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兒
那個男人的聲音像兒童般干凈柔軟,回蕩在教室里,有催眠的作用。
曉竹坐在最后一排,桌子上的花插得亂七八糟,她實在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在工作之余來上這個淑女養(yǎng)成班。在中國,淑女是個笑話,因為女人的生存環(huán)境很殘酷,事業(yè)和家庭的雙重逼迫,令女人們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一頭母狼。
男人收費50元一個課時,除了教女人們插花、推薦書籍,還教大家彈一點鋼琴。他幾乎無所不能,長得也很帥,脖子像古代仕女雕像般白皙頎長,彈鋼琴的手指柔軟得像面條。
男人說:“你們?yōu)槭裁匆獊韴笪业陌??因為你們渴望被愛??释麗凼敲總€人的本能,是一種優(yōu)秀品質,每個人都不應該放棄在這方面的爭取?!?/p>
曉竹不太喜歡聽他講這些廢話,但她喜歡聽他的聲音。于是就任他廢話下去,整場課,她花也插不了兩枝,書也翻不了兩頁,對學做蛋糕也毫無興趣。
直到男人走到她面前,直接問:“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曉竹無法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么。大概,只是想逃避。
那個長著馬臉的男人又來了,他把錢仔細地放進提包,然后小心翼翼地離開。
曉竹不放心,追到玄關口,目送他進了電梯。
朱南在身后笑她:“人家每年融資上億,是不會為了這點錢逃走的??粗?,最多兩個月,這兩萬塊,將變成二十萬回到咱們的口袋里?!?/p>
曉竹笑笑。在一起四年,朱南一直保持著創(chuàng)業(yè)的高度熱情,先后做過很多種投資。
其中大多數(shù)是失敗的??墒撬忝恼f過,朱南命中注定大富大貴,二十六歲有一個機緣,三十歲又有一個機緣。
朱南二十六歲那一年,投資了一項廢水處理系統(tǒng),砸了大約八萬,是他全部的積蓄,加曉竹全部的積蓄。
他們都相信那是必定成功的一擊。然而,失敗了,廢水處理系統(tǒng)很好,可是專利賣不出去,人家說,那套技術至少過時五年了,早就有更新的技術替代了它。
之后的四年,朱南繼續(xù)尋找創(chuàng)業(yè)機會。開店、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跑去工地聯(lián)系運輸業(yè)務,甚至開舞蹈學校。
后來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便全是曉竹的錢。曉竹除了拼命賺薪水,還賣了父親去世后留給她的房子,錢捏在手里,朱南要一點,她給一點,每次都列出詳細的資金回籠計劃,然后看著它慢慢變成廢紙片。
講課的男人說到愛,曉竹覺得自己不缺。她愛朱南,朱南也愛她,他們只是缺少一點運氣。
可心里是不安靜的,總是堵得慌。那天她只是出去隨便逛逛,在天驕大廈門口看到淑女養(yǎng)成班的廣告,就進去了。
曉竹想,如果她是淑女,懂得修身養(yǎng)性,是否就不會有這么多不平衡,這么多抱怨,那么生活是不是會平靜美好許多?
50塊錢一節(jié)課,不算便宜。朱南就對此頗有微詞,說:“有那個時間,去報個會計班多好,拿了證可以兼?zhèn)€職什么的?!?/p>
朱南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意識到他已經(jīng)十個月沒有一分錢收入了。
講課男人請曉竹吃飯,理由是:“我要和你做朋友,因為你讓我有挫敗感?!?/p>
講課男人對曉竹每每在課堂上對他不屑一顧而難過。他一邊準確地把七成熟的牛排切成大小適中的方塊,再優(yōu)雅地送進嘴里,一邊說:“如果你想讓心里安靜下來,可以去寺廟,來我這里搗什么亂?”
他說:“我也不過是混口飯吃?!?/p>
卸掉課堂上硬繃起來的專業(yè)面孔,講課男人忽然變成了一個任性而聰明的孩子,他一語戳中了曉竹的心,他說曉竹一定在為男人不甘心。
他說:“如果你一定不肯叫我老師,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寧悅?!?/p>
曉竹就問:“寧悅,你相信有真正的淑女嗎?連便秘的姿勢都優(yōu)雅得像跳芭蕾?”
