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新立,甘肅靜寧縣人,打工謀生,業(yè)余寫作。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啄木鳥》《紅巖》《橄欖綠》《文學界》《散文》等文學刊物。獲甘肅省第五屆、第六屆黃河文學獎。
剛充了二十元的話費,還沒有走出便民服務店鄙視的目光,手機就響了。
號碼是本地的,但不在通訊錄上,接還是不接,內(nèi)心有些糾結。最近,老有莫名其妙的電話打進來,不是一串不懂的鳥語,就是推銷保險和酒品的,甚至還有宣傳反動思想的,害得我白白扔掉不少話費。出了店門,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很瀟灑地掛掉了來電。
下崗已經(jīng)有三年了吧。一個大男人呆在家里,親人說三道四也就罷了,連朋友也竟然日漸少去。我決心找份工作。收集了幾份DM,粗略瞧瞧,那些招聘要求太苛刻,不是我的年齡超了,就是文化程度太低了。還是到市場口的信息欄去看看,還沒有走幾步,手機又響了,還是先前的那個電話。對方的執(zhí)著,讓人實在有些惱火,便毫不猶豫地接通,大聲吼道:“有完沒完?看好了電話號碼再打行不行你???”
對方竟然嘻皮笑臉地笑了:“老宋啊,宋春生,宋光頭,你怎么脾氣變壞了???我是老王,老王?!?/p>
嚯,能叫上我外號的一定是熟人,這讓我有種時光倒退的感覺?!芭?,哦,哦。誰???我最近記憶力嚴重衰減,可能要失憶,別見怪啊?!?/p>
對方似乎一臉壞笑:“失憶?怕是正在回憶我是誰吧!”他總算給了一個正面回答,“我是王龍,那個王!龍!”
“王總呀!”我一時怔住了。十年前,王龍帶著他的小施工隊到我就業(yè)的石器公司做些道路硬化、修修補補的零活時,在辦公室搞文秘的我,借公事之便吃過人家的飯,喝過人家的酒。盡管王龍長我一輪,醉意朦朧后,我還是敢拍著他的肩膀說,“將來你干成大老板了,記著拉兄弟一把啊”。自從我買斷工齡下崗后,一些曾經(jīng)熟悉的人變得陌生了起來,甚至有人還拉黑了我的QQ。所以,我還真心感謝他能記得咱,并且保存了我的電話。
王龍說,他在大樹灣承包了幾十畝魚塘,如果我現(xiàn)在沒有找到什么差事,可以來大樹灣為他照看攤子,工資嘛,都是老熟人老朋友,也不會太低的。我聽到這些,如久旱遇甘霖,簡直要高興瘋了!我當下決定不再去市場口看招聘小廣告了。
我迫不及待地問:“什么時候上班???”明明是去打工,還竟然用了“上班”二字。
王龍說:“隨時來,等著你?!?/p>
這分明是要我馬上到位呀。扭頭往回走時,我吹著口哨,趾高氣揚,春風得意。
已是仲春,除了沙塵暴偶爾造訪,乍暖還寒的反常算是過去,樹綠了,地綠了,花開了,蟲活了。小城人習慣了這種大自然的賜予,也喜歡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里。當然,早晨的氣溫還是有些偏低,許多人縮著脖子奔跑在晨曦中。我也奔跑在晨曦中——騎著那輛擱置了近一年的自行車,車后架上馱了簡單的被褥。
