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從劉慈欣的現實世界出發(fā),穿越黑金之城陽泉,在飛船、二向箔、球形閃電的幫助下,我們抵達了他的黑色異鄉(xiāng)。
第一代科幻迷
2013年,12月2日,西昌航天基地,嫦娥3號起飛的地方。
觀看發(fā)射的有三千人左右,劉慈欣是其中之一。與他想象中的航天發(fā)射現場不同,這里更像一個集市:有賣火箭和玉兔車模型的,有賣方便面和小吃的,有在炭火上支著架子烤大塊肉的,還有圍成一圈打撲克和坐在地上喝酒的……
星空的寂靜和現實的熱鬧讓他有莫名的感覺:火箭同樣看上去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帶著我們的精神飛離這平凡的群山。
2016年7月3日,天眼主體工程完工現場,劉慈欣又受邀見證這一“科幻”時刻。此時的他已經是雨果獎得主,他在《三體》中所展示的降維打擊、黑暗森林理論與壯麗圖景和中國正在崛起的互聯網創(chuàng)業(yè)英雄們意外地氣質相投,成為當時的顯學。
從那以后,他便不得不出席各種訪談節(jié)目,和人工智能專家吳恩達對話,和主持人陳魯豫對話,和銀英傳作者田中芳樹對話,和高曉松對話,和卡梅隆對話。甚至,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在看完第一部《三體》后,也通過渠道發(fā)郵件:“你好,美國總統奧巴馬先生看了您的《三體》之后,十分喜歡,能否發(fā)一下后續(xù)的作品,很著急?!?/p>
他以為這是假的,直到美方大使館找上門來,他才知道這是真的。后來,奧巴馬還在《流浪地球》中客串了幾個鏡頭,這段佳話也就變得更加科幻了。
劉慈欣的大火是在2015年左右,《三體》在那一年獲得了雨果獎。那一年的劉慈欣走出了科幻文學的小眾疆域,成為了資本、大佬們的獵物和談資。
名利場是避免不了的了,盡管他認為作家應當遠遠躲在作品后面,但公眾和一個龐大的產業(yè)鏈條將他推上了前臺。
他有些不適應,還有些小鎮(zhèn)青年式的拘謹,不太懂得拒絕。后來就慢慢習慣了,拘謹也得以進化,成為了一種冷眼看世情的疏離。
他是一個標準的理工宅男,保留著一些老干部式的作風:戴著眼鏡,大多時間穿著樸素的讓人記不太清顏色的衣服,喜歡玩游戲,不用微信,靠電話和郵件保持對外界的聯系。成名之后也大多生活在三線城市陽泉,但幻想世界的成功如同一部推進器,將他不斷推離自己的故鄉(xiāng)、世界,成為聚光燈氦閃下的公眾偶像。
劉慈欣,生于1963年,祖籍河南信陽市羅山縣,出生、長大在山西陽泉市。直到現在,劉慈欣的大部分時間仍待在陽泉。他在陽泉安家,女兒在陽泉上高中。
在陽泉,《三體》沒大熱之前,劉慈欣并不是當地圈子里的名人,妻子幾乎從不讀他的小說,女兒是校園文學作家楊紅櫻的粉絲。他只會偶爾和附近地方的科幻迷坐在一起聊聊軍事、寫作,甚至聊聊股票行情。當然,只是一種客氣的聊,實際上,他并不炒股。
陽泉是一座煤城,大城市所具備的那種科幻氣質,在這里并不濃厚。但就在那里,劉慈欣成為了中國第一代科幻迷,科幻之路從那里開啟。
“雖然在晚清時期中國就有了科幻小說,但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都沒有科幻迷這個群體。科幻迷和一般的文學愛好者不同,他們是很特別的一個群體,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有強烈的認同感,直到上世紀90年代,科幻迷才作為一個群體在中國出現。我就是中國第一代科幻迷?!?/p>
