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一、開端
保潔員的腦袋里總有一片星空。有時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有時則是恍惚的時刻。干完活,她坐在樓梯間的臺階上,啃著半個蘋果。那蘋果是她早起切好帶來預備中午吃的?,F(xiàn)在還沒到中午,可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蘋果暴露在空氣中的那面已變得焦黃,散發(fā)著清香而腐朽的氣息。她貪婪地先用鼻子聞了聞,然后伸出舌尖。當她的舌頭觸碰到果肉時,味覺延遲了半秒鐘才突然爆發(fā)。酸澀的味道使她的舌尖有一瞬間被脹滿的感覺。
單元樓狹小的樓梯間仿佛世間一條不為人知的罅隙,她就夾在其中,每日的工作就是清理這條隱蔽的縫隙。她負責的是10-15層。她先用掃把將一層層的樓梯掃干凈(其實也沒有多少垃圾,因為根本就沒什么人會走這里),然后再用拖把擦一遍,接著繼續(xù)用抹布清理一遍五層樓的樓梯欄桿。一般做完這些工作后已到中午,她會拿出帶來的食物(有時是自制的三明治、炒飯或干脆只有水果)坐在干凈并泛著潮味的臺階上進餐。
最近一段時間,她總是為自己的腰痛苦惱。干活時她必須長時間彎著腰,雖然她發(fā)明了一套保健體操用來活動身軀,可還是經(jīng)常腰酸得直不起身來。她緊緊地扶著欄桿,另一只手使勁拍打后背。她想象著自己的脊椎正在慢慢錯位、開裂直至崩塌。人也是一棟建筑,她想,質量不好的話也會有提前倒塌的一天。
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時刻了:仿佛整座單元樓里只有自己一人,沒有其他人打擾。黯淡的燈盞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樓梯間大部分空間都被暗影籠罩。她獨自享受著午餐,腦海中漫無目的地思索著各種東西。
大多是些胡思亂想,回過神時,她往往面色潮紅,報以羞赧的微笑,好在在這里她絕對安全——10-15層的小區(qū)居民基本都不會爬樓梯,而是坐電梯,因此樓梯間里很少會有其他人,即使有人來,回音也會提早告知她,讓她提早做準備。
樓梯間仿佛是只屬于她的小小的世界。
坐在黑暗的臺階上,她總是會回想起一片星空。那是母親在她小時候經(jīng)常講述的,母親告訴她,天空中有許多星球,它們肉眼看起來很小,但其實每一顆都比地球大,并且還有數(shù)不清的星系,每個星系里都有一顆太陽。宇宙無邊無際,而地球只是其中一顆沙礫般的存在。她聽得入了迷,望向夜空,好像真的穿透了大氣層,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直到被父親的吼聲粗暴打斷。
在小小的樓梯間里,她當然看不到天空,可星空一直裝在她的腦子里。有時閉上眼,她就能看得見。她已經(jīng)無法確認腦海中的星空圖景是否真實,或者只是她憑借母親敘述的想象,因為這個城市當然是看不到她記憶中的壯闊星空的,最多只有零星的幾顆掛在天際,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落。她相信自己真的看到過那無邊無際的星空,即使只有一次——天空像是慷慨地敞開了它的重重帷幕。她閉上眼,便出現(xiàn)在眼前。
沒關系啦。她自言自語道,反正我能看得見。
她喜歡干活時跟自己說話,反正也沒人聽見。她喜歡聽自己的回聲,很好玩,似乎來自另一個空間。母親給她講過平行宇宙的事,講過科學家關于蟲洞的構想。這些全都是母親從一本被人丟棄的科普讀物里讀到的,那本書皺巴巴的,似乎被飲料浸泡過,封面也被扯掉了。父親收垃圾時跟一堆舊報紙一起收來的,母親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它。