大樹灣距城里約四十公里,那里的情況我還是很熟悉的。三面環(huán)山,柳樹和榆樹茂密,一處山窩里,有一個石器公司曾經(jīng)的料場,那里我不止一次去過。十多年前,有幾位神通廣大的外地人在緊臨著料場處搞了幾方水塘,號稱是王八養(yǎng)育基地。雖然誰都沒有看到一只王八,但人家還是神奇地生產(chǎn)出了王八滋補精。后來,王八養(yǎng)育基地向上反映說,因料場的噪音和粉塵嚴重影響了王八發(fā)育和正常產(chǎn)蛋,我們料場與養(yǎng)育基地之間還沒有來得及發(fā)生些有意思的沖突,王八養(yǎng)育基地就一夜之間從大樹灣消失了。后來,隨著石器公司的關閉,料場和水塘一樣,閑置了好幾年。
大樹灣偏僻,砂石小路以前就不好走,這里的工礦撤走后,由于沒有人管護,道路更加破爛。騎著自行車,一路顛簸,車座磨得屁股著了火似的難受。用時三個小時趕到時,日值中天,已近中午。看見靠山搭建的彩鋼瓦房屋和停放在房屋前的一輛皮卡汽車時,我終于松了口氣,可腿卻抽了筋骨似的沒有了勁道。便對著著房子喊:“王總啊,王總?!睕]有人答應,倒是一條不知拴在什么地方的狗,“汪汪汪”地不斷回應著。
推著自行車走到彩鋼房前,又饑又乏的我最先聞到了一股肉香。這時,一間屋子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口里嚼著東西的人朝我張望。我一眼認出他就是王龍。他除了有些禿頂外,身材倒是胖了許多。王龍也認出了我,三兩下將口里的食物咽了下去,說:“快來快來,你有口福,打了只野兔,剛燉好,才開始吃呢?!?/p>
他揮著雙手好像要和我認真地握一下,或者擁抱一下,可一看是兩手油,就又將雙手放了下去。進了屋,撈了肉,邊吃邊聽他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蒼天開眼啊,感謝前人打好的基礎啊”,他扔給我一根蔥,又說,“魚塘里的水是自流水,已經(jīng)請附近的村民作了處理,并且已經(jīng)投放了魚苗。邀請的其他人員也在這兩三天里到位,接下來要抓緊開展工作?!彼桓毙赜谐芍竦臉幼樱z毫不考慮初來乍到的我對這里許多疑惑。
我就說:“養(yǎng)條魚,要那么多人?又不是開辦魚罐頭工廠?!蔽铱隙ㄏ肫鹆四莻€王八養(yǎng)育基地。
他驚詫地停下咀嚼,說:“你在企業(yè)那么多年,怎么突然不懂了呢!魚食得有人喂吧?有人釣魚,錢得有人收吧?還得有人巡邏吧?”
見我一副有心沒肺的樣子,話鋒一轉,問:“這地方好不好?”
有山有水有樹有石頭,風光大好啊。我說:“太偏僻了。”
他這回不驚詫了,平靜地說:“我們要掙城里人的錢?,F(xiàn)在什么錢好掙?休閑養(yǎng)生。對,我們要把這里建成一處集度假、垂釣、養(yǎng)生、就餐為一體的休閑娛樂場所?!?/p>
天啊,他竟然用到“我們”一詞,我激動了起來。也就是說,他把我當做他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了。并且,他一改聊天說話的口氣,竟然用公文體遣詞造句!看來,他要有大動作了。
