禿腦袋的董衛(wèi)東,就是桃林人。
董衛(wèi)東是那天在芳菲苑眾多與賈弘毅交換名片的董事長之一。所有來跟賈弘毅談的董事長們,都帶著關(guān)于某村某鎮(zhèn)的故事——歷史悠久人文豐厚的中國大地上,實在不缺神奇動人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多半是關(guān)于古人或者故人的,而董衛(wèi)東帶給賈弘毅的桃林故事,是個例外。
一個名叫清洛的女子,就在賈弘毅的人生發(fā)生巨變的同時,因為與桃林鎮(zhèn)的一次意外相遇,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賈弘毅該去桃林,了解一下她的故事,給這個故事更大的可能……
董衛(wèi)東笨嘴拙舌,實在難以駕馭如此戲劇化的敘事,他講得難受,賈弘毅聽得難受,董衛(wèi)東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清洛把她的故事寫下來了,領(lǐng)導(dǎo)自己看吧。
幾天之后,因為飛機晚點,賈弘毅點開了董衛(wèi)東發(fā)給他的微信鏈接。
死亡咖啡機
我原以為這是普通的一個工作日。
中環(huán)世貿(mào)雙子塔中一間主色調(diào)為銀灰的辦公室里,永遠第一個到辦公室的我,摁下了咖啡機的電源開關(guān),等待咖啡機啟動時。我揉了揉倦意猶在的雙眼。清晨八點,起床后兩小時,卻疲憊得仿佛根本沒有睡。手機不斷傳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研磨咖啡的噪音中,我刷看朋友圈。36歲清華畢業(yè)的IT男過勞猝死的消息,還在被轉(zhuǎn),我忍不住又一次點開看了,悲劇故事的男主在黑框眼鏡后的笑臉,年輕得帶著稚氣——仿佛哪兒吹來一陣冷風(fēng),我抖了一下,才意識是悚然的戰(zhàn)栗,不覺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淚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迅速克制了自己的負面情緒,深呼吸——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對……
咖啡溢出了白色的馬克杯,我慌亂地去摁控制鍵,端杯子,滾燙的咖啡淌到了手指上,白皙的手指紅了,我沒有感覺到疼!我用力呼吸,濃烈的咖啡香氣應(yīng)該充盈在房間里,可我沒有聞到!又來了,我沒有被治愈!我用力呼吸,呼吸,以至于嗆咳起來,咳著咳著,我哭了!
我這種古怪的感官失常,第一次出現(xiàn)是去年夏天。上周末就有同事嚷嚷,辦公室里有味兒!大家也都沒有在意。經(jīng)過兩天的醞釀,那味道變成了惱人的惡臭,周一同事進門就掩鼻尖叫,最早到辦公室的我卻沒有聞到,在我愕然發(fā)呆時,自動充當(dāng)獵犬的同事在我工位的抽屜里找出了一個被遺忘的牛肉漢堡……
我去了醫(yī)院,從耳鼻喉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看到了精神科。三甲醫(yī)院證照齊全的心理醫(yī)生告訴我,這種感官失常是心因性的,也許我的潛意識要我對世界封閉自己的感官——以躲避痛苦或者壓力……
我自認為是身心協(xié)調(diào)的達人。十二點之前睡覺清晨六點半起床,每周去兩次健身房,自覺屏蔽各類負能量信息源,知道如何及時給予自己正面的心理暗示,理性樂觀,善解人意,諳熟各種養(yǎng)生知識,善于煲制各類心靈雞湯。27歲的我上接70后主管下罩90后新人,在公司人際關(guān)系和諧到無隙無縫四季如春。我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會有嚴重到疾病狀態(tài)的心理問題。
我相信科學(xué),配合治療,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次擁有那個身心健康的自己??墒?,在這個冬日清晨,毫無理由突然復(fù)發(fā)的感官失常,讓我崩潰了!
那是一場浩浩湯湯決堤洪水般的大哭!大哭摧枯拉朽地攜帶走了我所有的理性,只剩下一篇濕漉漉黏糊糊的淤泥般的絕望!我抓起包沖出了辦公室——我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從辦公室一走了之之后會如何,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將車開出地庫,一頭沖進北京早高峰的車流里,在龜速前行的汽車里,我接到部門經(jīng)理的電話:“怎么回事?。空虑迓迥闶菑牟坏翩溩拥?!客戶馬上要到了!”
我很淡定:“我病了!”
經(jīng)理:“你病了?!你病了這個案子怎么辦?你也知道這個標意味著什么……”
我吼了出來:“我死了!”