她將蘋果核扔進塑料袋里,勉強支撐起身體,準備繼續(xù)工作。對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總是忽略了它。她轉過身,沖著黑暗中一顆閃爍的紅色小亮燈揮了揮手—一那是樓梯間里的監(jiān)視器。
她第一次注意到監(jiān)控攝像頭是在她來這棟大樓工作半個月后。那天她帶了自制的山楂醬和面包,干完活,她把包裹在外面的塑料膜剝開,卻發(fā)覺自己毫無胃口。雖然她自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和隨遇而安的人,可在某些時刻,她仍會感到空虛無聊,還有一股莫名的無力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待在這兒,為什么要干這些事。每當這種感覺潮水般席卷全身,她都會渾身無力、萬念俱灰。這樣的情況從很小時就經(jīng)常發(fā)生在她身上。她躺在家里那張鋪著報紙和不知從哪撿來的臟墊子的兒童折疊床上(后來她迅速發(fā)育,有好幾年,她的四肢攤開都要伸出床外,幾乎每天晚上翻身都有翻下床的危險),看著總是忙忙碌碌的父母,陽光中的塵埃,以及從外面?zhèn)鱽淼母鞣N聲響,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看不真切。每個動作、每段聲音都分解成沒有具體意義的光與影的碎片。她的胸口停著一片羽毛,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天也是如此,抹著山楂醬的面包片猶如千鈞重,令她不知所措。我完蛋了,她想,現(xiàn)在我一點力氣也沒有,如果我死在這兒,我將與水泥地或墻壁融為一體。她這樣想著,慢慢平躺下來。正是初冬,樓梯間沒有暖氣,大樓里的寒氣都聚集在這間暗道里。地面冰涼刺骨,可她毫不在意。短短的半個月,她已經(jīng)愛上了這兒,愛上了這里墻壁與地面構成的尖銳的直角,愛上了無限延伸的臺階,愛上了臺階與臺階間不可言說的美感。她尤其喜歡連接11層和12層的那截樓梯,更具體的話,是從上行數(shù)的第5和6級臺階。她經(jīng)常坐在那兩節(jié)臺階上,輕輕撫摸它們,如同在愛撫兩枚還未孵化的鳥蛋。
現(xiàn)在,她躺在寒冷的水泥地面上,身體里的溫度迅速降低,融入她身下那一小片范圍里。她自然也是愛這里的地面的。半睡半醒間,她甚至想:如果能用身體將這里的每一片地面、每一節(jié)臺階都偎暖就好了,這將是整個冬天最溫暖的樓梯間。不過,她隨即又想到了計劃的不可行:她永遠無法同時讓每一塊角落都溫暖起來,甚至同時溫暖兩節(jié)臺階也很難辦到,因為寒氣太厲害了,無時無刻不在與她爭奪那可憐的溫度,她爭不過。
她閉上眼,想象著自己在水泥地暫時制造的“人形溫暖區(qū)”,一絲絲幸福感在她體內搏動。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就這樣,她安心地睜開眼,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隱藏在頭頂角落里不易察覺的監(jiān)控器。她吃了一驚,連忙坐起身,好像在她的夢里發(fā)現(xiàn)了奇異的果實那樣,站在它下面,微微仰起頭,用探尋的目光(當人們發(fā)自肺腑感到困惑時,都會呈現(xiàn)出一種孩子氣的目光)盯著監(jiān)控器。在圓形的儀器內部,有一顆紅色的小燈泡在閃爍,像是也在與她對視。
她覺得很有意思。此前為什么一直沒注意呢?而且她也應該想到的,樓梯間都會安裝監(jiān)視器。她不是沒有這個常識,但事實就擺在她眼前——她確實忽略了這個重要的東西!