晚上,我擠在王龍辦公室內(nèi)的一張床上,本想和他說說話,結果王龍很快睡著了,并且呼嚕震天,負載過重的拖拉機上山爬坡似的。半夜,室外常有的冷風從封閉不嚴的彩鋼合縫透了進來,似有若無,額頭上就有些清涼。這時,能聽得見大樹灣內(nèi)的流水沖擊石頭或者灌進某個洞穴發(fā)出的“汩汩”聲。忘記了是農(nóng)歷初幾還是十幾,不知道夜空上有月亮沒有。如果有,這個地方實在讓人留戀。
第二天,果然又來了幾個人,見了面,畢恭畢敬地喊王龍為“王老板”“王總”。王龍領著大家四周看了一圈,說這里是辦公室,那里是宿舍,這個地方是伙房,那個地方是倉庫,井井有條的樣子讓人佩服。又在五個魚塘邊巡查了一回,他說要在這里建設些涼亭,那些地方建成些垂釣攤位,如果資金許可,要在靠近上邊的山腰處建成農(nóng)家式小院,供人們休閑娛樂用餐?!斑@么好的地方,現(xiàn)在不好找啊?!?/p>
意想不到的是,王龍指了一下我,對他們說:“哦,他是我的助手,宋助理。”
大家齊聲說:“宋助理。”我被突如其來的任命嚇了一大跳。不過,重任在肩的感覺也油然而生。
緊接著,大家開了個簡單會議,規(guī)劃了一下建設要點和要開展的工作。王總說,目前建設缺少資金,希望都把積蓄拿出來用于單位開發(fā)。單位會按月支付高額利息,并且保證在運行正常后一次歸還大家。我真有點積蓄,這事王龍也知道,就是買斷工齡的五六萬元,現(xiàn)在如果不爽快拿出來,我都覺得不好意思。
有了錢,好辦事。不久,大樹灣有了新氣象。我坐著王總新?lián)Q的小汽車進城,路過大樹灣入口處新修建的“大樹灣漁家樂休閑養(yǎng)生中心”的門樓招牌時,成就感一直縈繞不散。
門樓式招牌修建得雖然簡單,沒有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豪華氣派,但也是個不錯的門臉兒。路過的人看到了,偶爾會打探一下情況,由此,也會有人進來釣魚玩,甚至,還會有男人帶著關系不明的美女進來打鬧。王總說,來什么人與我們無關,有關的是如何搞好休閑養(yǎng)生中心的推廣?!耙簿褪侨绾胃愫脿I銷”,讓更多的人把鈔票扔在這里。從商業(yè)的角度看,他講得實在是太高明了。他要求大家多想想點子,不能坐等顧客上門。
作為還沒有擁有實際權力的經(jīng)理助理,我的確想出了一個點子。便對王總建議,可以搞個休閑中心微信公眾平臺,發(fā)布消息,凡掃描二維碼轉發(fā)好友圈,或者集夠50個贊者,贈送小禮品,以擴大影響,吸引客戶。王總正喝著茶水,放下杯子說:“嗯,不錯,不錯”。他的肯定,就像小學生受到老師的表揚一樣,更讓我興奮不已。
他站了起來,走了兩圈兒,又說:“不急,不能急。新辦法好,但老辦法未必不好?!?/p>
“宣傳就是效益,”王總如是說。大家覺得他說得很到位。按照他的吩咐,我開著王總淘汰的破皮卡車,帶人奉命進城,找了一家文印部,速印了幾千張傳單,對大樹灣休閑養(yǎng)生中心的地理位置和休閑娛樂項目極盡贊美,甚至極盡夸張和煽情之詞。又找到一個傳媒公司,掏了二百元費用,要求盡快把大樹灣的信息刊登到廣告上去。辦完這些事情,我將傳單分開,把帶來的幾位弟兄分組,叮嚀他們到開放式住宅小區(qū)、車站碼頭、大街小巷去散發(fā),爭取于下午五點前在南城口大橋上匯合。
小劉好像很有工作經(jīng)驗,他問我:“能張貼嗎?”
