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貨

梁文道

內(nèi)地朋友從來都不請我吃海鮮，他們總是說：“你從香港來，就別吃海鮮了吧?！彼坪踉谒兄袊说男哪恐校愀鄱荚撌莻€吃海鮮的勝地。一來粵菜清淡，很適合捕捉海鮮真味;二來她是個知名海港，正所謂靠海吃海，香港的海鮮要是不好，那就是怪事了。

于是朋友們來到香港，我就好像理所當然地要請他們吃海鮮了。有一回，舅舅和表弟兩父子過來玩，我特意帶他們?nèi)ノ髫暿袇^(qū)。先沿碼頭那條路吹吹風，再看看沿街飯館的盛況，以助食欲。然后我們挑了家老字號，在門外水族館一般的玻璃大缸前指手畫腳，又是瀨尿蝦又是海膽，瞧得我表弟目瞪口呆。兩個小時之后，酒足飯飽，大家挺著肚子走進仍然熱鬧得停不下來的夜街，舅舅感慨道：“香港的海鮮果然好?！碑敃r我沒好意思說，其實香港的海鮮早就不是香港的了。

就拿那晚點的菜來講吧，除了一盤墨魚仔與一尾三刀魚應該是鄰近海域的水產(chǎn)，還有哪一樣是香港本地的東西呢？不只海鮮，傳統(tǒng)粵菜里頭頂級的四大海味“鮑參翅肚”，也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一種是國產(chǎn)貨了。例如鮑魚，即使鮮鮑也是南非的。又如海參，以前南海附近還有不少，但后來整個南太平洋的海參數(shù)量已經(jīng)少到不足以捕撈了。于是船隊漸漸向加拉巴哥群島，也就是以海龜和達爾文曾經(jīng)到訪而知名的那個地方……

我們愈是喜歡海鮮，愈是以烹調(diào)和享用海鮮著稱，我們就愈是吃不到本地海鮮。這個情況就和東京的筑地市場差不多。那么多人去東京旅游起個大早去參觀筑地，那么多日本菜館標榜自己每天從筑地空運入貨，但大家知不知道筑地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呢？嚴格地說，它其實只是一個航運中轉(zhuǎn)站，來自世界各地的漁獲被送到那里，然后拍賣定價，幾小時之后再重新裝箱，運回機場，送往全球各大城市（包括香港）。

我們在鯉魚門和西貢這些地方吃的只不過是一種臨近海洋的幻覺，全世界大部分海濱餐館賣的也是這種幻覺，它讓你以為你所見到的海洋和你吃到嘴里的魚貝之間有種天然的聯(lián)系，使你忘記在它們中間還隔著起碼兩座機場與一大段空中之旅。所以實況非常詭異，海鮮竟然成了碳排放量最大的食物之一，每吃一頓海鮮，你就為全球暖化的趨勢多貢獻了一份力量。

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在重慶吃到的海鮮并不真比西貢的鮮很多，除了烹調(diào)的手段不論，一尾北京菜館里賣的石斑魚也并不比香港的同類更貼近大海。如果可能的話，你從伊朗帶一條吞拿魚回來，也絕對要比筑地來貨新鮮，它起碼少掉了杜拜飛東京那一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