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好
雨突然就來了。
外婆放下碗筷,抓起門后的鎬鋤迅速沖出門外。后檐溝的水一下漲滿了,一些積水便從墻縫滲進屋。外婆將屋后的溝清挖后,又到門前菜地里,把搭架的竹桿插深些,以免竹桿被雨打倒,扯斷了豆蔓。
回到屋,外婆已成了落湯雞。頭發(fā)本來就稀少,雨水讓她的頭頂更加慘淡。貼在身上的衣服沾染了淡黃色的豆花和翠綠的心型豆葉。水珠子順著她的褲腿往下滴,形成一個圈。
她站在門口,望著檐下的水簾,匆匆擦拭幾下,繼續(xù)干活去了。
屋漏,特別是遇到這樣的暴雨,一會兒頂棚的報紙濕了,要不了一根煙的功夫,紙破了,拇指粗的水柱流下來,外婆拿出大盆小盆,立刻響起參差不齊的“叮咚,叮咚”聲。如果是半夜暴雨,外婆就抱著我,坐到雨停。因為床上也漏雨。
外婆愛吃煙。
她說,大集體干活那時候,男人累了,便冠冕堂皇的到地邊抽鍋子煙,乘機休息一下,女人沒借口。外婆也想歇間,于是就抽上了煙。
自此有了煙癮,早起一支,睡前一支。
一次睡前吃煙,煙蒂沒完全熄滅,她睡著了,做夢,遇到大火,她救火救醒了。醒來一看,火就在跟前,被單燒著了。幸虧醒的及時,免去了一場災難。
外婆抽的都是便宜煙。
羊群,一角錢一包。寶成,一角二分一包。紅玉煙,三角一包。經(jīng)常斷頓,她乘別人不注意時偷偷撿幾個煙蒂,剝開,將煙絲卷在白紙里。
我開始留意地上的煙蒂,收集起來,外婆沒煙的時候,拿出來。
外婆抽的最貴的煙,是我長大后給她買的,猴王,五塊錢一包。
說起五塊錢,想起一件事。
臘月,外婆進城,衣袋被人劃了道口子,唯一的五塊錢沒了。外婆空手回來,外公罵了她一頓,氣得外婆差點喝了農(nóng)藥。
外婆愛喝酒。
外婆經(jīng)常胸口痛,一痛時,就能在胸口處摸到一個硬塊,她說,這是酒龜。酒龜要喝酒,她喝酒是給肚子里的酒龜喝的。
外婆喝的是秦川大曲。
一只土褐色陶瓷公雞小酒壺,裝二兩酒。倒酒之前,外婆給酒壺里放些糖,酒便少了辣多了甜味。我也偶爾抿上兩口。
外婆喝多了,愛笑,不停地笑,嚇得我直哭。這樣的時候不多。
外婆愛吃豆腐。
挑擔賣豆腐的每天清早送一塊豆腐來,一斤或一斤二兩。將稱好的豆腐放在案板上,說,嫂子,豆腐拿來了哦。外婆就在灶后撿一塊火炭,順手在墻上寫:1斤2兩。一年下來,灶房的墻上劃滿了深深淺淺的炭跡。他們一個月結一次賬。
后來,我會寫字了,記賬的事由我來做。我用鉛筆寫在廢紙本的背面。
外婆說,你若孝敬我,我死后,上墳時,在我墳前擺一杯酒,一根煙,一盤豆腐就行了。
外婆和外公經(jīng)常吵架。
他們哪一天不吵上兩三回,就是稀奇事了。
最初是外公大嗓門吼外婆。最后是外婆一聲反擊。一陣平靜,然后是下一次爭執(zhí)。
有人問外婆,你咋不離婚?
外婆回答,我已經(jīng)吃了兩口井的水了。
沒有表,沒有鬧鐘,十幾年上學,從沒遲到過。因為外婆他們起得早。
可以說,每天都是在他們的談話中或者吵架聲中醒來的,最多五點。我就在床上醒著,聽他們高一句低一句的爭吵,直到窗外發(fā)亮。
我畢業(yè)時,他們還在做饅頭賣。
我說,你們歇歇,可以不用做了,我養(yǎng)活你們。
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外婆說。
那時候我剛生孩子,工作也沒穩(wěn)定,少有精力放在外婆身上,過時過節(jié)回去望一下。她一看見我的孩子病情就好多了,偶爾還能下床到外面曬曬太陽。她把別人看她時給的錢給我,說幫她給娃買點吃的。
外婆最后臥床不起的一年多時間,都是外公抱起抱下地伺候。
外婆臨走的前一天,認不得人了,包括我,但是他記得外公。她問,老頭子呢。外公喂飯她才吃。外公坐在她身邊她才安靜。
雨,還在下。一滴,兩滴,三四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