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艾約堡秘史》的時代批判

張翠翠

摘要：《艾約堡秘史》是一部反映當下時代問題的作品。張煒直面當下現(xiàn)實，對人性惡的思考、精神世界的描述和生態(tài)“理想主義”的刻畫都具有強烈的時代性批判精神，對當前社會中所面臨的人性、精神和生態(tài)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追求。

關鍵詞：淳于寶冊 《艾約堡秘史》 張煒 時代批判

《艾約堡秘史》這部小說講述了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一個巨富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和情感世界，深刻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追逐財富、權力、親情和愛情的道路上也在不斷尋求著靈魂的最終歸宿。在這一復雜人物身上，我們能看到張煒創(chuàng)作特點的沿襲和創(chuàng)新之處，并從中突現(xiàn)出其時代性意義。

一、人性惡的時代性思考

揭示人性是張煒文學創(chuàng)作一貫的主題。在張煒的《古船》中，趙多多就是一個人性惡的典型，他是趙炳這個“土皇帝”的走狗，在趙炳的操縱下，瘋狂的復仇觀念使他喪心病狂，無惡不作，人性已達到一種變態(tài)扭曲的程度。正如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說：“上帝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蔽飿O必反，任何事物發(fā)展到極端，就必然走向反面。趙多多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多行不義必自毖”。趙多多的惡，是對過去歷史罪惡的一種體現(xiàn)，而對比之下，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對淳于寶冊人性惡的揭示更多的是一種直面當下現(xiàn)實的反思。

在張煒看來，“人性惡的根源就是苦難，這種苦難根源即在于人類在生存斗爭中對人性惡的自我放逐，苦難是人性惡的必然結果?？嚯y是過去的人性惡種下的業(yè)”。也就是說，把人們“逼上梁山”的苦難才是“人性惡”的罪魁禍首。這在淳于寶冊身上恰好得到了印證：他是個不幸的孩子，三歲時父母雙亡，被一個好心的老奶奶收留，卻一直受到村里小流氓的欺負，被逼無奈，只好逃離家鄉(xiāng)，四處去流浪。在流浪的過程中，他也在承受著各種屈辱和苦難。后來他遇到“老政委”，一個強悍而成熟、事事有主見的女人，成了他的主心骨，是他人生路上的指引者和把關人。是她讓淳于寶冊意識到“我半生都是在屈辱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過的，再也不想窩窩囊囊地過下去了”，于是，苦難的逼迫使他開始走上了資本家的道路，一路血拼直到成為貍金集團的董事長。然而，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因為你可憐就賦予你做壞事的權力，即使是苦難所逼迫，人性惡依舊需要批判。

這種人性惡，在淳于寶冊身上體現(xiàn)為三點。第一，淳于寶冊作為一個資本家是很虛偽的。他的總經理“老肚帶”說淳于寶冊“這個人作為舵手，從根本上講是太軟弱了。他是如此的仁厚善良，有時像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比如向他匯報礦難，剛剛講到死者家屬的哀告，這個大男人就哭成了淚人，站在窗前不停地抹眼……”@集團做到這么大，每年在處理一些可怕之事時，總會使用一些非常手段，但如果報告到淳于寶冊那里，必定會大發(fā)雷霆，大吼著“君子遠庖廚”，從此只問結果不問過程。在“老肚帶”和“蛹兒”的眼中，他似乎就是個宅心仁厚的人。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集團擴張過程中的暴力血腥，盡管不讓下屬告訴他，但也默許下屬做那些殘忍之事了，這樣一來，他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第二，淳于寶冊有著資本家邪惡的一面?！霸谶@里，資本展示了它原始、冷酷、嗜血的本性。它無關道德，遵循的唯一法則就是如何快速地自我復制，永不停息地進行財富積累”。貍金集團的發(fā)達史，正是資本瘋狂的擴張史，在這一過程中，官商勾結，暴力兼并，甚至都有自己的武裝力量，資本家真的是“無所不能”。第三，淳于寶冊也有資本家貪圖享樂的一面。他的董事長辦公室已經不能稱其為辦公室了，這完全是一個建在大樓頂層的一整套生活娛樂休閑區(qū)，餐飲、小型影院、泳池和書庫等無所不有。另外，他還有個艾約堡，“偌大一個艾約堡可能是天底下最龐大最怪異的私人居所”，這個斥巨資建成的堡“絕對是一次綜合的現(xiàn)代高難度嘗試，集中體現(xiàn)了主人的執(zhí)拗的形象力，還有過分的任性和恣意”，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淳于寶冊這一資本家的貪念之深。這些人性之惡，我們是不陌生的，在當下社會不在少數。張煒所塑造的這一人物形象，也讓我們對這個社會的資本家進行了重新的認識和思考。

二、精神困境的時代性探討

如今當代作家面臨很大的一個考驗就是文學要觀照當下生活，而作家“面對當下生活，盡管身處其中，卻因為蕪雜、紛繁，而感到難以駕奴、難于分辨，陡生‘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困惑與苦惱。因此，對當下生活進行藝術上及時的展現(xiàn)與思考是一道‘必答題，又是一道‘難題”。而張煒在《艾約堡秘史）沖卻是真正做到了直面現(xiàn)實，通過塑造淳于寶冊這一人物形象，真實地反映了當下時代人們最迫切的精神需求。

