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蕓珂
潁是作家,與我年少時就相識。潁開始寫小說時并沒告知任何人,只是機緣巧合中被我發(fā)現(xiàn)。沖著友情,我便默默地讀了這些年,卻從未同她探討過小說一事。也非我存心不提,早年間她寫的凈是些濫俗的題材,我讀慣了名家作品,再讀這些,自然覺得乏善可陳。
潁自幼就好熱鬧,直到大學畢業(yè)后還保持著時常約人聚會的習慣。雖然嘴上常沒個把門兒的,總與人發(fā)生各種小別扭,但過不了幾天大家心中的不快都會被她的熱情沖淡。久而久之,身邊人都曉得了她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就不見怪了。她時常邀請我出來聚,出于多年的情分,我總是欣然赴約,但我不及她健談,甚至有些寡言少語,席間總是默默地坐在一邊充當看客。
“藍,這周六有空嗎?我最近事業(yè)有成,請大家吃飯唱歌!”
接通電話,潁熱情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我看了看手頭的工作,思忖著這幾夜熬一熬,周六也能騰出來,于是答應了邀約。
周六KTV,剛唱完一曲的潁走下包間里的小唱臺,我身邊的沙發(fā)凹下去了一塊——黑色禮服的大裙擺垂到了地上。她自然地勾上我的肩:“知道你喜歡安靜,但總得學會娛樂放松,老這么悶著也不好呀!”說著,她隨手從桌上拿了個空杯子,也不看看是誰的,倒了半杯啤酒一口灌下去。我問:“這回事業(yè)有成,又是怎么個有成?”她伸向酒瓶的手停了一下,收了回來,轉而捋了一下碎發(fā),向我嫣然一笑:“還能怎么有成?升職加薪了唄?!?/p>
“什么樣的好工作,讓你連連高升?”不知誰在旁邊問了一句。她轉過頭,耳后淡淡的香水味與我撞了個滿懷:“哪是什么好差事,做銷售的而已,業(yè)績好才給加了薪。”原來她也用香水,我聽著她的應答,心想。
差一刻十一點,我以還有事為借口離開了?;丶液笙肫鸾裉焓撬滦≌f更新的日子,便點開了她小說連載的平臺——近日里她在平臺上人氣大漲,著實事業(yè)有成。
聽說,新小說是根據(jù)她的真實生活創(chuàng)作的,目前已連載了幾章,因近段時間忙于工作我還未看過。緣著素日里的交好,我心底莫名生出了或被寫入小說的希冀,點開第一章仔細讀起來?,F(xiàn)有的章節(jié)里,并未出現(xiàn)與我相關的事,倒是有一個讀書人與我頗有幾分相似,無奈描寫過少,我也不好確定。想著再讀下去看看,發(fā)覺已經沒有了。
早晨六點半醒來,摸索到眼鏡,打開手機,看見半小時前潁的更新,并附有一段文字:“昨天寫完已經快晚上十二點了,為了不影響大家休息,特意放到今天早上才發(fā),給各位久等的讀者道歉啦!”
我點開最新章節(jié),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藢δ莻€讀書人的描寫:“那人自恃讀過書,平日里假清高,聚會時一向擺著張臭臉,實在掃興?!蔽艺苏杏X嘴角略微抽搐,郁悶得不行,又覺得氣血上涌,急火攻心。待我清醒時,淚水已涌出來。我一邊告訴自己,她寫的未必便是我,一邊又想,時常與她聚會、聚會時一言不發(fā)、又喜歡讀書的,除了我,還能是誰?