我說:“能,但只能在專門張貼廣告的地方貼,不然,城管會管?!?/p>
當然,我也沒有閑著。我沿街道臉皮很厚地走著,絲毫不怕碰到熟人詢問我現(xiàn)在的情況。甚至,作為一個有幸找到工作的失業(yè)者,我的內(nèi)心渴望碰到熟人,并大聲告訴整個縣城:老子有事兒做了!可惜的是,幾乎一圈走了下來,沒有碰見一個熟悉的人我把手里的廣告?zhèn)鲉握鄢杉堬w機狀,在超市門口,把它們一張一張放進自行車的前筐,在停車場,把它們夾在車輛的雨刮器下,或者插進車門拉手上。有幾個小孩子在草坪玩耍,我把紙飛機朝他們?nèi)恿诉^去,看著他們高興地樣子,然后離開。當然,我還把飛機開進了機關單位、封閉式小區(qū)的花式柵欄圍墻。
那幾天,王總很高興,天天圍著大樹灣轉悠,站在坡上看著日漸增多的垂釣者,指點江山似的。大家也干得起勁,仿佛怕人們不知道大家是這里工作人員,穿著王總發(fā)放的價廉但很結實的藍色工作服,一直在魚塘附近晃蕩,抽煙、喝水、看美女。
垂釣者周末最多,有幾位好像是退休干部,騎著單車,一身野外穿越的披掛,看上去很是專業(yè)。還有一些是駕了私車前來的,車停下,就往外搬魚具箱,架太陽傘,不但講究,還顯排場。其中一輛掛著外地車牌號的年輕車主,中午時分過來問我,允許不允許他們幾人就近架起燒烤爐,吃釣到的鮮魚。我本來不太樂意,怕污染了這么好的空氣,可看他胳膊上紋著個“忍”字,不敢怠慢,趕緊掏出手機請示在山坡上轉悠的王總。得到王總明確的答復“可以”后,又趕緊報告客人。于是,半個小時后,魚香充盈鼻孔。
聰明的我受到了重大啟發(fā)。我必須把這個心得匯報給王總。我說:“王總,咱們是不是做幾個燒烤爐,按小時收費出租給客人?”
王總說:“不錯,不錯。好啊?!庇值玫搅送蹩偟目隙?,我的內(nèi)心頓時花紅柳綠。
應當還要叫王總高興一下,做燒烤爐的角鐵、鐵皮等材料是我和小劉從廢棄了的料場里不辭辛苦地揀來的,也算是開源節(jié)流的形式之一。小劉也很興奮,“是不是王總要表揚咱們?”這個問題他至少問了三遍。
當我們想這個問題時,王總在想什么呢?不得不承認,王總就是比我等高明。他組織人采購回來了幾十頂遮陽傘,運回來了幾噸水泥,在魚塘邊忙碌著。不幾天,環(huán)繞一號、二號、三號魚塘,綻放開了許多色彩斑瀾的大蘑菇。王總說,這就是垂釣攤位,并且是“人性化”的垂釣攤位。這些攤位可以通過兩種渠道經(jīng)營,一是向客戶出租,二是一次性出售五年的使用權。
我有許多問題要問,比如,客戶不愿意承租呢?王總說:“不愿意出租的目前肯定大有人在,可以到四號和五號魚塘去垂釣?!彼奶?、五號魚塘的魚每天定時投食,長得快,膘肥體壯,主要用于我們打撈,分送個別關系戶,同時送到縣城的市場去出售。我頓時明白,這些已經(jīng)喂飽了的魚,是不容易上鉤的。
“那么,人家自帶遮陽傘怎么辦?這和大酒店不讓自帶酒水不是一個道理嗎?”我又問。
王總肯定了我的問題,認為這正是他要強調的重點,這讓我的內(nèi)心又一次樂開了花。他說,要在魚塘邊立上“文明垂釣公約”,公約里要著重突出“文明”二字,更要說清楚,這樣做的目的是從保護垂釣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出發(fā)。除了釣魚工具,其他設施一律禁止進入大樹灣休閑養(yǎng)生中心。王總說,在操作上要先期引導,此后形成習慣?!拔覀兊某霭l(fā)點和本質目的,是不同于其他行業(yè)的。”
于是,大樹灣內(nèi)又多了許多噴繪的“文明公約”,并且,還在旁邊插了些彩旗,就像驚嘆號一樣引人矚目。
