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霞
摘要:凌叔華是第一個把筆觸投向高墻大院中的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于一身的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在短篇小說集《花之寺》《女人》和自傳體短篇小說集《古韻》中,凌叔華從個人生活的視角,描寫了處在“五四”風云變幻時期深墻大院中的女性,她們有的固守傳統(tǒng)思想和習俗,有的自主地走出閨房后院,擺脫寄生在男權家庭中的狀態(tài),用素雅的智慧和靈動的心態(tài)去應對生活,一步步地從情感解放走向生活解放。在這一過程中,如何確立自我獨立性與主體性,如何平衡家庭與事業(yè)之間的矛盾,是那個時代女性集體的困惑,也是凌叔華的困惑,她試圖找到解決方式,但思想中也不乏局限性。
關鍵詞:凌叔華 女性意識 主體 性獨立性
凌叔華(1900-1990)是出生于仕宦詩書之門的大家閨秀,在舒適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作品中對太太、小姐的描寫,展現(xiàn)了她對“五四”時期的女性追求獨立自由,特別是追求婚姻自由的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的思考。從清末到新時代,社會動亂,思想爭鳴,許多女性對自我的存在方式、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方式感到迷茫:是否接受命運安排的愛情?是否應該照舊遵從三從四德?是否應該拋棄家庭去工作?凌叔華嘗試給出答案,試圖對女性的獨立性、主體性與存在方式做出探索,本文將選取其作品中的幾位女性對以上問題展開分析,從中窺探她對“五四”時期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悲憫、迷惘與探索。
一、女性主體性的喪失
凌叔華的作品中對處于各個生命階段的女性都有鮮明的描寫,這些女性在所處的生命階段里都呈現(xiàn)出代表性的女性意識,首先是花樣年華中憧憬愛情的少女。其中的代表便是《繡枕》中的大小姐,她身居閨閣,思維與生活都嚴格遵照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是一個深受傳統(tǒng)思想束縛的典型女性形象。她冒著酷暑趕繡一對已經繡了半年的繡枕,目的是為了盡快送到白總長家,引起白家的欣賞,并獲得白家的求婚。繡枕上的“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那時白天太熱,拿不得針,常常留到晚上繡,完了工,還害了十多天眼病”,可見大小姐在繡枕上傾注了全部心血和汗水,將自己純真的感情和對未來的美好期盼都繡了進去。
大小姐試圖按照傳統(tǒng)思維用精美的女紅敲開婚姻的大門,婚姻被她當成生命價值的唯一實現(xiàn)形式,這對精美的繡枕是她追求完美婚姻的橋梁,是她女性人格和價值的體現(xiàn)。波伏娃說:“女人只有讓自己變成獵物,才能占有,她必須變成被動的東西,順從地允諾。如果她成功了,她會認為,這種魔咒(獵物引起獵人的興趣),她是有意為之的,她會重新變成主體。但是,如果男性蔑視她,她就會有凝固成無用客體的危險?!碑斚氯四冒准疑贍斉c大小姐開玩笑時,她“臉上微微紅暈起來”@,由此可見,大小姐已傾心于白家少爺,繡枕的舉動好比是把自己當作獵物,把白家少爺當成了獵人,獵物想要通過一系列舉動引起獵人的注意。雖然文中白家少爺并不知繡枕的來歷,但大小姐堅持將自己變成獵物,因為只有將自己變?yōu)楂C物,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找到歸屬,進而確立自己女主人的地位。如果成功了,她會得意于自己的計策。但不幸的是,大小姐并未成功,這對繡枕被送到白總長家的當天,一個被醉酒客人吐臟,一個被拿來當腳墊,白家少爺便將其送與仆人,最終大小姐這個獵物未能引起獵手的絲毫注意。