張煒曾寫過很多個性鮮明的人物，有老實忠誠的農民，也有追求精神世界的知識分子，而在《艾約堡秘史》中塑造的淳于寶冊這一巨富階層的形象，還是第一次，甚至在整個當代文學中都很少看到，這確實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張煒自己也說：“對于這個暴富階層，我寫起來很難。要寫更大的巨富我一直做這方面的準備。閱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書，并接觸了一些所謂財經方面的人，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生活、愛情乃至于家庭和睦等細節(jié)，這是很復雜的情況?！比绻f張煒對于那些農民和知識分子的形象塑造還有著自己的切身體會，寫起來不是那么難，那么對于這一暴富階層的形象真的是要進行多方面的了解才能把人物寫得真實，感人。張煒把淳于寶冊設定為一個白手起家的巨富，而他的經歷確實令很多人動容，畢竟這是個苦盡甘來的故事。但張煒所要表達的卻遠遠不止于感慨他白手起家的經歷，而在于反映他復雜的內心世界。評論者宮達先生也評價說：“當代還沒有產生過像淳于寶冊這種具有大氣魄與大胸襟以及豐富內心世界的巨富，無論是作品中還是現(xiàn)實中。而作家創(chuàng)作此書的要害之處不在于主人公是不是個巨富，那只是個外皮，而在于主人公的內里，在靈魂?！彼哉f，這樣一個淳于寶冊，不只是代表巨富形象，更多的展示了如今人們復雜的內心世界，從這一人物形象中，可以反射當下人們所面臨的精神困境。

淳于寶冊不是知識分子，但他喜歡讀書，骨子里也有著知識分子的清高，所以他瞧不起世俗，對官員的那副嘴臉也感到厭惡。但是他并不極端，作為資本家，他依然與其同流合污，官商勾結，進行資本擴張?？杉词谷绱?，淳于寶冊身上并沒有世俗氣，相反的，他“沉著、堅毅、神秘、率真，而且還有未能消磨凈盡的純潔。于巨量操勞中取得了不可估量的成就，卻有孩童一樣的單純”，這也是作者所塑造這一人物的絕妙之所在。張煒說：“我們要活得好，還要有尊嚴，這其實是很難的。”于是他在塑造淳于寶冊時，就突出了這一點，使淳于寶冊落入內心痛苦的掙扎之中。“從財富角度講，淳于寶冊是當世罕見的成功者，是經濟活動的參與者和脫穎而出的極少數既得利益者。他理應在財富的頂端，享受拜物者的追捧。然而，淳于寶冊又是一個天生的醒者和靈魂自我審查者，這讓他的人生注定不得安寧”。如今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他，似乎什么都有了，可建立在血腥暴力上的財富，讓他的靈魂無法得到救贖，內心越發(fā)空虛。其實淳于寶冊自己看得很清楚：“狐貍發(fā)財了，可我還是一個窮人?！盄他得的那個“荒涼病”就是明證。這個怪病難以根除，甚至無從判定病因，每到凋零的秋天都會犯。這種病發(fā)作起來使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堡內的一頭巨獸，似乎在宣泄著什么。老中醫(yī)之所以把這種病起名為“荒涼病”，大概是深知病人在那個時刻有多么“荒涼”。淳于寶冊也明白，這是他的心病，在那些日子里，他只能同自己內心的惡魔戰(zhàn)斗，這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沒有人能幫他，連最貼心的艾約堡主任“蛹兒”也束手無策。人生中經歷了太多坎坷和黑暗的淳于寶冊，在內心深處是渴望著被撫慰的，是想有一份純潔的心靈來溫暖自己的，然而卻始終得不到，只能在內心深深地懺悔一生。正如淳于寶冊自己所說：“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愛，也有太多恨。我將為自己任何一點殘忍付出代價，自譴至死，最后煎熬在風燭殘年里…

其實在這部作品里，張煒也在不斷追問，淳于寶冊在什么都有了之后，他的內心還存留著什么東西？在嘈雜混亂的時代中，他似乎并沒有迷失自己，依然有顆少年心。其實這也是張煒的目的：“有了錢、有了權、有了地位，有些東西你不相信，我就想把敏感的東西調出來，讓他重新相信愛情，相信正義可以有，尊嚴可以講?！边@部小說對當下社會也是有意義的，站在財富最頂端的淳于寶冊，對自己一生的懺悔，不僅僅代表著巨富們的反思，也帶有很強的時代性反思。

三、“生態(tài)理想主義”的時代性追求

張煒“具有深刻的人文意識和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他很早就意識到現(xiàn)代化給人類生存所帶來的嚴重問題，如大氣污染，環(huán)境惡化，生態(tài)平衡慘遭破壞，人類生存面臨危機，等等，并因此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患意識——張煒的悲劇意識在某種程度上源于人類的生存危機”。盡管悲觀，但他并不絕望，批判卻依然追求。而在《艾約堡秘史》中，這種孤獨而又執(zhí)著追求者就是與淳于寶冊相對抗的吳沙原和歐駝蘭。