此時正值仲夏,太陽火一樣烤著,使許多人無處躲藏。大樹灣卻是好去處,流水和石頭,綠樹和山風,給這里帶來了城里沒有的清涼。前來垂釣人更多了起來,與其說是垂釣,還不如說是避暑、約會。我擔心人們會因為“文明公約”而不來,但并沒有。這個措施實行初期,的確困難重重,但我的地盤我做主,經(jīng)過解釋、勸導,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情況有所好轉,不但客戶沒有減少,而且大樹灣因環(huán)境整潔美觀、安靜優(yōu)雅得到了好評。
沖突不是沒有。好久不見那個掛外地車牌號的釣家來玩,正念叨他呢,他就開車來了。開始往下卸燒烤爐時,我們上前說明情況,他咧嘴笑了,說:“霸王條款??!奸商,奸商,好,認了?!蔽覀冇X得他們還真好說話。當涉及到出租垂釣攤位時,他們不配合工作了。生氣,發(fā)火,說什么文明公約,分明是借文明二字搞霸王條款,還揚言到工商部門告狀。他們的聲音很大,引得一些客戶很不滿意。
那個胳膊上紋著字的,揮著手指著我問這是什么道理,嚇得小劉他們幾個借口開溜。我既然是經(jīng)理助理,決不能讓王總失望,更不能像小劉他們一樣臨陣脫逃,便朝著他的指頭不畏險阻地迎了上去。我當時想到,如果他敢朝我的臉上來一拳,我就馬上躺下昏迷過去,叫110來治他們,替我出氣??墒牵矣先ズ螅R道:“你算老幾?我必須見你們一把手,一把手,懂嗎?”
什么話!簡直是對我人格的污辱!我正要發(fā)作時,聽見山坡上轉悠的王總喊:“你們?nèi)率裁慈??來來來,我是一把手,有話過來跟我理論?!蔽遗袛啵覀儬幊硶r,他已經(jīng)聽到了。
這位年輕人的同伙鉆到車里去抽煙,拿眼瞪著我。只有他朝山坡上走去。我便借機到其他地方晃蕩去了。
大老遠,我看著王總和那年輕人嚷著,比劃著,慢慢地,聲音小了下去。過了半個多小時,山坡上竟然不見他們二位的人影。會不會出事呢?比如,那年輕人殺死了王總?哎呀,太嚇人了。我正要喊人沖上山坡看個究竟時,他們二人順著山坡走了下來??磥恚磺邪埠?,我終于出了口長氣,高度緊張的身體松弛了下來。那人走到他的汽車前,也沒有再垂釣,徑直駕車離開了。奇怪的是,臨走時,他竟然老遠朝我揮了揮手。
管他,你今后愛來不來,我們也不缺你們幾個。
而此后一周,平安無事,大樹灣安好。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個紋身者又來了。這次來,不是釣魚休閑的,而是帶來了兩輛裝著彩鋼材料、磚頭和水泥的大車,并且還帶來了十幾個穿工作服的工作人員。我們王總好像知道他們要到來,沒有和往常一樣去山坡,而是在一號魚塘附近踱步。他們見面后,互相握手:“王老板,你終于來了?!薄巴蹩偅蹅兛墒遣淮虿幌嘧R啊?!?/p>
我這個經(jīng)理助理如局外人一樣莫名其妙了好長時間,沒有搞明白他們要做什么,但明白那個紋身者也姓王。好吧好吧,我今后就稱呼大爺您為“小王總吧”。
我真佩服這幫人的效率和吃苦精神。他們進入大樹灣北山坡,很快投入勞動,平地、夯土、搭架,砌墻、拼接、焊接,不幾日,一排漂亮的彩鋼房屋建成。接著,又一輛卡車進來,運來了家具擺設,幾墩子震天響的上天禮炮響過,牌匾掛了上去。一個可以就餐、打牌、休息的大樹灣“漁村部落”開張營業(yè)了。
而這,正好使前來大樹灣的人們得到了多方面滿足。據(jù)我所知,人們最喜歡的一道美食叫“自然人生”,那是用產(chǎn)自于大樹灣內(nèi)的野菜加工成的涼拌菜。
同時,兩個王總關系也密切了起來,兩個人幾乎有一樣的愛好,空閑時喜歡到山坡上轉悠,偶爾到“漁村部落”里就著從大樹灣采摘的自然無公害野菜小酌兩杯。
夏末秋初,是大樹灣最好美的季節(jié),山坡上的樹葉顏色增加了紅、黃,從而使山坡的層次更加分明,變幻的色彩更加豐富。天也高了,云也淡了。單純來旅游的人也多了起來,為此,我們比平時更加忙碌了些。盡管我這個經(jīng)理助理好像只是空頭支票,但我不能讓這個頭銜的光環(huán)消失。由此,我十分活躍的腦袋突然又萌生出了一個巨大的想法。