中國第一代科幻迷是如何養(yǎng)成的?那得要從劉慈欣父親藏在床底的一大箱子書說起。兒時,劉慈欣常常把爸爸藏在箱子里的書一本本偷出來看。小學三年級時,劉慈欣第一次讀到凡爾納的《地心游記》,“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就像是尋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了,感覺這本書就是為我這樣的人寫的?!?/p>
他對純文學作品始終沒有興趣?!拔以谛W高年級時讀完《紅樓夢》,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實在沒辦法才從頭到尾讀完了。前一段時間突然想起來,四五十年過去了,再看《紅樓夢》應該理解會更深。抱著這種想法,找來《紅樓夢》——小時候我還能看完,現在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覺得十分無聊?!?/p>
作為狂熱的科幻迷,劉慈欣做過的另一件讓自己想想都不容易的事情是關于《大西洋底來的人》。那個時代,電視機還沒有普及到每個家庭。劉慈欣就讀的學校的傳達室有一臺電視機。但傳達室學生不可以進入。于是,在央視播出《大西洋底來的人》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吃過晚飯,劉慈欣都跑到學校的傳達室門口,腳下踩著兩塊磚頭,隔著玻璃窗看電視里播放的《大西洋底來的人》,硬是這樣堅持著看完了幾十集。
娘子關往事
1981年,劉慈欣考上了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水利系的水工專業(yè),當時這所大學還位于河北邯鄲,如今,已經遷到了鄭州。
大學期間的劉慈欣似乎并沒有太多趣事可供媒體發(fā)掘,他也不是當時的校園風云人物,不過,這并不妨礙這所大學在劉慈欣大火后為其授獎。
頒獎詞是這樣寫的:身居陋室,仰望星空。作為一名工科男,他卻創(chuàng)作了眾多科幻文學作品,并屢獲大獎。2015年憑借《三體》榮獲第73屆世界科幻文學最高獎——“雨果獎”,使我國科幻文學達到世界水平。為中國夢注入正能量。
劉慈欣沒有出席頒獎現場,獎杯是由他的時任老師代領的。
大學時的劉慈欣依舊保持了閱讀科幻小說的習慣。有一段時間,劉慈欣去北京的外文書店找科幻小說,但那里的書都是幾十塊錢一本,根本買不起,他只能帶一本英漢詞典過去站著看。那時候的書店不讓隨便看書,看的時間長了,就會被店員趕走。
大學畢業(yè)后,劉慈欣被分配到了娘子關電廠工作。娘子關電廠距離劉慈欣的家鄉(xiāng)山西陽泉約40公里,位于太行山腳下。
一位去過那里拜訪他的記者這樣記錄:“那里四面環(huán)山,下午4點天就黑了,距離最近的大城市陽泉仍有40分鐘車程。不過因為運煤的大貨車動不動就堵成長龍堵上個三天兩夜,最好坐火車,兩個小時。娘子關北面有一片小山和一片小湖,旅游景點名叫‘張果老洞,河北人逢年過節(jié)喜歡過去轉轉。但是煤渣覆蓋在樹木與房檐上,天空時常陰霾?!币磺械囊磺泻退≌f里所描繪的浩瀚宇宙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這種“偏僻”認知,劉慈欣并不認可。他說:首先,我這個地方并不偏,它是一個中央企業(yè),它是山西省最早有互聯網的地方,它的生活條件也很好,交通也很便利;第二就是因為我工作的需要,我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北京、上海、太原這樣的大城市度過,不是待在很偏僻的地方,而且每年我還經常出國,所以并不是那種在深山里隱居的情況。
資料顯示,娘子關電廠曾作為戰(zhàn)備電廠,保障河北、北京等地用電。而后不僅是山西省主力發(fā)電廠之一,也是華北電網的樞紐電廠之一。
