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紫嫣
外婆去世很久了。她生前一直住在那間老房子里。過去我隨媽媽去看外婆,總會在外婆的老房子里玩好一會兒,那里也有了一部分我的童年時光。外婆去世后老房子便無人居住,除了舅舅時常去打掃外,幾乎無人問津。時隔數(shù)年,我再次踏上了老房子的臺階。
樓梯兩旁的鄰居換了又換,門也改了又改,由最初的木門變成了現(xiàn)在青綠色的鐵門,樓梯的扶手上還有一層厚厚的銹,水泥地面走起來還是同以前一樣粗糙。沿著樓梯,我走到了盡頭,那里靜靜地立著一扇木門,在鄰居現(xiàn)代化的門中顯得格格不入。門旁的地上有一塊小小的黑色印記,那是外婆熬中藥所留下來的。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外婆還在那里,推開門走出來迎接我。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沒有。
望著腳旁的那片黑色,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視線有些模糊了,但身后的腳步聲促使我鎮(zhèn)定下來——我不愿讓大人看見我流淚。掏出鑰匙開了門,伴著木門“吱呀”的聲音,老房子里的一切重現(xiàn)眼前。
空氣中彌漫著歲月的味道——淡淡的木香和令人安心的記憶中的老房子的氣味,廚具、沙發(fā)、電視、床的位置都沒有變過。記憶延伸出蒼老的藤蔓,帶著溫暖中含著絲許苦澀的味道將我包圍,攀上我的雙手,附上我的脖頸,固住我的思想,吞噬我,肆意地將我拉入時光的黑洞,叫囂著打開被我塵封在歲月里、久到令我窒息的回憶。
那時我還小,喜歡在外婆的老房子里竄來竄去,拿一個小盆子,撿幾片樹葉,倒一杯水,偷偷地在廚房里取一點調(diào)料,一玩就是一下午。那時外婆時常要喝大碗黑乎乎的中藥。外婆熬藥的時候,我便拿把小板凳坐在旁邊,聞著濃郁的中藥的味道,看著藍色的火舌一點點貪婪地舔著瓦罐,聽外婆講瓦罐中的冬蟲夏草的來歷,然后滿世界地去找這種可以長蟲子的草。有時我會趁外婆睡午覺的時間去偷吃白砂糖——外婆的柜子里有一個很大的裝白砂糖的罐子,每次偷吃完還要將撒落在罐子四周的糖清理干凈,所以一直都沒被大人發(fā)現(xiàn)?,F(xiàn)在想來,應(yīng)是精明的外婆故意裝糊涂罷了。
我照著記憶里的樣子走到柜子前,拉開柜門,那個糖罐子還在那里,只是它被掏空了,罐子周圍的藥材也不見了,它就這樣孤零零地待著,過了一個春夏又一個秋冬,像見證著我的成長一般見證著外婆的離開和我童年的逝去。我又拉開另一個柜子,空的,再一個,空的,我像瘋了般翻遍了所有的柜子,想找到外婆的痕跡,想找到童年的痕跡,空的,空的,空的,毫無例外,全都是空的。櫥柜、衣柜、雜物柜,它們用這種最殘忍也最直接的方式告訴我,外婆走了,我的童年走了,時間它偷走了我的糖果,偷走了我的外婆,偷走了我最快樂最懷念的時光。
我忍著淚水跑去了陽臺,那也是我在老房子里度過時間最多的地方,一塊小小的屬于我的天地。推開陽臺的木門,我將自己反鎖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欄桿上有灰塵的痕跡,角落的花盆空了,晾衣架也空空如也。
與其說是老房子變了,倒不如說是我變了。我長高了,成熟了,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做些幼稚的游戲,再也不會去偷吃糖果,再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去聽外婆講故事。我再也看不到外婆了,我回不去了,我的童年永永遠遠地離開了。
自那之后,我再也沒去過那間老房子,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清楚那天自己到底是為什么而流淚——或許是為去世已久的外婆,或許是對物是人非的感慨,抑或許是對童年流逝的傷感。但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時間洗刷了我們的曾經(jīng),同時也填補著別人的現(xiàn)在。這世上,總有人做著我們從前做過的夢,發(fā)生著我們從前發(fā)生的事,而我們,也在時光里重復(fù)著失去又得到,得到又失去的故事。外婆的去世是這樣,我的童年也是這樣。也許,生命存在的意義正是去體驗這種情感。
—— 謹(jǐn)以此紀(jì)念我親愛的外婆,我所逝去的童年,和陪伴我成長的老房子。
肖堯留言
親情是人類恒久的皈依。喪失親人之痛,讓人記憶深刻,也讓人瞬間成長。特別是面對與親人有關(guān)的景、物、人時,我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我們的靈魂加速凈化,慢慢認(rèn)識到很多事物的本質(zhì),從而更好地面對人生。這是正確的態(tài)度。本文寫外婆,寫外婆住過的老房子,寫房子里的老物件,讓我們看到遺失的美好,看到遺失的必然,從而在遺失中慢慢找尋著初心。
文章最后一段的感悟,顯現(xiàn)出作者開闊的胸懷——沒有囿于一己的哀痛,而是將之置于廣闊的別人的生活場景中,從而排解了自我的郁悶情緒,得到了對生命,對情感的深刻體悟。可以說,這一段是文章的華彩部分,顯現(xiàn)出個體獨立思考的價值。這樣的文字,才是真正有生命,會自我成長、開花結(jié)果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