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手機振動起來——是潁的電話。忍住掛掉的沖動,猶豫了一會兒接起電話,潁在那頭說:“昨天給大家都備了禮物,你走得早,忘了給你。趕巧我今兒個還有另一場聚會,你要有空就過來一起玩兒,順便將禮物拿去!”可憐我是個最不記仇的性子,沖著她這番美意,先前的猜疑怨恨也就少了大半,抹了抹淚,清了清嗓子,又應約去了。
席間眾人喝了些酒,頗有幾分醉意,我隨口與潁說:“昨天請客,今天又請客,倒也充實?!?/p>
似是驚訝于我主動開口說話,她將長發(fā)別到耳后,露出在暖光下熠熠閃光的鑲鉆耳墜:“是呀,這段時間閑得很,前些時候整天上網(wǎng)、打游戲、睡覺、追劇,實在膩歪了,才請大家出來聚聚,充其量消磨時光罷了。哪比得上你,整日里讀名著、聽講座,生活那才叫充實。”
我聽后立刻賠了笑——我實在不善交際,故而這笑看上去定是干巴巴的:“每個人打發(fā)時間的方法不同而已。”
身側潁的一位粗獷的男性友人已半醉了,晃著手里剩下小半杯酒的杯子,戲謔道:“喲,瞧瞧,人家文化人的消遣方式都與我們不同呢,就是高我們一等。”
我收斂了笑意:“個人愛好不同罷了,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潁替那半醉的友人又斟了酒,面帶笑容道:“不過開幾句玩笑,瞧瞧,你倒認真起來了?!?/p>
半醉友人醉意更深了,肆無忌憚地大聲附和:“嗨,我不過順嘴一句玩笑話,她還真當自己是個文化人了!”
我聽著,心下不舒坦,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潁替我圓了場:“這話倒也不假,咱藍姑娘從小就是才女,確實讀了不少書,可比咱們有文化得多!”如此一來,我這話茬兒更難接了。此時已臨近午夜,自覺無趣,我便尋了個托詞回去歇息。離開包間,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倚在墻角靠了會兒。方欲離開,卻聽見包間里頭一片哄鬧——原是有人諷刺我不識抬舉,說我如何自命清高,引來眾人一片附和。而這些傷人的詞匯,后來都被潁原原本本寫進小說里,被我原原本本地看在眼里。
后一個周六,潁突然敲響了我的房門,說來找我敘舊。我倆提及不少學生時代的糗事,慢聊酣暢,不覺到了深夜。轉天早晨六點半,我看著半個小時前潁小說的更新,以及附上的那段與上周基本無差別的拖更解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笑了。
評論區(qū)里一片溢美之詞,有夸贊她文筆好的,有夸贊她貼心的,也有叫她好好休息別為了更新熬夜的。我點開更新,看著文中“不識抬舉、自詡清高、目中無人”的自己,又打開了本章評論。熱評的第一條是:“我也最討厭這種人了,以為自己多了不起,都不知道自己鬧了多少笑話。原先還覺得這讀書人是個有些本事的角色,看了今天更新里寫的那些往事,原來也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庸才。
我暗自垂淚良久,站起身,該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我對潁的印象就這般時好時壞了許多年。因為這部小說,她的名氣越來越大,名號見諸各類網(wǎng)站、書展乃至電視劇,已漸漸聲名鵲起了,風頭早已蓋過許多老作家。但潁始終保持著神秘,就連簽售時亦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教人辨不出真面目來。這幫子酒肉朋友中,唯我一人曉得她的來頭。
近日來,由她的這部小說改編成的電視劇播出了,一時間影響巨大。潁打電話給一眾好友,說是人逢喜事請大家吃飯。席間我想起她書中描寫自己的種種不是,不由得怨怒起來,不好形于色,卻又不善克制感情,只好一個人悶頭吃飯。這些友人見我今日更安靜了,又說了好些頑劣的笑話來。我不知如何應對,只木然地笑,可能旁人看得心里很不爽快。這樣一來,我的怨氣倒散了大半,想著說些什么緩解緩解氣氛,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來,只好再尷尬地低下頭繼續(xù)吃飯。如此欲說還休了數(shù)次,大家當我又犯了怪病,索性撇下我樂呵去了。談起一部最近熱播的電視劇,眾人都說貼近生活、好看得很,席間各種歡聲笑語,我仍游離在外、一言不發(fā)。
那天恰是潁小說更新的日子,次日清早更新的內容才姍姍來遲,依然是與前幾次如出一轍的理由,評論區(qū)里的溢美之詞不減反增。我點開更新,上面寫的是:
“那個讀書人,近日來脾氣更古怪了,旁人與她聊天兒,她也不答應。叫她說話,她又說不出什么經天緯地的道理,腹中只那么點兒墨水,卻要效仿文人之孤僻。這般神氣,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