雖然高墻外的世界已經吹起婚姻自由、獨立自主的勁風,但是高墻內的大家閨秀們,若想獲得婚姻自由及學習新思想卻將面臨更大的阻力,“大小姐們”不比“大少爺們”在接受新式教育上容易得到家庭同意與外界認可,舊式的思想在她們的家族中根深蒂固,在她們的頭腦中理所應當,任何改變對于她們都十分艱難。同為大小姐的凌叔華,自小也是在高墻大院中長大,對這些“大小姐們”狹隘與封閉的認識,沒有人比她更深刻,雖感同身受,但對“大小姐們”如何確立自我主體性她也是迷惘的,作品中可窺見她對“大小姐們”的悲憫與同情,無奈與無力。同時又作為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知識女性,她的思想具有先進性,對大小姐的描寫突出表現(xiàn)了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心理。
大小姐的悲劇不僅來自于外界,也來源于自身。大小姐將情欲寄托在一對繡枕上,這是把自我主體弱化,把個人主體性置于繡枕之后。所謂主體性是作為社會歷史主體的人自由自覺自主地把握自然、社會和人自身的能力,是一個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轉化的有機系統(tǒng),即深層結構和外顯結構的有機統(tǒng)一。深層結構是指主體的文化—一心理——意識的結構,它是人的認知、意識的內在結構,是人的認知、意志、倫理和審美能力的有機統(tǒng)一。外顯結構是指主體在實踐對象化活動中所呈現(xiàn)的行為操作結構,它是主體行為操作能力、操作手段、操作對象和操作結果的有機統(tǒng)一,是人的主體性的內在能力的外部展示和確認。所謂人的主體性的內在能力指的是主體觀念按照真善美的尺度把握自然、社會、人及相互關系并能將其現(xiàn)實化的能力,我們通常稱之為人的主體性意識。
《吃茶》中的芳影《等》中的阿秋等都在愛隋的等待中自我燃燒,她們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里,傳統(tǒng)的教育思想使她們注定屬于男性,缺乏主體性意識,亦不能認識到自己的作用和地位,無法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對她們來說,習慣把男人看作她們不允許與之平起平坐的君主。在這種環(huán)境里,女人視男性為主體,男人在對象性活動中相對于客體所形成、確立和表現(xiàn)出來的本質屬性,包括人的主觀性、自主性、自覺性、主動性、能動性,這些都是人在對象性活動中的特征。但是顯然,凌叔華作品中的女性是缺乏這些屬性的。除了身心消失在別人給她們指定的人的身上,沒有別的出路?!八齻兘邮茏约鹤鳛榭腕w的存在,通過自己的肉體、感情、行為,極端地贊美被愛的男人,將與他的結合設立為最高的價值實現(xiàn),她在他面前自我虛無化。對她們來說,愛情成為一種宗教”。
二、女性價值觀的迷惘
大小姐、芳影、阿秋們的悲劇人生是可以預見的,無論如何她們注定要從屬他人,她們選擇心甘情愿受奴役,認為這種奴役是自由的表現(xiàn)。
胡少奶奶在《我哪件事對不起他》中是賢良淑德的好兒媳的代表,丈夫婚后第三年去了美國,留學長達七年,回國后,對她的小腳不滿,對她不接受王小姐的禮物不滿,對她應酬賓客的禮儀不滿……拿國外的標準責備在深閨大院中長大的照顧家庭的結發(fā)妻子是凌叔華對留洋歸國的男性的控訴與不滿,婚后男性遠渡重洋接受現(xiàn)代教育,女性在家中照顧長幼,承擔家庭責任,但丈夫回國后,“她左右侍候,白綢單衫濕了一大片,亦未得他半語慰勞”。雖然對丈夫的諸多不滿,胡少奶奶一再避讓與自我排遣,但依舊不得不面對注定的結局,胡少爺堅持離婚并與王小姐結婚,哀憤之情席卷而來,可憐的女人至死仍在追問:我哪件事對不起他?