寧悅差點把一口薄荷酒噴出來。
最后寧悅給了她答案。他說:“如果你有執(zhí)著的夢想和一顆單純善良的心,哪怕你便秘的姿勢像只母鴨子,你也是淑女。”他毫無障礙地將盤中的最后一塊牛排送入口中,姿態(tài)從容。
這晚寧悅送曉竹回家,兩個人沿著濱江大道走了二十分鐘,都沒能打到車。
于是就一直走,誰都沒有不耐煩。這很奇怪,曉竹平時穿了高跟鞋是恐懼走路的。
直到確信今晚真的打不到車了,寧悅把曉竹送到了公交站臺。站臺上沒有人,只有廣告牌散發(fā)出慘白孤獨的光。
然后寧悅忽然握住了曉竹的手。曉竹一驚,下意識地甩開,寧悅再度握住。
兩個人就這樣手握著手,無聲地對峙。
朱南又一次讓曉竹的兩萬塊錢打了水漂,那個馬臉男人拿走了錢,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曉竹終于和朱南大吵一架。
朱南驚恐萬分,他幾乎不認識這個瘋狂的女人了,她不是一直把錢看得很淡的嗎?
然后他咬牙切齒地說:“原來還是愛錢,什么愛情,都是裝出來的!”
曉竹覺得他把重點放錯了,愛錢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打著創(chuàng)業(yè)的旗號一點點蠶食她的財產(chǎn),才是羞恥。
吵到后來,兩個人才惶恐地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彼此把對方的自尊像扒底褲一樣扒得干干凈凈。
最后朱南狂吼出來:“你以為你很高尚嗎?不錯,你一次次給我錢,但并不是因為愛我,而是愛那個算命先生的預言,愛我發(fā)財?shù)南M ?/p>
寧悅找到曉竹的住處時,朱南已經(jīng)搬走三天了。
曉竹有氣無力地把寧悅讓進來,一片狼籍的屋子無比明白地告訴寧悅,他現(xiàn)在最好閉嘴。
還是曉竹先開了口,她說:“抱歉我不能去上你的課了?!?/p>
寧悅的課不停強調女人的愛,像面鏡子一樣,讓曉竹覺得自己無所遁形。
她執(zhí)著了四年的東西,其實從來不敢真正面對。
朱南說得對,她對他的愛一點都不單純,她的確是對他那預言中的發(fā)達抱了非常大的希望。
如果她的愛足夠單純和執(zhí)著,就不會去上寧悅的課,就不會在寧悅握住她的手時,沒有堅決地甩開。所以,她不是淑女,她有太多無法言說的欲望,不配去上寧悅的課,不配聽他柔軟清澈如孩童的聲音,在她耳畔流淌。
寧悅試著去抱她,發(fā)現(xiàn)她骨骼僵硬。但寧悅堅決地把那個僵硬的身體抱在懷里,他說:“那么從此以后,做你自己吧!想愛什么就愛什么,不管是愛人,還是愛錢?!?/p>
后來,曉竹搬到了寧悅的住處。她白天上班,晚上當寧悅的學生,聽他講課。
在朱南走后,她有了一份穩(wěn)妥的新戀情。這個男人有著正經(jīng)的職業(yè),睿智的頭腦,還有古代仕女一般白皙頎長的脖子,柔軟如面條的手指,撫摸她的身體時,像行走在琴鍵上,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
于是,她總會聽到有悅耳的琴聲從腦后什么地方升起,繼而灌滿整間屋子。
她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喜歡和寧悅在一起。以前和朱南在一起時,大約兩個人都沉浸在發(fā)財?shù)膲艟忱铮疱X的欲望扼殺了對愛情的焦渴,他們更多談論的是錢與回報。
而今,曉竹不再做飯,寧悅總是帶她出去吃。其實寧悅也不寬裕,講課的收入時好時壞,但他很大方。她有時候很想貼他一點兒,但銀行卡都拿出來了,又放回錢包里。
所有愛錢的女人都應該有一個聰明的頭腦,至少不能在同一個問題上姑息男人。
她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但她不確定這樣的快樂,是否就是天長地久的愛情。跟朱南的那場戀愛是失敗的,以至于她總是覺得眼前這快樂遲早會溜走。
而且寧悅也并不富裕,和朱南不同的是,他甚至連希望都不給她。
可是她快樂,她想要這樣的快樂。
但有一次,寧悅說:“如果有個富二代追你,你準備以什么方式離開我?”