我把手機扔在一邊,最后吼出的那句話還車內(nèi)嗡嗡盤旋,我落下車窗,寒冷污濁的空氣呼地撲進來,把那句話吹得無影無蹤。
我過分用力地把著方向盤,如同掉進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這不是一次所謂說走就走的旅行,這是逃離,逃離一座正在窒息我感官的城市——我感覺到了死亡,緩慢的細微的死亡,一點一點在吞噬我。那種恐懼和悲哀是無法言表的,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瞬間,我要逃生!不知道逃向何處,我本能地奔著南方去了,也許,那里會有生機……
3
賈弘毅頗為意外,不是他想象的帶點兒文藝腔的營銷文章。他有過無疾而終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他一眼就能辨識出如此細密流暢的敘事,沒有一定的文字訓(xùn)練是做不到的。但他沒有因此質(zhì)疑清洛敘事的真實性——恰恰相反,清洛的真切描述喚起了他“青椒”歲月里曾經(jīng)揮之不去的瀕臨窒息的絕望感。他跟著文章的提示,關(guān)注了民宿公號“去往桃花源”,在標題為“清洛故事”的專欄里,找到了下面的文章。
靈異事件
我獨自待在一個沒有暖氣的小旅館房間里。我甚至不知道此地確切的地名和行政區(qū)劃。也許還在河南,也許已經(jīng)進了安徽,有一條河穿過小鎮(zhèn),剛才開車過橋的時候看到的牌子上寫著沙洛河,旅館老板娘操著濃郁的豫東口音。
十二個小時之前,我還身處北京CBD,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在京港澳高速上一路向南。
天黑了,車燈照著朝向黑暗無限延伸的道路,我感到頭暈心慌。近十個小時的奔逃,生理和心理都到了極限,我倉皇從最近一個出口下了高速,駛?cè)胍蛔疵℃?zhèn),駛?cè)胍粋€未知的故事。
晚飯時分,街兩邊黑沉沉的是關(guān)門的店鋪,門口亮著燈箱的只有兩三家飯館、發(fā)廊和網(wǎng)吧。不知從何處飄來音樂,竟然是張學(xué)友的《吻別》,童年飄滿大街的歌聲再次被送入耳中,如同聽到一聲召喚,驀然回頭,看見已然故去的朋友,就站在幾步外沖自己笑,心底那份哀與驚,足以麻痹四肢。
我踩下了剎車,落下車窗,冬夜的空氣撲進來,落在微微沁汗的臉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有紅薯被滾水揉破纖維時散發(fā)出的飽含水汽的甜,久違的煤炭燃燒的煙火氣,藍色的小火舌從黑黑的煤塊里鉆出來,急急地舔著鍋底,空氣里開始有了淀粉焦糊的氣味……
一個讓我渾然顫抖的事實撞穿我的意識——這一切都來自感官,如此鮮明真切!我必須證明這些氣味不是幻覺和想象——跟隨那氣味,穿過街道,到了街口,一個白底紅字的燈箱上寫著“平安旅社”四個字,老板娘正巧在門口傾倒爐渣,余熱尚在的爐渣騰起一陣白煙。
我下車,跺腳,活動僵硬的雙腿,焦糊的氣味濃烈起來,我忍不住說:“鍋要糊了?!?/p>
老板娘被提醒了,匆忙奔進屋去。我打量眼前這座略顯怪異的建筑,底層顯然是老宅子,二樓是后來加蓋的,燈箱的光圈里,能看到半截老舊的青磚墻,砌封門口是線條古拙的雕花大磚。從門往上,整個外墻貼著窄條白瓷片,時間久了,臟兮兮的,斑斑駁駁地脫落了不少。邁過一尺高四寸厚的大門檻,迎面是條案方桌,供著果品,中堂上粘著張紅紙,上面寫著這個家歷代先人的靈位。左右兩邊是通向里屋的門,都掛著半截門簾,左手邊的門開著,能看到老板娘挪動的腿腳,焦糊的氣味也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可以推斷那里被當(dāng)做了廚房;右手邊的門被L型的鋁合金框架玻璃柜臺擋住了,柜臺里是香皂毛巾牙刷牙膏之類的日用品,柜臺上放著一個卷邊兒的登記簿……我站在這家平安旅社的“大堂”,老板娘從廚房里出來了。
我看著她在那個卷邊兒的登記簿上寫下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被靈界接納,我拿到了渡我到另一個世界的船票,也許我真的逃出生天了。
我跟著她進了廚房,慢慢地喝著她盛給我的一碗黏稠滾燙的紅薯稀飯,微微有些糊味兒——不是我的幻覺,一切鮮明真切得讓我感到刺激——后天失明的人突然恢復(fù)光明,也許就是這樣……
然后,我跟隨老板娘上了二樓,她打開一個房間,說這里朝著后院,安靜。
太安靜了。
老板娘鋪床,打開了電熱毯。我站在窗邊,外面沒有燈光,窗玻璃成了鏡子,我拿手指劃著玻璃,手指木木的,玻璃上有手指劃過的淡白色指痕,為什么手指卻沒有冰涼的感覺?幽暗的窗外有個女子驚懼悲哀的臉——象牙黃的膚色,光源來自頭頂?shù)哪敲犊床灰姷陌谉霟?,追光一樣遙遙投下,黑色的頭發(fā)和黑色的駝絨大衣早與背景沆瀣一氣,把裸露的脖子和臉拋了出來,光潔明亮、伶仃哀傷地漂浮在一片幽暗之上,溺水般無力地漂浮著……
燈泡里鎢絲微微顫動發(fā)出滋滋聲——那是幻覺,燈泡里面是真空,沒有空氣,聲音是無法傳播的——也許,那些滋滋滋的聲音,是我進來時,驚擾了房間里的鬼魂,那微弱的聲音,是被趕到天花板的鬼不滿地從牙縫里出氣……或許是嘲笑,那鬼捂著嘴在嗤嗤嘲笑愚蠢、無助的我……
我下意識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門開了——我又沒聽到門開的聲音!老板娘拎了壺?zé)崴M來,走過去摸了摸剛才她鋪展好的被子,關(guān)上了電熱毯,不知道她是為了省電,還是為了安全——老板娘把熱水倒進臉盆,雪白的毛巾也丟了進去。
我有些遲疑地問:“這兒——就你一個人?”