從此,樓梯間的氛圍發(fā)生了變化。某種平衡被打破了,新的環(huán)境正在形成,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就連空氣的味道都變得有些不同尋常。以前樓梯間里只有自己一人,而現(xiàn)在這不期而至的東西使她很不自在。監(jiān)控器后面有沒有人?這成了她每天思考最多的問題。
二、過程
她當然知道監(jiān)控器后面不一定有人(從法制欄目可以得知,一般只有在警察調取監(jiān)控時某些事件才會被發(fā)現(xiàn),而在此之前,是不會有人始終盯著監(jiān)控畫面的,更何況是一處人跡罕至的樓梯間,就算發(fā)生命案,也不會第一時間有人知道),可是,她還是覺得局促了起來,不再敢像之前那樣隨意躺在地面上(監(jiān)控器后面的人會怎么看她?盡管根本沒人),不論做什么,似乎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這里不再是她的秘密王國了——想到這兒,她簡直悲痛欲絕。
之后的幾天,她勤勤懇懇地工作,沒有絲毫懈怠。吃午飯時,她也是矜持地小口啃食著,不像以前那樣三兩下便隨意塞進嘴里??諝庾兊脺兀煲粑粍恿?。終于有一天,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就從樓道里搬了一把破椅子(偶爾會有曬太陽的老頭坐在那里),站在上面,用一條絳紅色圍巾將監(jiān)控器遮住了。做完這些,她心滿意足。
根本不會有人看見的,她想,沒人會在意一個偏僻的樓梯間。她在內心暗自祈禱——期望這里的監(jiān)控器就像很多別的地方一樣,僅僅是個擺設。
她的期望落空了。
第二天一早,她來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圍巾被人摘下了,而墻角多了一個報紙包裹。她拆開外面的報紙,里面正是她的圍巾,被人整整齊齊地疊好。她覺得腦袋一片暈眩。
難道監(jiān)控器后真的有人—一實實在在的真實而匿名的人—一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類似的情況只有在她小的時候,父親喝醉酒沉默不語時才有過。父親的怒火是無法預料的,爆發(fā)也很隨機。災難前的等待比災難本身更令她恐懼。監(jiān)控器的紅色燈盞每隔一段時間就閃一下,每閃一下她的心臟就空置一拍。
她依然在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擦拭欄桿,用拖把清理每一節(jié)臺階(實際上非常潔凈)。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每一層的樓梯間都安裝有監(jiān)控器,她無處遁逃。
憤怒和委屈在她心中激增。這不公平,她想,監(jiān)控器后面的人可以隨時看到我,而我卻無法得知那個人是誰,長什么樣子,甚至連性別也不確定(盡管按照她的經(jīng)驗,監(jiān)控室的保安一般是男性)。躲在屏幕后面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蹺著二郎腿,抽著煙,打量她,或者在心中下意識地評論她,嘲笑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外八字),她亂糟糟的頭發(fā),還有她笨拙的舉動。而那個人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因為他躲在暗中,如同捕食前故意同耗子玩耍的貓一樣,逗弄著自己的獵物。
這種被人操控的被動局面令她難以忍受,盡管目前為止她并未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影響。有些時刻,她快要喪失理智了,但最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對監(jiān)控器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否則她就要永遠失去她鐘愛的小臺階了。終于,有一天,她穿著新洗的工作服,頭發(fā)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只有她自己知道多么不易!)。她面容平靜,搬了一把椅子,試了試它結實的程度,然后穩(wěn)穩(wěn)地站了上去。她的臉離監(jiān)控器只有幾厘米,幾乎快要貼上去了。她想象著監(jiān)控室里的畫面。接著,她伸出手,豎起中指。
連續(xù)幾天,她變著法子沖監(jiān)控器挑釁,或者說,是沖監(jiān)控器后面的家伙挑釁。她時常做一些侮辱性的手勢,配合她所能想到的最下流的字眼。當然,她也清楚對于罵人自己并不在行(平日里她從不說臟話,那些字眼只想一想都令她眼紅,但她打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它們在某些時候具有莫名的力量;她發(fā)現(xiàn)假如自己在著急時不小心罵了一句,同伴們——一般是其他清潔工——往往會露出意味深長且屬于自己人的微笑),況且,監(jiān)控器后面的人可能根本就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只會看到她氣急敗壞的影像。不過這也夠了,她也就是為了出出氣而已,起碼讓那個人不敢輕視自己。
如果那個人一氣之下突然找過來怎么辦?那正好,她想,這樣就公平了。那個人不再躲在暗處,他們彼此暴露,都還原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作為影像和監(jiān)控攝像頭。那樣,她的生活將恢復正常,再不會感到困擾了。
對于城市里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她十分厭惡。如果看見,必然會匆匆走過,躲開攝像頭的監(jiān)控范圍。有時她也自認有些神經(jīng)質,別人不是都好好的嗎?監(jiān)控器又不會吃人,就算在它底下,又怎么樣呢?只有賊才害怕攝像頭。難道她也做賊心虛不成?
