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

我是一個80歲的老作家、老兵、老人，干什么事情都想干好，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認(rèn)識得也比較深刻，我去年就寫了一篇《十八歲哥哥告訴小英蓮》，前年寫了《十八歲的墓碑》，獲“三毛散文獎”。

寫《十八歲哥哥告訴小英蓮》的時候，我專門到甘南去了一趟，因?yàn)閯偖?dāng)兵的時候，我參加了兩次平叛，一次是甘南平叛，一次是西藏平叛。先到甘南，我是汽車兵， 1957年年底到甘南的時候，我還沒開車，是副駕駛員。到了大概2012年還是2011年的時候，我特別想到甘南去一趟。到甘南去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想把那個平叛的路線再走一遍，那里有兩個喇嘛寺特別有名，想看一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寫的這個人，《十八歲哥哥告訴小英蓮》的小英蓮，我寫的是甘南臨夏州臨夏縣的一個姑娘，她嫁給了我們部隊(duì)的一個高原汽車兵，嫁給高原汽車兵以后，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有結(jié)婚。這個男的叫韓廷富，他就得病了，得病后在西安住著，他說了一句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句話：“我沒有見過女人?！睂?shí)際上，他已經(jīng)和他的未婚妻王英蓮（《柳堡的故事》里面也有一個叫英蓮，她也叫王英蓮）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但沒有舉行婚禮，臨死的時候，他說了這句話，意思是想見見英蓮嘛。但是人家家里人或者周圍的人都不愿意見，你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怎么能讓這樣一個農(nóng)村的姑娘去見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戰(zhàn)士？后來沒去成，他就去世了，去世以后，我看到他那個日記本上寫了王英蓮給他寫的《九九艷陽天》的那首歌?！毒啪牌G陽天》是王英蓮贈給她心愛的戰(zhàn)士的，當(dāng)時部隊(duì)給他記了一等功，連隊(duì)的指導(dǎo)員看到這個以后，就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我開始寫這篇文章就是從這開頭。寫了封很長的信，直接找到總后勤部長趙南起，就說這件事情一定要好好宣傳，然后總后領(lǐng)導(dǎo)就派我去采訪這個事。我看了王英蓮，看了王英蓮的媽媽，看了這個戰(zhàn)士的媽媽，就是王英蓮的婆婆。我懷著按捺不住的心情，寫這個，當(dāng)時就是2015年我專門到甘南去，我就是想再采訪一下那個王英蓮，但是我怎么也下不了決心去見她。

我想到什么呢？她現(xiàn)在起碼三四十歲了，我怎么采訪她，怎么能把這樣一件事在她面前提起來，到了臨夏以后，我就在想，不能去，要去的話，捅人家的傷疤。一個農(nóng)村姑娘，你給她提幾十年前她的未婚夫死了以后，把那些事提起來，我在這之前一直想采訪，沒有采訪。我就寫了這個事，希望大家看。

我前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就是一個叫陳元生的女兒，她有大概十多年沒給我來信，突然給我打個電話：“你是王宗仁老師嗎？”我說：“我是啊?！薄澳闶钦l？有什么事嗎？”她說，我是陳聞君，后來我才想起，“噢，是陳聞君?！彼歉咴弦粋€汽車兵陳元生的女兒，陳元生死了半年以后，這個女兒出生了，出生以后她母親就改嫁到湖南了，把她扔給爺爺奶奶了，她的爺爺奶奶就把她養(yǎng)大，養(yǎng)大以后，到了15歲爺爺奶奶去世了，去世前，爺爺奶奶告訴她：“拿著這個信，你找部隊(duì)去，你去找部隊(duì)去。你沒有家了，爸也沒了，媽也沒有了……”老人死了以后，陳聞君就拿著這封信，坐火車、坐汽車、步行到了高原，找到部隊(duì)，就知道哭，把信給了一個文藝兵。