老板娘含糊地一笑,“不是還有你嗎?兩個人。洗把臉睡吧——你穿得太薄,這兒冷,仔細凍著了!”
老板娘走了,我才意識到在沒有暖氣的環(huán)境中待了許久,身體涼透了,凍木了。把手插在熱熱的水里——通常我不用溫度這么高的水洗臉,但今天可以,那微微發(fā)燙的水透過毛巾浸漬著臉皮,表層的肌膚仿佛隨之溶解,微微的刺痛,像過于熱烈的親吻。從刺痛里掙脫出來,我從臉上拿下毛巾,清冷的空氣捧著潔凈的新生的臉頰,映在粘在墻上的簡陋鏡子里——孩子氣地紅著,張皇,喜悅,像剛剛被吻過,卻不知道那吻的含義。
我鉆進厚厚的被下睡了,被窩是熱的,像個繭——我的身體被罕見的濃烈睡意軟化為一條蠕蟲。這時我感覺有人坐在她的床邊,伸手替她掖嚴了肩頭的被子,那人說:“跑了多遠?——你要去哪兒呀?”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想看一眼,可眼皮被黏上了,我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我醒來時感覺亮得幾乎睜不開眼,昨夜忘記拉窗簾了。索性閉上眼,原來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光線,還有冷冷的空氣,從被窩里抽出手臂放在外面,那手臂仿佛浸到了涼水里。
想起了小時候,那早已忘記的感覺——沒有暖氣的冬天的早晨,破繭一樣艱難地起床。時間原來是這樣蜿蜒盤旋在空間之中的,我覺得回到了過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我想留在這里。
一念生,因緣起。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念頭將改變我的命運,改變周媽媽的命運,甚至改變桃林鎮(zhèn)的命運。
4
也許是候機廳貴賓休息室的冷氣太足,也許——賈弘毅抬起頭,摩挲了一下起了雞皮疙瘩的胳膊,又把自己埋進了清洛的文字里。
周媽媽
我不知道來到桃林鎮(zhèn)的次日,是臘月二十三。
空氣里有蔥姜的氣味,打開門那味道更濃,刀噔噔地在案板上剁著。我走下樓梯,小時候放寒假,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氣味和聲音中醒來。老板娘聽到了腳步聲,奓著手從廚房里出來,看看站在樓梯口的我,說:“你穿得冷!下雪了,下了一夜!”
我忽然哭了,眼淚在臉上無聲無息地淌著,抹了還淌,老板娘驚訝地微微張著嘴,呆了一下,隨即理解了,她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有一種渾厚而寬廣的同情——不用真的知道,知道了也許依然無法真正懂得,對于她來說,我的悲哀過于復(fù)雜幽微,真?zhèn)坞y辨。老板娘說:“我給你拿件襖?!?/p>
老板娘不只給我了一件棉襖。在后院一個整潔的房間里,我脫下駝絨大衣,黑色羊絨套裙,緊身的褲襪,靴子,換上了老板娘給她找出來的一套保暖內(nèi)衣,大紅色的鴨絨襖和一條黑色的保暖褲,還穿上了羊毛襪子和一雙棉鞋——感覺自己是在襁褓之中了,且被人溫存地抱著。衣柜門上有鏡子,我整了整那件鴨絨襖的白色兔毛風(fēng)帽,環(huán)顧四周,衣服顯然和這個掛著粉紅格子窗簾、鋪著粉藍格子床單的房間屬于同一個主人,老板娘沒有說起房間的主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