那天王總肯定和小王總又喝過幾杯,他的臉色泛紅,長跑了幾圈兒一樣。我說:“王總,咱們是不是搞個盛大活動?”我瀟灑地用手劃了一下,差點抒情過度,“大樹灣多美啊。咱們是不是搞個大樹灣旅游節(jié)?社會效益的經(jīng)濟效益雙豐收啊。”
王總說:“好,宋助理的這主意好?!钡玫剿目隙?,我的內(nèi)心又敲鑼又打鼓。
可是,接下來,王總并沒有如我愿探討具體實施辦法,盡快舉辦旅游節(jié)。他要搞硬件建設,整治大樹灣的環(huán)境。這讓我很有些失望和小小的不滿。小劉也一點眼色不看,攆前跑后地問我,“宋助理,旅游節(jié)不搞了?多可惜呀。”我心里光火,但作為經(jīng)理助理,決不能把生氣寫在臉上,只好端出一點架子說:“你懂什么?好好干活,旅游節(jié)正在籌劃當中?!?/p>
王總的所謂硬件建設,就是在魚塘不遠處,修建停車場。現(xiàn)在的建設因為有機械化設備的推進,效率十分高。鏟車轟隆隆地開了進來,三五下平整好了場地。運輸砂石、白灰的車輛進來,對地面進行三合土墊夯,然后對地面實施水泥砂漿澆鑄。但突然卻停下了工,說是外面路面出現(xiàn)了狀況,要叫施工方晚上加班加點工作。我睡下后,果然聽見施工隊挑燈夜戰(zhàn)聲,搞得人一夜沒有睡踏實。
第二天沒能按時起來,稍晚了一些。估計大家都起得相對遲一些,而正好,天陰著,有零星雨點。這樣的天氣,是很少有人進入大樹灣垂釣的,即便有,也絕對不是詩意、孤獨之美,在我的眼中那完全就是耍二做秀??蔁熡曛械拇髽錇常鼥V朧,遠山隱去,天地相接,少了昔日的喧囂,的確不像人間凡境。
隨便走了走,只是為看看昨天晚上加班加點奮戰(zhàn)的成果,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停車場已經(jīng)全部硬化,那水泥質量不錯,泛著青綠色的光,在雨霧里像鏡子一樣。
王總說:“大樹灣在發(fā)展,環(huán)境在變化,可是暴露出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彼f,主要是管理跟不上商業(yè)化、生態(tài)化管理要求。只有把這些問題解決好了,才能開展其他活動,讓人們享受到更加優(yōu)異的休閑養(yǎng)生條件。我們覺得他看問題一針見血,高瞻遠矚。我們都親眼所見,那些車輛亂停亂放,車上的什么垃圾都往地面上傾倒。
王總已經(jīng)策劃好了,他要像操作垂釣攤位一樣,讓來大樹灣的車輛自覺停放到停車場。一些車位一次性出售,不愿意接受一次性出售的,到指定位置停放,并收取停車費用。這個規(guī)劃只是強化管理、治理環(huán)境的一部分。還要在停車場進入魚塘處安裝一個電動門,對垂釣愛好者花少量的錢辦理會員卡,憑會員卡進入。沒有辦理的,一律售票進入。
我覺得這事辦起來很有難度,但真正來大樹灣玩的都是有錢人,沒有想到,這事操作中雖然有小糾紛,但總體還算出奇地順利。我們工作人員也相應增加了幾個,晚上人散,寂靜的大樹灣多了些人語聲。
我把小劉推薦到停車場收費,主要是覺得他可靠,收入也稍高些。算這家伙有良心,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悄悄喊我去喝酒,還帶了半個燒雞。我們倆就坐在魚塘邊的一只大蘑菇下面,你一口我一口地抿酒吃肉。他酒量不行,不一會兒,就露出了廢話,說,哥,收費崗位就是好,這雞肉是人送的,這酒是人送的。我馬上警惕了起來,只用了幾句話,就讓他徹底說出了實情。原來,這家伙收取人家的好處后,竟然免費讓車輛停放。
了不得!我覺得我看走了眼,這家伙分明是給我挖了個坑,拉我下水嘛!我便警告他:“小劉,你這樣可不行。若再有第二次,我絕不姑息!”
