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電影《流浪地球》提供了一個嶄新的,明顯帶有農耕文明孕育下“有土,斯有人”意涵的中國方案:為地球裝上發(fā)動機,沖出地月軌道、進而沖出太陽系……人類與地球的命運捆綁在一起,于宇宙洪荒間流浪——這是導演郭帆一直在尋找的中國科幻的文化內核,也承載著一代中國人心中關于家、情感與鄉(xiāng)愁的重要意義。
科幻少年們的時空邂逅
1999年炎夏,高考首日,山東省濟寧市第一中學學生郭帆抻開剛剛拆封的語文試卷,翻至頁尾:大作文題目《假如記憶可以移植》映入眼簾。
這一年,學子駱軼航寫出了滿分高考作文,喜提清華錄取通知書,文章也鋪天蓋地出現(xiàn)在各種教輔材料中。這場語文考試的全國第二名,叫郭帆。他的文章僅僅扣了2分,他為這個科幻命題設置了愛情題材,加了結局反轉。
這一在中國高考史上頗為罕見的“科幻”作文題也改變了另外一件事:題目本身據說曾被當年《科幻世界》上某一短篇小說押中,自此,《科幻世界》《奧秘》《飛碟探索》等一批曾被校方和家長定義的“閑書”,開始堂而皇之地被中國高中生們塞進書包。
1999年,比郭帆大三歲的寧浩正在Channel[V]做電視記者,專門采訪歌星。這段經歷讓時空感的MTV鏡頭語言技法烙印在瘋狂系列影視作品中,成為其標貼式的影像風格。
人類間的聯(lián)系遠比我們想象得要來得深刻。
還是在1999年,現(xiàn)如今被科幻迷們親切地稱之為“大劉”的作家劉慈欣,開始在《科幻世界》上正式發(fā)表作品——世紀末的流行文化氛圍中,既有對千禧年來臨的興奮,也有一絲莫須有的驚悸——盡管早就被嚴肅科學家嗤之以鼻,但一則源于16世紀法國的預言還是讓不少人擔憂“恐怖大王從天而降”是否真的會一語成讖。
好萊塢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熱點:1998年時,布魯斯·威利斯主演的《世界末日》、摩根·弗里曼出演的《天地大沖撞》先后進入內地,培養(yǎng)起中國第一批該類型片的觀眾。在“末日文化”的消費氛圍中,2000年《科幻世界》上發(fā)表了劉慈欣的短篇小說《流浪地球》。
2014年底,廣電總局送幾位青年導演去美國派拉蒙學習,其中有寧浩與郭帆。兩人在那里觀看了《星際穿越》的虛擬現(xiàn)實版,還與《終結者》主創(chuàng)進行了交流,觀摩影片的動態(tài)分鏡、參觀道具組等等,彼此都萌生了拍一部中國科幻片的想法,而且兩人還不約而同地相中了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不過寧浩選的是《鄉(xiāng)村教師》,郭帆則挑中了《流浪地球》。
時光荏苒,彈指一揮。2019年,《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同時在中國電影春節(jié)檔上映。
《流浪地球》海報上,郭帆與劉慈欣的名字,分別作為“導演”與“原著/監(jiān)制”會師在一臺碩大無比的重聚變行星發(fā)動機旁。1月28日先期首映后,業(yè)界與坊間輿論場上幾乎 “零差評”,原著作者劉慈欣的觀感可說是一錘定音,“出乎意料的成功!”《流浪地球》被定義為“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開啟之作”, 其場面、氛圍和價值觀都接近大劉的科幻小說理念。
如果說《流浪地球》走的是硬核科幻路線,寧浩的《瘋狂的外星人》則避重就輕,選擇了一條相對簡單輕松的中國式土味科幻之道。
寧浩的野心在于:他想用科幻的外形拍出荒誕喜劇的內質,試圖既保住原有的喜劇電影迷,又能拉住正在成長起來的中國科幻電影迷,可惜算盤打得太精,兩面都不討好。
這部電影頂了個“外星人”的名號,盡管使用了飛船、DNA球幾個有限的科幻符號,甚至套上個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原理,但全無科幻的概念與邏輯,更無科幻的世界觀:五指山,能量箍,再配上耍棍棒、醉酒蟠桃園、帶酒歸山等情節(jié),在《流浪地球》的對照下,再加上寧浩特有的搞笑風格,讓作為科幻電影迷的觀眾們深刻體會到了中國式土味科幻片是如何的不堪重任。