這個文藝兵下決心讓她當(dāng)兵，雖然她只有15歲，就讓她找到青藏兵站部宣傳隊(duì)的一個隊(duì)員特招，后來就放到那個什么女兵連去了，她也沒這個特長嘛。就這么一個故事，我寫過一篇散文，寫得不好，叫《第十棵白楊樹》，這個好多課本的課都選了，就是寫給陳聞君的。她后來到北京來學(xué)習(xí)的時候，我給她做工作，我找總部干部說這個小孩一定要留在北京，人家就不干，人家就要回高原去，說：“我沒有家，我爸在高原上，我就要回到高原去?！?/p>

我接到這個電話以后，我說我要好好把這個陳聞君寫一寫，但是我又懷疑：一是我現(xiàn)在年紀(jì)太大了，我要寫就得找她媽，我找她媽我給她媽怎么說去，這個陳聞君就不愿意找她媽，當(dāng)時我給她做了好多工作，讓她復(fù)員以后去找她媽，她說，她媽對她很冷淡，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孩了。要是不找她媽媽，這個散文寫出來以后又缺了一大塊，就不好寫。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寫的這些事情沒有假的，我不可能假，好多人就講你寫這個東西是不是都是假的，包括那個18歲的妹妹，還有那個《十八歲的墓碑》，那都是真的，那個三毛獎一個一等獎把我評上了嗎？那都是真的，那是前年寫的。

我這次如果下決心要寫，我就寫這個陳聞君，就這個15歲的小孩到部隊(duì)，她來電話以后，我那天一晚上都沒有睡好，這姑娘十多年了沒給我打電話，突然她來這個電話。記得我在第四軍醫(yī)大學(xué)的時候，我是流著眼淚在給他們畢業(yè)班講陳聞君和陳元生，陳元生現(xiàn)在就埋在格爾木的烈士陵園，第一個墓地就是一等功的陳元生。

陳元生怎么回事呢？他得了高原反應(yīng)開著車在高原上走，他已經(jīng)生命最后時刻，他把車開了大概四十多公里路，停在一個兵站，接下來他就死在方向盤上。半年后，他的女兒陳聞君出生了。

我今天很激動，一個80歲的老人遇到這些事情，如果不激動，我覺得你就當(dāng)不了作家。我可能講的是閑話，與我這個好像沒關(guān)系，希望閑話不閑。散文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奧秘的地方。我看過的散文很多，因?yàn)槊磕甓家巸杀局袊⑽哪赀x，我看很多人有很多好題材，但是寫不好，著急得沒辦法。就好比雞蛋，把它做成什么樣才好呢？你可以燉雞蛋、炒雞蛋、荷包蛋……但是都沒到家，為什么？把雞蛋變成小雞，這才是真正到了最極致。小雞，它是有生命的，它從一個生命轉(zhuǎn)化成了另一個生命，小雞還可以下蛋，若是公雞它還可以叫鳴，它的生命可以延續(xù)下去。我們寫散文，一定要把散文往極致的地方推，盡量地提升散文的意境。

前兩天我遇到一個作家，我和他很熟。他寫了一篇散文，我問他：“能不能把這個題材再寫一下？”他說：“我實(shí)在寫不下去了?！彼麑懙氖菍υ阶孕l(wèi)反擊戰(zhàn)的時候，一個男兵和一個女兵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認(rèn)識了，兩人慢慢產(chǎn)生了感情，開始談朋友。后來兩人先后上了前線，他們只能寫很短的信，打電話要跑很遠(yuǎn)的地方，有時候電話都不能打，可是女兵在一次搶救傷員的時候中彈死了，男兵上戰(zhàn)場的時候就把象征著他們之間愛情的花帶在身邊。我說：“這個題材好得很，你如果不寫就糟蹋了，是一篇很好的散文！”結(jié)果他就寫了一個老兵的回憶，事情是怎樣怎樣的，作者根本進(jìn)不去。他用第三人稱寫不行嗎？為什么非得當(dāng)一個記錄員呢？這個題材本可以寫好的。你不要以為打仗不能寫愛情，沒有這一說。

