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平
小時候,只聽說溫州城底好。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家鄉(xiāng)至溫州的交通運輸主要依靠溫瑞塘河。塘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很多,各種各樣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客船、貨船都有。家鄉(xiāng)的磚瓦運往溫州,一次性量不是很多的話,一般用“河箱”(仙巖方言,一種木船)和水泥船。一次性量很多的話,則要啟用大家伙,我們叫“土駁”(一種木頭制成的大船,一般載重量大約5噸左右),要四五只、五六只連接在一起,一只拖一只,最前面的是動力船。
在我大概十歲那年,一日,父親對我說,明天,他們生產(chǎn)隊里有一大批的磚要運往溫州,問我去不去。我當然去啰!溫州城底還沒有去過,我高興得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隨同父親以及生產(chǎn)隊里的大人們一起出發(fā)。那天,就是啟用“土駁”運輸,一只接一只,一連好多只。在塘河上,“土駁”的船底深深地埋在水里,只露出船舷在水面凸起。由于負載很重,連在一起的船只又多,因而,它的速度比較慢。在船尾,我才發(fā)現(xiàn)“土駁”的屁股上其實還放有好多東西:鍋灶、水桶、砧板、菜刀、勺子、起量。起量是仙巖一帶土話,一種用鋁皮制成的小型圓柱體盛水器,上面系有一根長繩,一般用于在水井打水用。鍋灶旁邊還放有柴米油鹽等等,儼然是一個廚房。那時塘河里的水很清澈,人站在“土駁”上,用起量打來塘河之水,可以直接飲用。船尾的甲板上面還有一塊可以移動的木蓋。掀開木蓋,人可以鉆到底部,里面還是一個小房間的模樣。后來聽父親說,船老大他們不是我們仙巖本地人,在外面跑運輸,經(jīng)常要在外面過夜,所以,“土駁”也就是他們一個移動的家。
大約歷時三個多小時,“土駁”才到達溫州城底的一個目的地??堪逗?,父親他們就開始忙碌了。他們要把這么多的磚挑到岸上堆放整齊,客戶可以隨時過來拉走。父親他們忙著挑磚,我便無所事事,坐在船尾東看看,西望望。到底還是看著起量最想玩,最想動,最有感情。小時候,塘河里經(jīng)常大旱,河床當路走。即便沒有大旱,一年當中也經(jīng)常少水。水一少,河水便很渾濁,不能挑來煮飯、飲用了。于是,大人們便要到水井里打水挑水了。大人們事情多,叫小孩子去井里打水提水應(yīng)應(yīng)急,也是時常有之,我也是如此。離我家不遠處,約莫三百米的山邊,就有一口水井。水井口高出地面七十厘米左右,圓圓的一圈,用磚頭砌好,是為安全防護,也不是很高,小孩子靠在井口邊用起量打水剛好。我家沒有起量,每次去打水,我都是向住在井邊的阿嬤家借。阿嬤人好,沒有一次不借給我的。
我坐的這只“土駁”的船老大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材粗壯,滿臉胡茬,皮膚黝黑發(fā)亮,看上去有些嚇人。起先他在船上的時候,我都不敢動他船上的東西,包括起量。現(xiàn)在,父親他們在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地挑磚,他也不知去向了。據(jù)說,“土駁”船老大只負責運輸,不負責搬運。船尾僅剩我一人,于是,我便提起起量,欲往塘河里打水。剛剛一只手把起量一拋,哪知另一只手沒有拿緊繩子,繩子順著起量一起落在河面。起量在水面晃悠了幾下,便帶著繩子慢慢地沉沒在水中……
我孑然一身站在船尾,雙腿開始發(fā)抖,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船老大那兇神惡煞的模樣。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出船艙,開始逃離的。在岸上,我東張西望,人生地不熟的,我該去往哪兒?不遠處,有一間小賣部。于是,我便向那里走去。小賣部不大,單層一間,門口的柜臺旁邊橫著一張桌子,老板就坐在桌邊。老板是一個男的,具體模樣我現(xiàn)在已記不得了。我,就站在老板的對面,很近。有人過來買東西了,老板就站起來拿,然后又坐回原處。我一直站在那里,老板當然知道有我這么一個小孩子在,可也沒有搭理我,就如同沒有我的存在。然而,我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假如等下船老大發(fā)現(xiàn)起量不見了,我就說我一直在這間小賣部里,這位老板可以作證!
也不知道在這里站了多久,突然,從河埠頭處傳來了父親急切的呼叫聲:“志平,志——平——”摻雜著嘶啞。現(xiàn)在,我不得不回去了,我的小心臟怦怦直跳。來到船尾,父親、船老大還有幾個大人都在船尾了。只見船老大非常兇急的樣子,一邊高聲嚷嚷,一邊手指畫來畫去。我聽懂了,船老大意思是說,起先他就在岸上不遠處,看見我在玩起量。現(xiàn)在起量不見了,肯定是我把它玩到河里去了。父親瞪著圓圓的眼睛問我,到底是不是?這回,我見到了父親從未有過的滿臉通紅的模樣。我一聲不響,默默地沉下了頭,根本沒有回答父親問話的力氣。大家知道了,答案已經(jīng)明白。大家?guī)缀跬瑫r問我,起量落水的具體位置。我抬起沉重的小手臂,用手指向起量落水的地方?,F(xiàn)在想想,當時的情形與現(xiàn)在電視上看到犯罪嫌疑人“指認現(xiàn)場”一模一樣。父親二話不說,一個轉(zhuǎn)身,拿起灶邊的一個勺子在邊上的一個木桶里舀起水來,“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個精光。緊接著,父親拿來船上一根很長很長的竹篙,伸向剛才我所指的河面,在場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竹篙上。竹篙在慢慢移動,同時在慢慢變短。不一會兒,父親說,探到了。
時在冬季,天氣已十分寒冷。“土駁”是直著??吭诤影哆叺?,船頭頂著河岸,那船尾就幾乎伸向河中央了。據(jù)竹篙的長度估計,水深約4米,怎么辦?幾個大人相互之間看了看?!跋榍迨?,我來吧。”阿堯哥邊脫衣服邊對我父親說?!靶袉??”父親輕輕地說?!靶械模囋嚳窗?!”“咚”的一聲,阿堯哥已一頭扎向水里。很快,阿堯哥的頭就露出水面,“太冰了,太冰了!”阿堯哥一邊說,一邊用手摸著臉上的水。眾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阿堯哥的頭又埋向水里。我的雙腿在瑟瑟發(fā)抖,既擔心阿堯哥,又擔心起量。時間過得竟是如此的慢……突然,阿堯哥的頭重新伸出水面,高高舉起那個令在場所有人都歡呼的起量。阿堯哥迅速游向船邊,還沒等他爬上船,船老大就像奪寶似的一把拽過起量,擼好繩子放在起量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這時,船老大才露出難得的笑容。
回家時,阿堯哥對我說:“你爸爸一天辛辛苦苦挑磚所掙的錢,還不夠買那個起量,難怪你爸爸又急又渴,舀起木桶里的粉泔當水喝。”說完,阿堯哥哈哈大笑,父親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一次,是我的父親第一次帶我去溫州城底玩 ,也是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