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沁
摘要:法國著名作家維克多·雨果曾說,20世紀所存在三個最大的問題分別是“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1]。老舍《月牙兒》中對母女兩代人命運的描寫正是對當時社會底層窮苦人民,尤其是女性命運的最真實寫照,她們在生活與尊嚴中苦苦掙扎,最終只能在黑暗中無盡地沉淪,或許是那個特殊的時代造成了女性的悲劇,但令人動容的卻是小說在整個黑暗陰郁的基調(diào)中,埋下了一小顆希望的火種。
關(guān)鍵詞:月牙兒;女性;社會環(huán)境;悲劇;希望
老舍先生不僅將小說命名為“月牙兒”,在所寫的內(nèi)容中也多次出現(xiàn)這個意象——“這不僅是隨手描寫一下而已,有時候也是寫小說的動機”[2]。月亮本身是不會發(fā)光的,它發(fā)亮是因為借助了太陽的光,月牙兒的光就更是微弱了,“只能亮那么一會兒”,“一點云便能把月牙兒遮住”,這正如同婦女在舊社會里沒有社會地位、沒有人身自由、軟弱無力,無法掙脫黑暗社會帶給她們的厄運一樣[3]。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xiàn)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云上斜掛著。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老舍雖然作為一名男性作家,卻在小說的一開始就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站在社會底層女性的角度上發(fā)聲,讓她自己來講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月牙兒”的出現(xiàn)一開始就把讀者帶入了一種迷蒙的境界——民國初年,主人公坐在感化院女工宿舍的地鋪上,望著窗外的月牙,回憶起過往的種種。
那是女主人公七歲時的一個夜晚,“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用“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照著她和媽媽的淚,父親的去世是母女二人尤其是母親命運的轉(zhuǎn)折,母女倆也從此失去了經(jīng)濟上的依附。媽媽想過從一而終,想過憑自己的力量來養(yǎng)活這個家,也為此付出了行動——當?shù)艏依锼心墚數(shù)臇|西,比如冬天過去后剛剛換下的棉衣、姥姥家給的唯一一件首飾;整天整天地給別人洗“硬得跟牛皮似的襪子”,甚至于“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即使是這樣也依舊無法負擔起母女倆的生活,“我們娘倆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余一切的東西都賣了?!备F困潦倒的生活使得母親不得不委身于新爸,在金錢的重壓下,愛情、承諾都顯得那么不堪一擊。在這之后母女倆的生活也確實在幾年內(nèi)得到了改善,主人公甚至還得到了上小學接受教育的機會,但好景不長,新爸的拋棄讓母女二人的生活再度沒了著落,媽媽在走投無路之下開始了暗娼的生活。年老色衰后,母親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出賣肉體和色相,不得不再度委身于一個賣饅頭的老頭,但不能帶著已經(jīng)長大的“我”,這時母親給了“我”兩個選擇——幫助她,或者二人各走各的,“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在金錢的壓迫下,親情已經(jīng)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甚至一文不值?!按龗赍X,我真愿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靠出賣肉體來換取錢財?shù)姆绞阶尅拔摇备械叫邜u,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哪怕“我”做出這個決定時心中有著強烈的難受與不舍;哪怕這個選擇意味著“我”與深愛的母親從今以后將形同陌路甚至再也無法見面。
但似乎無論如何“我”都逃脫不了那種命運,那條道路就已經(jīng)橫在不遠處等著,而“我”似乎再怎么努力也只不過是延緩邁出那一步的時間,現(xiàn)實在背后的驅(qū)動力是無法阻擋的。魯迅先生在《娜拉出走后怎樣》中曾提出命題:“出走的娜拉怎么辦?”她們似乎只有兩條路:要么墮落,要么回來。[4]而《月牙兒》的主人公只有一條路,她的回來與否都是墮落。隨著母親的離開,又面臨學校所提供的飯食和住處中斷的可能,之后又離開胖校長的侄子,丟失餐館女招待的工作,這些事情一步一步地把“我”逼到出賣肉體的境地。