反正她患有“攝像頭恐懼癥”已是不爭的事實。這是否與她的童年有關系?一般情況下,人的怪癖都是由于童年時的創(chuàng)傷造成的(她從某個心理健康公眾號的推送文章中得知)。創(chuàng)傷嘛當然有不少,但她找不出究竟哪個創(chuàng)傷造成了恐懼攝像頭這回事。是父親喝醉酒后無緣無故的打罵,還是對她暴君式的管制?他不允許她出去玩,就算待在家里,臥室的門也不能關上。他必須能時刻觀察到她的一舉一動,否則他就會大發(fā)脾氣。有一次,她考試不及格,回到家里關了門,想安靜地獨自哭一會兒,可沒兩分鐘,父親就打開了門,沖著她就是一頓訓斥——考試不及格并未觸動到父親,反而是關門讓他受不了。到了青春期,她與父親的矛盾更是增加。每次吵架,父親都會大聲吼:“怎么,你現(xiàn)在長大了,就看不起你收垃圾的爹嗎?還就告訴你,你吃的用的還有住的,都是那堆垃圾給你的。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垃圾,你早就餓死了?!睕]錯,父親撿了二十年的垃圾,建立了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清晨一大早就去各個小區(qū)收垃圾。由于他的勤懇,他們在這座城市的郊區(qū)買了一棟二居室的小房子。而這一切毋庸置疑都是垃圾賜予的。
這些她當然清楚,可是讓她感謝垃圾,她做不到。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當父親罵她“忘了本”時她會感到難過,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真心地去感謝垃圾堆,即使垃圾帶給了她一切,讓她活了下來,并且活得還不錯。
監(jiān)控器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呢?日子一長,她逐漸對這個問題產(chǎn)生了好奇。那個紅色而閃爍的眼睛,總是一動不動,從未回應過她的挑釁與謾罵。她累了,并且覺得自己十分好笑。或許攝像頭后面根本就沒有人,她是在對著一片虛空,或一把空空的椅子表演。她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只是偶爾會想一想那個從未謀面的人。
他,她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她喜歡想象別人的生活。沒事的時候,她會回想起一天之中見到的人——那些給她留下了某種印象的人。比如打扮入時的女孩、沿街乞討的乞丐、在小區(qū)里彷徨無助的尋狗老人。還有她身邊的人—一同事、上級、小區(qū)居民和物業(yè)管理人員等,她都幻想過他們的生活。她將此看作一種樂趣。無疑,他們的生活軌跡是完全不同的,每個人都只能體驗到屬于自己的人生,而他人的人生(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例如父母)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一團迷霧。他們在想些什么呢?哪些事情會使他們真正感到快樂?他們在獨處的時候,會是另一種樣子嗎?她可以無限地想象下去。因此她不喜歡看電視劇和小說,因為這些文藝作品為觀眾/讀者呈現(xiàn)的是限定的人生,是規(guī)定好的軌跡,這讓她覺得無聊。比起小說和電視劇,她更愛站在馬路旁,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任腦子自行運轉。
而這一次,她的體驗是前所未有的——她在想象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這完全超出了她以往的經(jīng)驗,也讓她更加興奮。通過那小小的攝像頭,她的思緒鉆入錯綜復雜的電纜與電子程序,最終抵達坐在監(jiān)控屏幕前的椅子上的那個人。他/她是一團模糊,急需她用想象去勾畫與澄清。
不過,她的想象并非是漫無邊際的。她還是會依從一些現(xiàn)實情況,作為想象力的基礎。比如,她不可能將那個人想象成年輕時髦的女孩——那不符合常識。因此她將那人設定成一個男人,并不高大,穿著保安的制服。他的年齡?她莫名覺得應該在三十歲和四十歲之間,一個沉默寡言、總像是藏著心事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家庭給他帶來過何種影響??傊诮?jīng)過了三十多年從不停歇的時間進程和因緣際會后,他成為這樣一個人,坐在監(jiān)控器屏幕后面。