在那個時代,男人們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個有著主體意識的新女性,卻又希望她們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溫柔賢惠、以夫為天,這是男權思想在新時代的延續(xù)和變形。他們高喊著個性解放、婚姻自由去追求新的愛情,而被他們拋下的那些女子卻獨自咽下苦果,就像魯迅的原配朱安、郁達夫的原配孫荃,她們的不幸被忽視了。凌叔華在許多作品中正是揭開了這些被遮蔽女性的痛苦,這可以說是從另一個方面對封建文化和男權文化進行了抨擊?!白鳛橹黧w和自我的個體,男性竭力拓展他對世界的掌握,他有報負,他行動,而女人視自己為非本質的存在,不能在自己主體性的深處發(fā)現(xiàn)絕對,注定內在性的存在不會在行動中自我實現(xiàn)”,正如胡少爺婚后出國留學,目的是為了學到更多知識與技能,以至于更好地把握世界,但胡少奶奶將自己視為男人的附庸,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主體性,因而不能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更不能做出行動,只有以死了結心中的苦悶。
與胡少奶奶一樣,《中秋晚》中的太太和《花之寺》中的燕倩都是竭力維護家庭幸福的女人,但是在凌叔華看來,女人的智慧直接決定了家庭的幸福。
在《花之寺》中,丈夫幽泉覺得近來生活乏味,寫不出詩作,燕倩意識到后,偷偷以一位陌生女子的口吻,帶著崇拜又感激的心情寫信約會丈夫。信中她將自己比作小草,將丈夫比作她的園丁,詩化的語言迎合丈夫詩人的志趣,通過眾多明麗的意象營造出一種春光旖旎、花香撲鼻的唯美意境,給此信蒙上一層愛的薄紗。拿到信的幽泉帶著好奇心前往花之寺。當謎底揭開二人相視而笑,相濡以沫在心底蕩漾開來。燕倩憑借一封神秘唯美的書信巧妙化解了婚姻危機,磨滅了日常生活的平淡與隔閡。
相比燕倩,《中秋晚》中的太太雖然也努力維護家庭與婚姻的和諧,卻收到完全相反的結果。中秋晚,老爺因急于去見病危的姐姐,將吃到口中的肥膩團鴨吐了出來,這不是一口普通的團鴨,在當地習俗中,吃了新婚第一年中秋晚的團鴨,未來的生活就會和諧團圓,但是老爺吐出了團鴨,在太太眼中就是吐出了未來的幸福生活。緊接著老爺又碰碎了供過神的花瓶,這開啟了不吉祥的征兆:未還的賬單倒逼太太回娘家,夫妻之間的隔閡促使老爺走進游藝園,雜貨鋪典當給了人,太太動了肝火接連小產兩個男孩……和美的一家人似中了團鴨的魔咒,殷實美滿的大家庭慢慢走向零散沒落。
燕倩沒有像胡少奶奶一樣積怨成疾,也沒有像《中秋晚》中的太太一樣在心里自導自演一場大戲,而是冷靜地把自己從夫妻關系中抽離出來,根據丈夫的詩性審美選擇了安靜的書信,穩(wěn)固了他們的家庭。表面上看,女人的智慧確實決定了家庭的幸福,作者顯然更欣賞燕倩,但是對燕倩與《中秋晚》中太太的形象塑造恰恰反映了作者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在她的觀念中,家庭的幸福是要由女性來負責的,聰明的女性知道怎樣把丈夫留住,不聰明的女性卻把丈夫越推越遠,而丈夫對家庭應付出的責任,在小說中是缺失的。這顯示出作者的婚姻家庭觀念仍然受到著傳統(tǒng)封建文化的影響。
這種傳統(tǒng)封建文化的影響與她的生活經歷密不可分,在自傳體短篇小說集《古韻》中,凌叔華寫到她的父親每天“從早忙到晚,會客,進宮,出席晚宴,對他來說,待在家里可不是件容易事”,但是很顯然她對父親不承擔家庭責任并未否定,反倒非常珍惜父親在家的不多的時間:“爸的脾氣非常好,總是那么和善可親”,由此可見,凌叔華對于男性不承擔家庭責任不認為是不當的。同時,從燕倩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她母親的身影,父親的六房妻室經常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唯獨她的母親就算“氣得臉都紅了,可她什么也沒說,只有咽下淚水,露出一絲苦笑”,所以她的母親就算沒有兒子,在妻室中排行第三,仍然擁有掌家權,并且能夠讓她這個家中排行第十的女兒自由成長,師從辜鴻銘學習外語,師從王竹林、繆素筠(曾當過慈禧的老師)學習繪畫,而她的哥哥姐姐們由于自己母親的局限,在家中并未得到凌叔華式的待遇。所以,凌叔華深得聰明女人掌家的福利,自然無法突破女人決定家庭幸福的局限性。
三、女性自我解放的探索
今日,男人一般同意妻子保留她的職業(yè),過一種兩人相對自由而又共同存在的生活。對男人來說,由女人持家、照料和教育孩子是理所應當的。女人也認為,結了婚,她要承擔他的個人生活,她希望自己是個高雅的女人、出色的家庭主婦、忠心耿耿的母親,對女人來說,這是一項很容易變得繁重的任務。