我寫過《唐古拉山和一個女人》，還寫過《嫂鏡》，早在二三十年前寫的。講的是一個哨所里面，他們從沒看過一個女的，有時候過一個狐貍也是公的，我就這么寫的。但是有一天，突然排長的愛人從杭州來了，這18個兵一下子就活了，嫂子來的這一個月，教他們唱歌、學(xué)習(xí)文化、給他們做衣服，整個邊防哨所一下子活起來了。一個月以后，嫂子要走了，戰(zhàn)士們不讓她走?？墒巧┳右厝ド习嘌?！臨走前哨兵們讓嫂子答應(yīng)他們一個條件，明年還要來?？缮┳庸庑?，不說話。排長說，你嫂子懷小孩了，明年來不了。戰(zhàn)士們說，那你把照片給我們留下。嫂子后來想了想說：“我不能留這個照片，我要給你們照一張最漂亮的、我最滿意的照片寄給你們，我回到杭州后給你們寄?！睉?zhàn)士們依依不舍，把嫂子送下山?；厝ヒ院螅┳釉偃耄骸拔壹囊粡堈掌恍?。我要給18個兵，每個人寄一張照片！”她還寫了一封信。

這信都是真的，我只是稍稍加工：“我看到那些戰(zhàn)士們，差不多每個戰(zhàn)士的床上，翻開褥子，都壓著明星的照片，有些還藏得很嚴(yán)，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酸。”她在信上跟排長說，“你把我這個照片發(fā)給每一個哨兵，讓他們大大方方地把我的照片貼在他們的床頭，把那些明星照片都給清理掉?！本褪沁@么件事，后來排長接到這封信后，把照片給每個人都發(fā)了一張，可這照片怎么處理，老把這照片放在身上也不行，后來大家一想，買了18個鏡子，把嫂子的照片放在里頭，掛在每個哨兵的床頭。一個嫂子變成了18個嫂子，我們每天看到的是18個嫂子，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絲毫沒有夸大，但是我把它變成了文學(xué)，細(xì)節(jié)實(shí)際上就是這樣，我現(xiàn)在講的時候心里還很酸。后來知道的人多了，凡是從這兒經(jīng)過的人都要來看看這個嫂鏡，18個嫂子，最后我只虛構(gòu)了一個情節(jié)：一個將軍知道這件事情后，從老遠(yuǎn)的地方專門來給這個嫂子恭恭敬敬地敬了個禮，說你是一個偉大的女性。文章就這么結(jié)束了。這個文章，大概4500字，不到5000字，后來那年“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刊登在《文匯報》上，大半個版面，配上題圖，特漂亮！林飛老師后來讓李曉峰問我：“《嫂鏡》是真的還是虛構(gòu)的？”我告訴他是真的，一點(diǎn)都沒夸大。有些生活，你把它變成文學(xué)，還是要高于生活的。原汁原味的生活當(dāng)然很生動，但是群眾需要的不是那個原汁原味的生活，而是毛主席講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蔽膶W(xué)存在于生活當(dāng)中，又存在于作家對生活的認(rèn)識當(dāng)中。

克里木唱過一首歌《達(dá)坂城的姑娘》，是新疆達(dá)坂城的一首民歌。在三四十年代，就有這么一首歌，完全是原汁原味：

自古以來人人都說達(dá)坂城是個好地方

自古以來人人都說達(dá)坂城是個好地方

達(dá)坂城是個好地方，牛羊肥又壯

達(dá)坂城的姑娘美，小伙兒也漂亮

熱愛勞動，心靈手巧，誠實(shí)又大方

這是最早的《達(dá)坂城的姑娘》原始的詞兒，后來慢慢就變成這樣：

達(dá)坂城的甜瓜大呀，西瓜大又甜

達(dá)坂城的甜瓜大呀，西瓜大又甜

不知情的人兒他摘瓜，甜瓜也變酸

為了摘瓜我身上挨過三千六百皮鞭

就是再挨一萬六千皮鞭我也情愿

最早，王洛賓到了蘭州以后，遇到了達(dá)坂城來的一個小伙子，維吾爾族，當(dāng)時在蘭州舉行晚會時唱了這首歌，王洛賓聽了確實(shí)很好，詞是這樣的，可能是第一個也可能是第二個。后來王洛賓又專門到了新疆，他把詞兒改了：