中國式科幻:“有土,斯有人”
電影《流浪地球》里,除北京外第一個出現(xiàn)的地名就是濟寧。這讓家鄉(xiāng)人感到驚喜,“濟寧補給站、N3派出所!在中國第一部硬核科幻大片中,郭帆向全球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打了一個硬廣?!?/p>
1996年—1999年,郭帆在濟寧一中度過了三年高中生活。在班主任眼中,郭帆是個文質彬彬,喜歡畫漫畫、打籃球的大男孩。童年父親的缺席讓父子情成為貫穿電影的情感線索,而吳孟達所飾演的“爺爺”人物設定便出生于1999年,郭帆用任天堂游戲機,魂斗羅、手串、轉筆、泡泡糖和羊肉串等意象,來為一代人留作紀念。
事實上,少年時期看過的《終結者2:審判日》便在郭帆內心深處埋下了一顆科幻的種子。
“我當時心里就畫了一個問號,為什么看不到中國的科幻片,后來我才知道做科幻片工業(yè)、政策難度都非常大。如今既然中國有了科幻片,就一定要以我們自己的文化為背景?!?/p>
同樣是面對危及整個人類生存的災殃,兩萬字的原著小說《流浪地球》不同于過往西方主流科幻作品“到更遙遠外太空尋找延續(xù)生命希望”的敘事道統(tǒng),而是提供了一個嶄新的,明顯帶有農耕文明孕育下“有土,斯有人”意涵的中國方案:為地球裝上發(fā)動機,沖出地月軌道、進而沖出太陽系……人類與地球的命運捆綁在一起,于宇宙洪荒間流浪。
郭帆在《流浪地球》電影創(chuàng)作初期一直尋找中國科幻的文化內核。2016年他帶領團隊前往“工業(yè)光魔”公司洽談電影特效制作:
“美國人聽完故事講述當場就驚了,一是人家遇到這樣的情況第一選擇肯定是逃離地球,中國人真牛,跑路都要帶上地球一起;再一個美國的科幻電影里有超級英雄,再不濟也是一小隊精英就把這事給辦了,中國人敢情好,150萬人的救援隊分散到五千個救援點上,這陣仗他們連想都不會想。哎,他們想不到的,就是中國科幻的點?!?/p>
一個導向了傳統(tǒng)農耕文明下的思維方式,一個導向中國人所諳熟的“集體主義辦大事”。當不同的文化在接近類型片的時候,郭帆找準了自己的落腳點。
“流浪地球”計劃需歷經2500年,100代人類負重前行,帶著地球去流浪。郭帆認為,在這漫長的時間歷程中,中國人丟不掉的是對家的依戀。單純從物理角度分析,帶著地球沒有任何意義,但地球承載著人類心中關于家、情感與鄉(xiāng)愁的重要意義。
不管是撰寫劇本,還是確定電影語境與美學風格,“中國科幻”這四個字是郭帆和創(chuàng)作團隊一切工作導向的“精神內核”。
科幻片有一個特殊的屬性,就是它跟國家的綜合國力相關,“不論是神舟飛船載人航天,還是‘天宮一號發(fā)射成功、微信圈刷屏從‘玉兔二號傳回的月球照片……這些既有事實,其實都在為《流浪地球》背書。”
為此,郭帆同《流浪地球》另幾位編劇甚至編纂了一套百年“編年史”。自1977年寫起,“百年史”虛實相間,既有“某天文學家提出太陽核心聚變加速,將出現(xiàn)致命氦閃,以致太陽死亡,并快速膨脹吞沒地球論點”的杜撰,也有“2007年,中國立項建造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AST,選址貴州;2016年,建造完畢”這樣的史實。
更巧妙的是,這一史實參與進之后的敘事互動,“2026年,正是通過FAST的觀測數據,科學家們第一次確認太陽中心核聚變加速?!本幠晔酚?075年落筆,只留下四個字:木星危機。但為了讓這四個字成立,編劇們預設了前面所有的鋪墊,以便“在講故事的時候可以截取之前任何一個單點進來,令邏輯自洽?!?/p>
電影中,一個“改了251版的鏡頭”呈現(xiàn)了上海陸家嘴標志建筑物崩坍的場面?!读骼说厍颉反蟾乓彩鞘撞砍尸F(xiàn)了損毀甚至崩坍中國當代地標的國產電影(還有一處是冰封的北京CBD)。過往引進的好萊塢大片中出現(xiàn)類似涉華的“末日場面”,一般都會被修掉。
“電影傳遞的是人類有信心將一切重建。這次電影過審,一個被提出要修改的點都沒有,這其實就是一種文化自信?!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