在這項繁重的任務之外,女人還要應對工作,這不僅對于當今的許多女性是個難題,對于“五四”時期的女性,更是一個艱難的難題《綺霞》中,通過綺霞這位極具音樂天賦的女子在家庭與音樂之間做出的選擇,我們可窺見凌叔華對于女性追求獨立與自我價值的態(tài)度。綺霞,這位曾被第一梵和林(一種樂器)圣手評價為音樂天才的女人,在婚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忙于家務從未撫琴,以至于琴盒成了蟲子的家。朋友輔仁的規(guī)勸使她重新拉琴,卻招致婆婆的不滿,出于對伴侶的尊重,又出于對自身的忠誠,她放下了琴,她認為這樣“不但對不起丈夫卓群,連自己也對不起。因為愛卓群就應當為他犧牲一切,如今為了不要放棄自己的音樂,滿足自己的嗜好,便不顧他家庭的幸福,這無論怎樣巧辯,也不能辭自私與不忠的名義”。綺霞堅持絲毫不違背作為女人的命運,對丈夫來說,她是一個分身,同時她又是自己;她要承擔他的憂慮,參與他的成功,如同她要關注她自己的命運,有時甚至給予他更多的關心。她在尊敬男性優(yōu)越地位的環(huán)境中長大,即使“現(xiàn)在混到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仍然尊重由男人占據首位。
綺霞勵志悔改,依然像往常一樣操持家務,有時她罵自己是個“沒志氣的小女人,太小看自己了!可是剎那間,他是你的丈夫,你為了愛他要犧牲一切”的念頭又把她喚到一邊去了。和丈夫一起聽第二梵和林圣手的音樂會,看到音樂帶給人們的幸福時,綺霞傾心于這位能造福社會的音樂家,“常常自我解說:音樂家可以給社會造幸福,練習音樂也許就不能算作自私與滿足私人欲望”。有時她害怕提出要求會毀掉她的家庭,她在期望自我肯定和自我消失之間搖擺不定,心碎欲裂。收到輔仁的樂譜,迫不及待地忘我拉琴再次激起婆婆的不滿,道理已經很明白地擺在眼前,“想組織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繼續(xù)拉琴的工作,想音樂的成功必須暫時脫卻家庭的牽掛”。在這里女性又被置于兩難的境地,要獨立自主就要犧牲家庭幸福,這也是作者的迷惘。而作者無法突破這個迷惘,這正是由于作者在當時文化背景下的思想局限性帶來的。
在經過多次心理斗爭后,綺霞重拾天賦外出求學,重拾自我放下家庭,欲求自我的個性價值,擺脫封建兒媳、妻子的附庸身份。女性的獨立自主意識凸顯出來,求學歸來在學校里給學生們講課時,她以獨立的個體而存在,只有工作才能保證她的具體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之上的體系就崩潰了,在她和世界中間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壓在女人身上的詛咒,就是不允許她做任何事,于是,她執(zhí)著地通過愛情,徒勞地追尋存在;作為生產者和主動的人,她便重新獲得超越,她在自己的計劃中具體地確認為主體;她通過與她追求的目的、她獲得的金錢和權利的關系,感受到自己的責任。
工作與家庭的問題,對于當今女性也是一個未能調和的矛盾,綺霞的選擇一定程度上也是凌叔華的選擇,通過綺霞我們可以看到凌叔華思想的現(xiàn)代性,以及她在迷惘中對女性追求獨立性做出的嘗試,但是獲得具體獨立的綺霞同時也丟失了家庭幸福。對凌叔華來說,在女性走向獨立的過程中,家庭與工作之間的矛盾似乎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四、結語
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自我解放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凌叔華作品中的眾多女性串連起來恰好是一個這樣的過程。以上選取的幾位女性均可作為“五四”時期的類型女性代表,她們形象豐滿,性格鮮明,在“五四”思想解放的大潮中,勾勒出一幅女性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的素描,從將三從四德奉為圭臬的胡少奶奶,到把后半生寄托在繡枕上的大小姐,再到運用智慧維護家庭和諧的燕倩,直至后來走出家庭,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綺霞,她們對自我價值的追求正在一步步走向理性,走向獨立,走向自我解放。
魯迅評價凌叔華:“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地描寫了舊式家庭生活中的女性……使我們看見馮沅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事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魯迅的評價,既指出了她的風格特點,又肯定了它的社會價值。或許僅憑區(qū)區(qū)這幾位女性的情欲故事,很難準確概述“五四”時期女性意識的整體現(xiàn)狀,但正如魯迅所說,“事態(tài)的一角”,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定的反思。通過對凌叔華的女性意識研究,我們可以窺探到當時整個時代女性在追求獨立上的巨大困境,這種困境不僅來源于外部世界,也來源于女性自身在長期男權文化影響下形成的思想觀念。
(指導老師:甘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