他說:“我猜你會借著一件小事和我吵一架,然后收拾東西摔門而去?!?/p>
他又說:“我先說破,省得你到時候真的這樣做,讓大家都尷尬。其實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真的?!?/p>
曉竹沉默半天,才問一句:“那個富二代在哪里?”
寧悅看著她,眼神憂怨,沒有回答。
空氣變得很悶,明明所有窗戶都打開了。
半年后,朱南發(fā)了短信來給曉竹。朱南說:“我現(xiàn)在發(fā)財了,你來廣州吧!”
朱南又說:“我還欠你很多,會慢慢補償給你,你回來我身邊吧!”
算命的居然說準了,三十歲的末尾,朱南去了廣州,他真的碰上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一次機遇,借錢投資了一個網(wǎng)上商城,沉寂數(shù)月后,他開始瘋狂賺錢。
寧悅替曉竹收拾衣服,像女人般細心地一件件疊好放進行李箱。他說:“他愛你,這點勿庸置疑?!?/p>
“比起富二代,有著四年感情,一路一起窮過來的男人,自然更可靠?!彼终f。
寧悅以專業(yè)的態(tài)度,為曉竹分析了很多,語調平靜,臉上甚至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在為一個關系不好不壞的親戚送行。
曉竹試圖阻止他的滔滔不絕??墒撬恢闭f下去,像亂了程序的復讀機。
最后她抓住了他的手,把堅硬的指甲惡狠狠地掐進他肉里,疼痛才終于讓他停了下來。
她說:“我去拿我投出去的錢,然后就回來。你知道,我父親的半套房子都擲出去了,一點不要,我不甘心?!?/p>
她幾乎是可憐巴巴的語氣。
寧悅很用力地笑了一下,點頭附合:“那是當然?!?/p>
然后,他忽然不耐煩起來,把剩下的衣服胡亂塞進行李箱里,拉好拉鏈,推到門口。
他大聲說:“晚上我要去上一個品酒課,不能送你上飛機了。我的學生們一定不會知道,我白天教給她們的知識,其實是我頭天晚上剛剛從別人那里販來的?!?/p>
他猛地頓住,因為曉竹忽然從背后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
這晚寧悅不斷地出錯,連紅酒的歷史都背不出來。老師在遙遠的講臺上點了他的名,然后指著他身后說:“好像有人在等你?!?/p>
寧悅一回頭,便看見了曉竹。她今晚八點的飛機,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半。曉竹手里仍然拖著那只行李箱,笑得有氣無力。
她說:“我不去了?!?/p>
看得出,寧悅拼命壓抑了明顯的喜悅,他問:“為什么?”
曉竹說:“朱南現(xiàn)在有錢,而我這樣愛錢,去了,大概就舍不得走了。索性不去了。至于我爸那半套房子,將來你補償給我,好不好?”
其實她說這話一點把握都沒有,果然,寧悅抱著胳膊盯著她,很久不作回應。
她心一虛,便說:“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不要那半套房子了?!?/p>
她的話被寧悅伸出來的手指打斷,寧悅指著遠處一幢灰蒙蒙,還沒峻工的高樓說:“認識你之前,我剛剛在那里買了房子,一直供得緊緊巴巴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加上你的名字,不知能不能抵你的半套房子錢?”
他又補充:“只是,以后你得跟我一起供房,還要給我做飯,因為買房子掏空了我的全部積蓄,沒有錢帶你出去吃飯了?!?/p>
曉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撲進他懷里,說:“做飯我最拿手?!?/p>
第二天晚上,曉竹做了久未嘗試的松鼠桂魚,裝在飯盒里帶去了寧悅的課堂。香味在整個教室彌漫,寧悅在講臺上一邊皺著鼻子吮吸一邊講課。
他問:“今天,我們要講的內(nèi)容是什么,有誰知道?”
曉竹坐在最后一排,高高地舉起了手,她大聲說:“老師,你講講淑女愛男人,也愛錢?!?/p>
大家哄堂大笑,寧悅也笑,說:“這位同學說得對,再美好的愛情也需要經(jīng)濟做根基。淑女首先做自己,再去找愛情。但有些淑女啊,寧愿不要錢。這樣的淑女,男人要格外珍惜才是?!?/p>
曉竹站起身鼓掌,把手都拍紅了。窗外微亮星光閃爍,晚風微醺,真是個美好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