是否有第二次,我來不及想,活動就來了。
不是我所想的旅游節(jié),是釣魚大賽。這個王總,還真有一套!他在微信平臺上推出活動信息,一等獎一名,二等獎三名,三等獎五名,限時釣魚稱重,都是現(xiàn)場公布名次現(xiàn)場現(xiàn)金獎勵,還有什么優(yōu)勝獎和團體獎一類的。“這得花多少錢?。 蔽以谙?。后來知道,這活動是那個小王總給王總出的注意,“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才記起,微信里有“報名即日起開始,凡報名者每人均收取報名費”字樣。
比賽日期很快到來,據(jù)說,報名的人真不少。我們工作人員主要是清理環(huán)境衛(wèi)生,懸掛宣傳橫幅,更換彩旗。除此之外,還抽調力量配合停車場、門衛(wèi)的收費管理工作。
我被抽到了停車場??粗ⅲ屯蝗幌肫鹚氖苜V行為,便想:我今天就盯著你,還你還能搞出什么明堂。果然,一輛白色小車進入,給小劉打喇叭,小劉趕緊過去朝女司機擠眼睛打手勢,告訴她今天不收費是不行了??粗樟怂腻X,我心里十分得意。
小劉也知道我在盯著他,故意沒話找話。他用腳踢著停車場一處露出土層的地方,說:“這硬化了的場地,咋不經(jīng)軋,土層都露出來了。”
我瞪了他一眼,說:“干好本職。懂不懂!”不過,我過去看了看,露出土層的地方水泥澆鑄得也太薄了些。估計是晚上加班趕成,被施工方偷工減料做了手腳。這一點,我打算要匯報給王總,結付施工方的費用時一定不能便宜了他們。
一天就下來了。我聽見了喝彩聲和掌聲,遺憾的是沒有看到釣魚大賽現(xiàn)場和頒獎儀式。
大樹灣的平靜從此被打破,人流不斷。
誰能想到啊,這人流中也有不是前來垂釣的。我先是看見幾十個不釣魚的,在到處找王總,心里嘀咕他們是搞什么的呢?還沒有想清楚,就聽見這一堆人對著王總直嚷嚷,依然聽見說要把掙來的錢分給他們一部分。這是什么人在搗亂?。课易吡诉^去。
王總的態(tài)度相當好。給他們說:“這樣,明天,你們寫個方案,選派幾個代表過來,咱們坐下來商量好不?這樣你一嘴他一嘴是扯不明白的?!?/p>
他們就走了。見他們走了,我也就走了。
第二天,他們又來了,還真是幾個代表。他們坐在王總的房間里,抽著王總散發(fā)的香煙,喝著王總倒的茶水,和王總大聲叫嚷著。
盡管王總沒有喊我過去參與,但我既然是經(jīng)理助理,就有責任過去再看看情況。走了過去,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聽王總對那些人說:“好吧,你們提出的大部分條件我同意,但個別些我有疑問。你們回去和大家再溝通一下。如果同意,就形成正式協(xié)議,咱們明天就可以簽訂?!?/p>
等他們走了,我問王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總嘆息一聲:“生意好,他們眼紅。”又補充說,“這事你就不用管,也不用問了。忙你的去吧?!奔热徊挥梦也傩?,我也省得麻煩,就巡察喂魚情況去了。但我通過幾位垂釣者的議論,知道了些基本情況。