首先來說吳沙原，他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連閱人無數的“蛹兒”都認為這是一個難以屈服的角色：“只憑那雙不合時宜的露趾涼鞋，就可判定這是一個既難馴服又不會隨時代進化的土著。如今在飛速城鎮(zhèn)化的鄉(xiāng)村中已經很難看到這種人了?！眳巧吃谴墳┙堑拇彘L，也是淳于寶冊在兼并三個村子過程中唯一遇到的障礙，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吳沙原的這份固執(zhí)，他對于自己需要維護的東西死磕到底，“老肚帶”也說：“如果計劃落實下來，最小規(guī)模的投入也有幾十億上百億！這筆銀子誰見了都得動心，只有一個人裝傻，像沒看見……”金錢誘惑在他身上無法施展作用，這種人在如今功利化、欲望化的社會中，確實是一股清流。所以說，“村長吳沙原和淳于寶冊的權力對位勢如貓虎，但是在人格品質上，吳沙原卻不輸淳于寶冊。吳沙原身上有天生的古倔氣，看似迂腐實則堅硬如鐵”。吳沙原不過是一個沒錢沒勢的農民，卻憑著自己的一股執(zhí)拗，對自己的村子進行了拼命的維護和不計代價的堅守。他不僅僅是在維護這個實體的村子，也在維護每個村民的精神家園，這個村子承載了他們世世代代的精神生活，這是無價的。也正是他的死命堅守，百姓對他是死心塌地的信任，這也足以讓他有了對抗一切的力量。

再說歐駝蘭，這是一個“心氣高遠的知識女性，而且這是一個見過世面、在學問中游走、不動聲色滿腹心機的女子！這女子的韜略和形貌并非‘出眾二字所能概括，而是一種異常風韻與氣息的綜合，是誘惑，是永遠不再游移的一道深痕刻在了男人的靈魂里”。這樣一個內外兼修的女子，也難怪讓過盡千帆的淳于寶冊都動了心。而這個看似“溫軟爽利，風韻迷人”的女人，卻內心堅韌。在如今研究成果功利化的時代，這樣一個城市姑娘卻沒有迷失自己，她能受得住寂寞，在這個條件艱苦的小漁村一待就是幾年，也真正體現(xiàn)了她對民俗文化的一種執(zhí)著的探尋和守護。而歐駝蘭所研究的民俗文化，在淳于寶冊和“老肚帶”看來是一文不值，但在歐駝蘭心中，這是“勞動人民在生活中創(chuàng)造的最優(yōu)秀的作品，它們是可以不朽的”，她也曾向淳于寶冊控訴：“無論我還是您，任何一個人，比起磯灘角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漁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暫的。我們很小，很短暫，海和沙岸很大，它們對我們意味著永恒……”這也正是歐駝蘭對這份文化遺產堅守的原因。

在小說中，“吳沙原是要保衛(wèi)一座現(xiàn)實中的村莊，而歐駝蘭要保衛(wèi)的是精神的村莊”，他們結盟打的這場漁村保衛(wèi)戰(zhàn)，就是為了和淳于寶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精神家園的行為進行一種對抗。淳于寶冊也坦言：“一個國家謀求出?？冢粋€企業(yè)也不例外。藍色大海和白色沙灘，這樣的景致很合現(xiàn)代人的胃口。人是有野心的?！比欢鵀榱诉@份“野心”，就要毀掉一個存在了至少七百年的漁村。海邊那些歷史悠久的海草房，還有鋪了黑石的巷子，完全值得申請遺產保護了。而淳于寶冊似乎也有自己的生態(tài)理想，他還特意要求開發(fā)圖紙上保留一些海草房，建一座民俗博物館。但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沙，自古以來都是這個理兒。天下烏鴉一般黑，有權有勢的人變著法兒享?！?。他的“生態(tài)理想”是為了更好的利益追求，是完全服務于資本和個人私欲的，與吳沙原和歐駝蘭指向人和精神家園的生態(tài)堅守是有著本質上不同的。盡管吳沙原和歐駝蘭的執(zhí)著堅守看起來像是雞蛋碰石頭，他們也知道最終一定會失敗，但也要讓這些資本家知道，“你們雖然會勝，卻不會‘完勝，不會勝得那么痛快和徹底……你們也要承受最不愿承受的那一份……”也讓這些人知道，他們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是應該受到深刻的批判的。當然，淳于寶冊及其背后的貍金不只在小說中出現(xiàn)，它也是現(xiàn)實的一個縮影，是值得時代去反思的。

《艾約堡秘史》是一部具有很強時代批判性的作品。在如今這樣一個物欲橫流且充滿誘惑的時代里，張煒對于人性、內心和生態(tài)的反思，像是渾渾噩噩中一股振聾發(fā)聵的力量，是對時代的一種現(xiàn)實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