相貌無關緊要,她更看重自己想象出來的那個人的性格與感情——他應該是有些溫吞的,感情很少外露,動作也有些不協(xié)調。他總是孤身一人,默默地干著無關緊要的事情,如同變色龍般融合于周遭的色彩,似乎害怕忽然顯現(xiàn)出來。他的穿衣打扮也故意似的不引人注意。沒人知道他的愿望,也沒人知道有哪些事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
對于這件“作品”,她很是滿意。于是,攝像頭成為她與那個想象中的人的溝通渠道。她不再滿懷敵意,相反,她開始利用攝像頭與他無聲地交流。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閃爍的紅點,不斷地在腦海中為“他”添磚加瓦,就像她小的時候,與那些“外星人”對話一樣,
那時,她拿著母親從垃圾堆中撿來的科普讀物,每天思考如何與外星人取得聯(lián)系??破兆x物的封皮從到她手中時就已經(jīng)被原先的主人扯掉了,而且被水浸過,書頁脆生生的,像是秋天失去水分的焦黃的落葉。后來,有一次她又不慎將可樂撒在了上面。可是這些都沒有阻止她的決心。宇宙中有那么多顆星星,不是嗎?地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顆。她堅信外星人的存在,盡管迄今為止這依然是巨大的謎團,但是從概率上說,也應該有。一定有。她開始在腦中勾畫外星人的形象。她覺得電影里的外星人形象都太傻,為什么他們就一定有眼睛、嘴巴、四肢?一看就是人類的意淫。外星人為什么就非得長得像人類?為什么他們不會是一陣風?
每天放學回家,她就拿出那本慘不忍睹的科普讀物,盯著夜晚的天空。城市中看不到幾顆星星,她只是仰著頭看一會兒,小聲地說一些話。她相信如果外星人能夠聽到的話,無論多小聲也是能接收到的。
當然,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做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很是滑稽—她會偷偷拿父親的收音機,將天線拉到最長,然后轉動轉扭,試圖捕捉到外星人的信號。在收音機莫名壞掉后,父親狠狠地揍了她一頓,并不是因為她弄壞了收音機,而是在父親質問她時,她輕描淡寫(或許看起來有挑釁的成分)地說,喏,它只是變成了垃圾而已。
她總是故意激怒父親,對此她也無法解釋。她知道自己一定會逃離父母,逃得遠遠的。后來她真的離開了家,找到了保潔員的工作。她很喜歡這份工作——清理垃圾。
這些事她從沒跟其他人說過,除了對著那閃爍的小紅燈。在這座城市里,她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戀人,工作結束后就直接回家,早睡早起。她也并不孤獨(只是偶爾),因為她熱愛的事物不僅僅是人。她可以愛上一棵樹、一堵墻,或是兩節(jié)雙胞胎般的臺階。她覺得自己被這些美麗的事物包圍著,很幸福。
她沒愛過什么人(除了“外星人”),而現(xiàn)在,她愛上了攝像頭和它后面的那個人。她在想象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深深地愛上了他,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她經(jīng)常深情地注視攝像頭,想象那邊的他正在做什么。他是否也正隔著屏幕與她對視?想到這兒,她心里一陣慌亂,連忙低下頭,假裝擦拭欄桿扶手。過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再次瞥向攝像頭。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她的世界被那個人完全占據(jù)了,以至于她甚至產(chǎn)生了真的去見一見那個人——那個真實的人的念頭。這是此前未曾有過的。
有一回,她去物業(yè)辦公室更換消毒水。以前她都是辦完事就立刻離開,可那一次,她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牽引,慢慢地往里面走。她知道盡頭左手邊就是監(jiān)控室的門。每走一步,她都聽到自己的鞋面與地板發(fā)出異常巨大的回響。她看到監(jiān)控室的門沒有關嚴,開著一條小縫。只有幾米的距離了,她覺得站立的地方在緩慢下陷。門縫里透出熒熒的光。忽然間,她眼前閃過父親的臉。他在揍她的時候說過:你連垃圾都不如。