他們都是附近村民,大樹灣是屬于他們這個村的土地。這個村莊本來是個窮地方,土地少且都是山坡地。大樹灣雖然現(xiàn)在看上去好,可是不適宜糧食生長,等于是片荒地。好在這里有石頭、有水,早些年,曾經(jīng)的料場和王八精廠都給這個村莊給過一定補償費用。這些工廠撤出去后,大樹灣又成了荒蕪之地。而現(xiàn)在辦起了休閑養(yǎng)生中心,他們又看到了索取補償?shù)南M?,于是便集體前來討要。
第二天,他們好像集體討論同意了王總的條件,手抄了兩份協(xié)議,進來找王總簽訂。問題是,王總不在,他去了哪兒,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打王總的手機,電話通著,卻沒人接聽。這下壞事了,滿懷高興的他們立即將高興轉換為氣憤,踏開王總的房門,狂砸一氣。
不得已,我說我要打110報案。聽見報案,他們很快撤走了。
我們?yōu)榱吮Wo現(xiàn)場,也不敢收拾一下王總的房間。但工作得堅持著干下去,我天降大任似的,現(xiàn)場召集會議,力挽狂瀾般吩咐休閑養(yǎng)生中心畢竟是大家伙兒的,要做到領導在與不在一個樣,王總不在的日子里,更要把工作做得圓滿。
聽著大家整齊地喊:“是!”我的心里舒服極了。可是,我畢竟是經(jīng)理助理,沒有什么實際權力啊。王總,你在哪里呢?為此,我決定背著大家給王總打個電話。電話打過去,通著,還是那個熟悉的搖滾曲《一無所有》鈴聲,可就是沒人接聽。掛了電話,意外收到王總回復的短信:“知道你們焦慮了,感謝!我在和有關領導協(xié)調中心與當?shù)卮迕裰?,勿念。”我的?nèi)心踏實了許多。遺憾的是,他竟然只字沒提“希望宋助理把工作負責起來”之類的話。
幾天過去,村民們沒有來,王總也沒有來,卻來了警車。
那個小王總率先跑了過來,開口就罵:“姓王的,老子叫你哄走了幾十萬地皮占用費,我天天等,天天等你,你還是跑了??茨氵€往哪里跑!”垂釣著都停下釣魚活動,圍著我們觀看,有些人開始咒罵:“原來是一幫騙子啊!”“把我的會員卡錢還回來!”“趕緊退還我的攤位費!”“這么說出售的停車位也是騙人的?。∵€是豆腐渣工程!”
這場面,怎一個“亂”了得。我打王總的電話,小劉他們打王總的電話,不是不接,而是關機了。聽到“您好,你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時,先是小劉,然后是其他人,都瘋了一般:“王龍,你個王八蛋,騙了老子好幾萬!”我蹲了下去,腸子都悔青了:這不是做夢吧!怎么沒有注意王龍什么手續(xù)都沒有辦理呢!
警察問:“你們這里除了王龍,還有誰是負責人?”
這些沒有良心的,都把眼光投向我。我說我不是,什么都不是,王龍他給我們挖了一路的坑。警察低聲說:“跟我們?nèi)ヒ惶税桑觚埖囊恍┣闆r需要配合調查。”
上警車的瞬間,我暈了,大樹灣塌陷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