達(dá)坂城的石頭硬又平

西瓜是大又甜

達(dá)坂城的姑娘辮子長

兩個眼睛好漂亮

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唱著你的歌兒 帶著你的嫁妝

趕著馬車來

可是現(xiàn)在，他又改了。大概一二十年前，我采訪克里木的時候（我就是因?yàn)檫@首歌采訪了他，而且給他寫了一個散文），我問：“你為什么要加一句話呢？”他說：“不是我加的！”加的什么話呢？

達(dá)坂城的石頭硬又平

西瓜是大又甜

達(dá)坂城的姑娘辮子長

兩個眼睛好漂亮

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唱著你的歌兒 帶著你的妹妹

趕著馬車來

當(dāng)時我就問他，我說：“你為什么要人家不要嫁給別人，要嫁給你，還帶著她的妹妹來，怎么回事？”

后來，他依然唱的是“帶著你的妹妹來”，他就愿意唱原始的歌詞，我們后來把那句“帶著你的妹妹”給去掉了。但我很欣賞這一句話，因?yàn)槲也稍L了克里木，“帶著你妹妹來”，不是說把你姐妹倆都娶了，就娶你，這不是顯得你更好嗎？更漂亮嗎？生活當(dāng)中，好多東西我們不要怕，它好像涉及這個問題那個問題，沒有的事兒，什么東西它都有它的來頭?？死锬竞軈柡?，他還要堅持唱這個。源于生活是讓你深入生活，原汁原味地采訪生活，接近多一點(diǎn)，再多一點(diǎn);高于生活，就是作家對生活的認(rèn)識。

我這個人愛好太多太多了，我最喜歡的是集郵。作家，你的涉及面要多一些，要真實(shí)一點(diǎn)。知識要淵博，知道得越多，你的想象力才越豐富，創(chuàng)作的時候早晚能用上。同樣一件事，有些人可能只認(rèn)識一兩個層次，可如果知識豐富、經(jīng)歷豐富的話就能認(rèn)識到一尺、一丈，所以說炒雞蛋也好，燉雞蛋也好，荷包蛋也好，你沒有把雞蛋變成小雞。美國有一首民歌：“田野里開滿了鮮花，鮮花都到哪兒去了？讓姑娘們采走了。姑娘們都到哪兒去了？讓小伙子們?nèi)⒆吡?。小伙子們都到哪兒去了？去打仗?dāng)士兵了。士兵們都到哪兒去了？戰(zhàn)死進(jìn)入墳?zāi)沽??！弊詈笠痪湓挘骸皦災(zāi)股祥_滿了鮮花！”我們寫作也一樣，主題要縫上，草原上的鮮花、姑娘頭上的鮮花都好，但都不是最好，最好的是墳?zāi)股系孽r花。這種悲壯的力量，給人的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把主題烘托得很高。

我們陜西有個民歌：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爸爸打了我兩呀么兩煙袋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媽媽打了我兩呀么兩鍋蓋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家的大黃狗把我咬出來

第四次到你家，我從你的窗子鉆進(jìn)來，

你的褲腰帶死活解不開

第五次到你家，你爸你媽都不在，

咱倆在門縫后咿呀嚯嚯嗨

這就是語言，大白話！文學(xué)就是這樣，沒有形容詞，很深刻，但是它又淺。凡是深刻的東西都是淺的，深入淺出。像齊白石畫畫，一筆一轉(zhuǎn)，兩點(diǎn)，從繁到簡，魚就活了。我們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要把自己搞好，讓自己豐富起來，多讀一些書，多經(jīng)歷一些事兒，讓知識面更寬，再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