他在那座發(fā)電廠擔任計算機工程師,從網上可以搜到他當時發(fā)表的兩篇論文:《火力發(fā)電廠燃料管理軟件介紹》《發(fā)電廠大修工程網絡進度計劃管理軟件》。
國企發(fā)電廠,工作相對清閑,一次采訪中,他說:“特別是像電力系統這種工作,必須按時去上班,必須堅守崗位。在堅守崗位的時候,就可以在那里寫作了,相當大一部分寫作時間都是在這個崗位上寫的?!眲⒋刃乐毖裕耙驗樵趰徫簧蠈懽?,有一種占便宜的感覺”。
后來,微博認證為國務院國資委新聞中心的賬號@國資小新轉發(fā)了該微博,并喊話劉慈欣:劉老師,之所以要深化改革,就是因為過去一定程度上存在您說的這種人浮于事的現象。……歡迎您?;啬锛铱纯?,再體驗一把。
真正走上科幻創(chuàng)作之路是從一次打麻將開始的。當時,下了班的劉慈欣很喜歡跟同事打麻將,直到有一次,劉慈欣一晚上輸了800多塊錢,相當于當時他一個月的工資,那件事對劉慈欣的打擊非常大,也讓他覺得該找點正事,填滿晚上的時間。
于是,他決定開始寫科幻小說,最開始,身邊的同事也不知道他晚上都在忙些啥,只知道他突然就不打麻將了,直到劉慈欣的作品獲得了銀河獎,他也沒有跟同事說過。還有人告訴他:劉工,好像有個寫科幻小說的跟你名字一樣。
在娘子關發(fā)電廠工作期間,劉慈欣完成了大多數的作品,包括被視為“中國科幻文學里程碑”式的作品“《三體》三部曲”。
2007年,娘子關電廠改擴建工程中需拆除的一座建于1964年、高100米的鋼筋混凝土煙囪轟然倒下,標志著老電廠完成其歷史使命。廠內1、2號機組于2007年5月底關停,3、4號機組計劃于2009年3月底正式關停。
老電廠關停也對劉慈欣的作品色調產生了影響。
2015年,劉慈欣曾在采訪中回應“為何2010年前的作品色調都很陽光,而2010年之后的作品色調則變得憂悒”,這一曲折與娘子關電廠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2009年是娘子關電廠按照國家節(jié)能減排相關政策關停的年份。在此之前,電廠的工作是個鐵飯碗,收入很穩(wěn)定,可以說是衣食無憂,沒有任何壓力。但是2009年關停后,電廠需要搬遷,員工面臨分流安置,競爭一下子變得激烈了。工作上的巨大變動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心理,體現在作品上就是色調變得沉郁”。
劉慈欣說,搬遷消息一傳出來,企業(yè)里面氛圍馬上不同了,“我們企業(yè)有2000人,新建一個大發(fā)電廠,只能容納400人,剩下這1600人去哪兒?在這個氛圍之下,《三體》的風格就變得有些陰暗了,生存競爭就浮出水面了。”
網友“Letheon”熱評中也提到了《流浪地球》其實某種意義上的解讀就是劉慈欣對娘子關電廠的悲觀預測,所以這也就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流浪地球派”和“火種飛船派”之間為什么劉慈欣是“火種飛船派”了。
離開娘子關發(fā)電廠后,劉慈欣的關系落在了陽泉市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室,很多人不理解他為什么不到北上廣等大城市工作、生活,他說:這一直是我努力的,做不到,怎么換啊,找不到地方,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更不容易換。我也想去北京、想去上海,去不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所以有的人問,“你為什么要待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去寫作”,你能把我弄到北京去嗎?