門縫的光似乎被什么遮住了,有人正要從里面出來。她快速轉過身,逃命似的跑掉了。
之后幾天的一個下午,她比平時下班早些,提著塑料袋(里面有中午吃了一半的蘋果),正走下大樓門前的臺階。這時,一個穿著棕色皮夾克的男人從她左手邊穿過,匆匆走下階梯。她停下腳步,望著那個男人的背影,一時怔住了。她感覺血液上涌,不可抑制地悄然顫抖起來——沒錯,她可以確定,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就是她站在攝像頭前朝思暮想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如此確信,以至于僵在原地,根本動彈不得。很多年前,有次放學回家,路口處一輛黑色轎車失控般向她駛來。她也是像現(xiàn)在一樣,驚訝地站住,眼睜睜地看著汽車朝自己撞來。要不是同學拉了她一把,后果不堪設想。后怕當然是有的,可是多年后再次回想當時的情景,她倒是莫名懷念起血液被凍住般的感受。
這一回,久違的感受又回來了。她強迫自己從失重的狀態(tài)里走出,跟上那個差點消失不見的背影。穿皮夾克的男人雙手插兜,有點含胸駝背,快步向前走去。想要跟緊他并不容易,她不得不加緊步速,有時還要小跑幾步才行。只有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時,她才悄悄貼近他,站在他的背后。皮夾克看起來已經(jīng)穿了很久,肩膀、下擺和側兜部位都有明顯的磨損,露出里面黑色的內絨來。他的頭發(fā)也根本沒打理過,又長又油,間雜著幾根粗壯的白發(fā)。他的個頭不高,但雙腿細長,緊緊地并攏在一起。綠燈亮了,人群向前挪動。他也跟隨著人群,并巧妙地見縫插針,在人流中穿梭,這更是增加了跟蹤者的難度。
大約行過三個路口,他忽然停下,站在一個水果攤前,將雙手從衣兜里解放出來。他一手拿著一個蘋果,仿佛是在掂量孰輕孰重。過了一會兒,他下定了決心,拿過旁邊的塑料袋,往里面裝了幾個蘋果。目睹這一切的她暗自竊喜,原來他跟我一樣喜歡吃蘋果。
買完蘋果,他繼續(xù)朝前走。此時距離大樓已有不短的距離,可前面的人還沒有到家的意思。他右手拿著裝蘋果的袋子,左手仍舊揣進兜里。他的步子依然是那么快,她幾乎有點氣喘吁吁了。終于,拐過一家便利店后,他走進一家小區(qū)。走了這么久,周圍的景物已不知不覺暗下去。天黑得很快,一旦你覺察到,就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這個陌生的小區(qū)黑燈瞎火,連盞路燈都沒有。她只看到穿皮夾克的男人似乎停了下來,點燃一根煙。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閃爍。過了片刻,便不見了。她知道,他已經(jīng)消失了,但夜色隱沒了一切。她不知道他最終進入了哪個單元門。于是她在樓下駐足,仰起頭,想看看哪扇原本黑暗的窗子會亮起燈。過了很久,樓房的窗子像是在故意捉弄她,沒有任何變化。夜色更深了,她從塑料袋里摸索出那半塊蘋果。蘋果已變得冰涼,與唇和牙齒接觸時,味道延遲了幾秒鐘。吃完的蘋果核濕漉漉的,她隨手扔進了旁邊的草叢里。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來到了工作的樓梯間。像往常一樣,她帶著午餐——蘋果和面包,還有小半瓶山楂醬。在十層,她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墻角的東西——白色塑料袋,里面還裝著幾個蘋果。她站立不動,盯著蘋果看了片刻,然后環(huán)顧四周,好像期待四面灰色混凝土的墻壁可以給她答案。最后,她轉向了監(jiān)控攝像頭。它依然獨自亮著紅色燈盞,沉默而堅定,好像什么也影響不到它的存在。
她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地面如新生般干凈整潔,樓梯扶手反射著亮光。每一節(jié)臺階早在昨天就被擦拭得十分鮮明,以至于隔了一夜,依舊沒有塵土忍心落下。她有點后悔自己這么盡職盡責了,否則她完全可以用工作抵擋內心的惶恐,而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手足無措。她扭過臉,盡力躲避著攝像頭的關照范圍,似乎它變成了一件不能直視的超自然的事物。