“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么沒有我們的吃食呢”,“我”為了不走媽媽的老路,決心自己掙飯吃,可是“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做”,“學校里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貧窮使得人的廉恥之心蕩然無存,“我”曾經(jīng)因媽媽是暗娼而感到羞愧和恥辱,可殘酷的現(xiàn)實卻讓主人公“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認識到“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于是“我”不再在乎別人的譏笑,精神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拔摇辈皇菦]有掙扎反抗過,更不是沒有羞恥之心,是殘酷的現(xiàn)實逼得“我”不得不拋開羞恥,“我不再為誰負著什么道德責任,我餓,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現(xiàn)實的無情和殘酷不允許“我”有尊嚴地活著。更讓人覺得悲哀的是,窮困讓人心冷漠,也讓親情淡漠,“我”曾佯裝沒有看見為了養(yǎng)活我而淪為暗娼的媽媽;“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做成的障礙”。這時的“我”依然對親情抱有期望,“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蹦芸闯霰取拔摇倍嘟?jīng)歷人事的、更了解金錢的重要性的母親依然是關(guān)心“我”的,但這點關(guān)心依舊比不上金錢在她心目中的重量,母親在衣食上對“我”可以說是悉心照料,但終究沒有勸“我”不要再做了,在“我”主動提及時也只是沉默以對,因為窮困和饑餓不允許她說出那樣的話?!笆裁茨概荒概?,什么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親情在金錢的面前也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屬品,而維系著“我”和媽媽這段血緣關(guān)系的東西竟也是那可笑的金錢。
值得好好品味的是主人公因做暗娼被巡警抓進了感化院后,學習洗、做、烹調(diào)、編織等技能,可這些工夫“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干那個苦事了”。這何嘗不是一個天大的諷刺,執(zhí)法者覺得這些女子一無是處只是貪圖榮華享樂才會淪落風塵,所以將她們關(guān)進感化院,并對其傳授那些她們早已熟練的技能,還“樂觀”地告訴她們,只要熱愛自己的工作將來必定能自食其力,并且因為自己已經(jīng)成功將十幾個女人“感化”后嫁了人而沾沾自喜,哪怕事實是到這兒來領(lǐng)個女人回家結(jié)婚只需花兩塊錢的手續(xù)費。這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在那個時代,女人們并不是沒有傍身的技能,更不是貪圖享樂才選擇以出賣自己的肉體為生,而是這個社會對于底層人民,尤其是女性實在是抱有太大的偏見和惡意,多的是跟主人公一樣就業(yè)無路、從良無門的女子,她們的選擇不是自己主觀做出來的,而是社會的必然選擇。偏偏這樣還是有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上位者以救世主的身份自居,面對人間百態(tài)民間疾苦充耳不聞,一心活在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太平盛世中,這是社會的無奈,也是時代的悲哀。
因為不接受所謂的“感化”,主人公鋃鐺入獄。獄中自然是萬般丑惡的,但入獄后的主人公卻出人意料的輕松,“獄里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jīng)驗中,世界比這兒并強不了許多?!薄@句話可以說是非常的黑暗又諷刺了,人人都說監(jiān)獄即是人間煉獄,但真正的人間又比之強了多少呢?若是小說就以這句話結(jié)尾,我可能會因此抑郁好幾個星期。但好在后文又寫道:“我不愿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這句話也對應了小說之前提到的“死假如可怕,那只因為活著是可愛的”,主人公既“不愿死”,就說明她對人間還有那么一點期待,盡管墮落的生活已經(jīng)毀壞了主人公原本美麗的容貌,剛剛二十就“好像已是三四十歲的人”;甚至毀壞了她原本美麗的心靈——“罪惡的生活使她“認識了‘錢與‘人”,她也依舊懷抱著希望,哪怕這希望亦是非常渺茫的。
魯迅先生說過:“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5]老舍先生通過對小說中這對母女原本美好的特質(zhì)逐漸遭到毀滅的過程的描寫展現(xiàn)了當時整個社會制度的黑暗,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的生存更為艱辛,命運也更為悲慘,她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人的掙扎與苦斗卻依然無濟于事,她們的一生活著注定黑暗又坎坷,但我們從小說中看見的也并不是全然的悲劇,至少有那么一些人,身處黑暗卻仍然期待曙光。
參考文獻:
[1]雨果.悲慘世界[M].人民出版社.1993,“作者序”.
[2]胡絜青.老舍論創(chuàng)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75
[3]閆順玲.女人是月亮——解讀《月牙兒》[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7,8 (04):115-117.
[4]魯迅.魯迅雜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12.
[5]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老舍.老舍小說·散文(第2版).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6,1.
(本文由南京林業(yè)大學繆軍榮老師指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