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嫻
家鄉(xiāng)小城的公園里,曾經有一架報廢的單座戰(zhàn)斗機,想必是戰(zhàn)爭年代的遺物。機身外殼的油漆因風吹雨淋而變得斑駁,露出銀白色的金屬機身。記得早先機艙是開放的,孩子們總是爭先恐后地擠入這個對未成年人來說也稍顯壓迫的狹窄空間里,幻想自己是影視劇里英勇的空軍飛行員,在槍林彈雨中保家衛(wèi)國。后來,由于不堪孩子們爭奪入艙特權時的擁擠打鬧,公園管理方干脆封閉了機艙。
那個時候,向往藍天的年輕人幾乎只有兩條路可走:參加空軍選拔,或者早早與民航公司簽約。誰家的兒子若是被空軍或者民航公司選中成為飛行員候選人,那可是值得父母奔走相告、宴請親朋的大喜訊。那時候招飛行員的硬性規(guī)定之一,往往是“僅限男生”,還有一條要求也很致命:不能近視。這兩條硬性要求把我這個出身川南小城的近視女生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飛行員世界的大門之外。
不,那時候的小女孩壓根沒有動過如此奢侈的心思,未曾想過要往飛行世界的大門內窺探一眼。比起飛機,對于小女孩而言,進公園更大更實在的樂趣是去圖書館看書。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從公園里廢棄的飛機開始,自己與飛行的緣分已經結下,命運之線終會將我引領到飛行員的道路上去。
大學畢業(yè)后,我前往美國繼續(xù)深造,并在課余開始飛行訓練。時不時地,我仍然想起家鄉(xiāng)小城的那架銀灰色小飛機。我考取私人飛行駕照時,恰逢圣誕來臨。這個圣誕節(jié)對我而言十分特別,這是我成為正式飛行員后的第一個假期。于是,我從相熟的飛行員朋友手上借了飛機——塞斯納172“天鷹號”,沿著蜿蜒的東海岸一路北上,前往位于馬薩諸塞州的小島——南塔基特島。
從那以后,我前往阿拉斯加,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和湖泊上空,解讀清風,飛越雪山,低低掠過峭壁上吃草的雪白巖羊與溪流間捕魚的憨態(tài)棕熊。我也前往非洲大陸,俯瞰遷徙中生生不息的角馬群和樹叢中埋伏著殺機的大型貓科動物,看炎熱的干風撕扯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黃沙。我還前往冰島,飛越亙古洪荒的萬丈冰原,天傾地陷的正在噴發(fā)著的火山,橘紅色的巖漿如同惡魔之舌貪婪地舔舐著人們賴以生存的空氣,磅礴噴涌的火山灰把我們頭頂上明亮的正午太陽遮蔽為茍延殘喘的血紅色。
如果說這時候我看見了什么的話,那我應該是看見了,那個面露稚氣的小城少女,她仍然在我的身體里,握緊了雙拳,睜大了雙眼,興奮得輕輕顫抖。那是名為激情的燃料在名為生命的發(fā)動機中隆隆燃燒而引起的震顫。她知道自己實現了從兒時起即深藏心底的浪漫夢想,她想自己未來或許會實現更多的浪漫夢想,她為這個渺茫的可能性所象征的巨大幸福感激動不已。
霍金說,每個心碎的少女都應當閱讀理論物理。因為在無數個平行宇宙之中,你終會在一個宇宙中實現自己最遙遠的夢想。
應該說我足夠幸運,在此時身處的宇宙中,就能實現自己懷抱已久的夢想?;蛟S,再幸運一點的話,還能實現更多的看似遙不可及的浪漫夢想。至少,我知道自己身體里的少女從未離開。
她精力充沛,充滿好奇,愈挫愈勇,不怕累也不怕黑。她哭泣著也會朝自己選定的方向前行。她會在得到每一個因堅持不懈而終于實現的微小成就時破涕為笑。她在無窮無盡的人生迷宮中探索唯一的寶藏,而在這一路上意外拾取了很多小小的金幣。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終能否真的能找到自己所追尋的寶藏,但她知道前方有目標在等待。為此,少女選擇飛行,哪怕是孤獨的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