蘋果皮皺巴巴的,仿佛失去了水分。果皮表面似乎還殘存著昨晚夜色的余燼。她提著塑料袋,往上又走了一層,坐在她最喜愛的第5級臺階上,背靠著第6級。冰涼的觸感同時從她的臀部和后背滲進體內。
那一天,她幾乎一直都這樣坐著,什么也沒干。沒有人打擾她,除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女中學生從樓梯間走進來。她倆對視了幾秒鐘,沒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她也沒有站起身。女學生從她身邊沉默地走過。
從那天起,她不再對著攝像頭訴說。她恢復了最初的狀態(tài),只是默默地打掃衛(wèi)生,要不就是坐著發(fā)呆,或者小口咀嚼著自己帶的蘋果和面包。緩慢地咀嚼,讓蘋果的酸味緩慢地與味蕾融為一體。而那袋憑空出現(xiàn)的蘋果,則一直放在角落里,干枯,腐敗,直到最終失去作為食物的限度。
幾天的相安無事后,她發(fā)覺樓梯間的角落里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幾個煙頭。它們像是幾個扭曲的小小的胚胎,散落在地面上。連續(xù)很多天,她都能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胡亂丟棄的煙頭。她知道,那是一個男人的杰作。他站在這里(就是丟棄煙頭的地方),冷漠而細致地抽著煙,故意松開手指,讓煙頭徑直掉落。他在黑暗中試圖尋覓另一個人殘留在此地的氣息。
那天晚上,她留在樓梯間里,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大樓里所有燈盞一一關滅,直到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間的門外,如同落寞的幽靈,躊躇不前,像在等待著誰的賜予,將之召喚為實體。
她帶上了離家出走時特意帶走的那本殘破的科普讀物,在心中默念書上的句子:在宇宙誕生最初的時刻,時空發(fā)生過一次急速膨脹的過程,宇宙大爆炸之后的一瞬間,時空在不到10-34秒的時間里迅速膨脹了10、78倍。
她在黑暗中顫抖:但宇宙不會永生。新的恒星無法繼續(xù)形成時,宇宙抵達熱寂平衡點,宇宙的狀態(tài)又恢復到如同誕生之初,這樣的宇宙中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維持運動或是生命的能量存在……
三、尾聲
一個連工資都沒拿就突然不辭而別的保潔員,一個同樣莫名消失的監(jiān)控室保安,他們引起的困惑與不滿很快就被遺忘了。小區(qū)大樓很快就抹去了這兩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兩周后,新的保潔員來到樓梯間。她背著挎包,里面放著保溫塑料餐盒,前一晚的剩菜正好可以當今天的午餐。她掃了幾眼這逼仄的空間,放下心來——這里顯得整潔有序,好像剛剛才被打掃過,意味著工作量不會太大。這幾年,她覺得自己胖得厲害,已經(jīng)可以算是臃腫了,活干多了便呼哧帶喘。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她有些悲傷地想。但隨后,她就充滿了勇氣——即使如此,自己的評分不是依然很高嗎?雇主的滿意程度也令人欣慰。這就夠了,對未來擔憂是自尋煩惱。她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認同自己的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拋之腦后。這是一個美差,她邊干活邊想,雖然要爬上爬下的,但實際上沒什么工作量,甚至就算不打掃也沒人看得出來,只不過她的職業(yè)道德不允許她這么干,更何況——她抬起頭,瞥了一眼頭頂?shù)臄z像頭—一這個家伙還在監(jiān)視著我干活呢。不,不,他們才不會這么無聊呢,監(jiān)視一個干活的老媽子,它是為火災和盜賊準備的。這么想著,她感到輕松了些,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她坐在臺階上,準備吃飯??墒撬稽c也不餓,于是她放下保溫盒,掏出手機,讀起那部似乎永無盡頭的連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