如今,他即便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陽泉正將他視為一張城市名片。陽泉官方媒體顯示:2018年10月,中國科幻文學40年高峰研討會在山西省陽泉市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舉辦,論壇期間,“中國科幻第一人”劉慈欣的創(chuàng)作研究工作室在陽泉正式揭牌。
相關資料還顯示,陽泉將利用原娘子關電廠區(qū),借助劉慈欣的名人效應,打造娘子關旅游科幻城和科幻影視基地。
另一個世界:人與未知的相遇
或許是因為工程師出身的背景,劉慈欣的科幻作品更多地呈現出對技術的極度崇拜。
2007年中國國際科幻·奇幻大會期間,在女詩人翟永明開辦的“白夜”酒吧,劉慈欣和著名科學史家江曉原教授之間有一場十分精彩的論辯。劉慈欣的旗幟很鮮明:“我是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我個人堅信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p>
在全世界敢這樣直接亮出底牌的人不多,在中國就更少。劉慈欣舉了一個例子:假設人類將面臨巨大災難,在這種情況下可否運用某種芯片技術來控制人的思想,從而更有效地組織起來,面對災難。
劉慈欣科幻小說的魅力,更來自于他獨特的美學追求和藝術風格。在中國新科幻作家中,劉慈欣被稱為“新古典主義”作家,這可能不僅是指他的作品具有英美“太空歌劇”或蘇聯經典科幻那樣的文學特征,而且也因為他的作品場面宏大,描寫細膩,甚至令人感受到托爾斯泰式的史詩氣息:對于大場面的正面描寫、對善惡的終極追問、直面世界的復雜性,但同時保存對簡潔真理的追求等等。
劉慈欣心儀英國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他這樣描述自己在讀完克拉克小說后的感受:“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腳下的大地變成了無限伸延的雪白光滑的純幾何平面,在這無限廣闊的二維平面上,在壯麗的星空下,就站著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從此以后,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一個樣子了,那感覺像離開了池塘看到了大海。這使我深深領略了科幻小說的力量?!?/p>
劉慈欣自稱他的全部寫作都是對克拉克的模仿,這種虔敬的說法也道出他從克拉克那里學習的經典科幻小說的母體情節(jié)的意義——人與未知的相遇;劉慈欣在自己的作品中企圖要做到的,正是如克拉克那樣寫出人面對強大未知的驚異和敬畏。寫出《三體》系列的劉慈欣,應該與克拉克站在同等的高度,特別是當你閱讀《三體III:死神永生》,體驗無邊無際、浩瀚恢宏的時候。
在《三體III:死神永生》中,劉慈欣描繪太陽系的末日。來自未知世界的高級智慧生物“歌者”,飛掠過太陽系邊緣時,拋出一個狀如小紙條的儀器——“二向箔”,它更改了時空的基本結構,整個太陽系開始從三維跌落到二維平面之中。太陽系逐漸變成一幅巨細靡遺的圖畫。他的科幻想象包容著全景式的世界圖像,至于有多少維度甚至時空本身是否存在秩序,在這里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它巨大無邊,同時又精細入微,令人感到宏大輝煌、難以把握的同時,又有著在邏輯和細節(jié)上的認真。
來自劉慈欣的科幻世界中的逼真感與奇幻性的并存,或者說是憑借一種不折不扣的細節(jié)化的“寫實”來塑造超驗的“崇高”感受,打破了通常意義上的寫實成規(guī)。
比如劉慈欣的兩篇早期小說《微觀盡頭》和《宇宙坍縮》,以激進的科學推理為支撐,展示出的宇宙更加奇異,前者寫夸克撞擊之后,宇宙整個反轉為負片,后者描寫宇宙從膨脹轉為坍縮的時刻,星體紅移轉為藍移,但更不可思議的是,時間開始逆轉,連人們說的話都倒過來了——在那個世界中,以上復述應呈現為這個樣子:了來過倒都話的說們人連,轉逆始開間時,是的議思可不更但……這樣的例子在劉慈欣的小說中比比皆是,甚至在《三體》這樣的長篇巨制里,宇宙規(guī)律本身的更改也是支撐起情節(jié)的最主要支點。
可以說他在科幻天地里,是一個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以對科學規(guī)律的推測和更改為情節(jié)動力,用不遺余力的細節(jié)描述,重構出完整的世界圖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劉慈欣的作品具有創(chuàng)世史詩色彩。
幻想世界中,劉慈欣冷酷地為人類世界設計了種種滅絕的極境,現實生活中,他延續(xù)著之前的生活節(jié)奏,并且曾心平氣和地承認:“我都40多歲了,生活也不會再有什么太大的改變?!?/p>
唯一改變的是,如今的劉慈欣,每天都要跑10多公里的路,“我是在為我登上太空做準備?!眲⒋刃勒f,現在私人上太空,每人花費是2000萬美元。他覺得如今科技發(fā)展迅速,在他有生之年,價格一定會降到他能接受的范圍內。
在過去,夜晚降臨時,女兒寫完作業(yè)、上床睡覺之后,關上書房的門,他才能短暫進入自己的科幻世界。而如今,他很長時間沒有新作品發(fā)表了,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相關電影作品上。
他努力描繪著曾經的情形:“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以想象為翼,讓思想在寒冷的冬夜飛過萬家燈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