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你看看,又有大老虎被捉住了!”
我剛跨進單位傳達室,保安老王就指著一家晚報上的新聞對我說。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誰叫他貪的!”我敷衍著老王的話題。
我是來傳達室查看有沒有我郵件的,不是來陪他談?wù)搰掖笫碌摹?/p>
老王喜歡談?wù)搰掖笫?,尤其喜歡傳播報紙上反腐倡廉方面的新聞。
老王的身分僅僅是某保安公司派駐到我們單位傳達室的一名普通保安,每天負責(zé)報刊郵件收發(fā)和車輛進出管理。
每天報紙到手,老王總是先睹為快,端坐在傳達室窗口前的舊辦公桌邊,一絲不茍地看。他對國家大事的關(guān)注程度,不遜于我們這些坐機關(guān)辦公室的。
穿著藏青色保安制服的老王,看報紙的專注神情有點滑稽可笑。
“最近有沒有新聞?”有人進傳達室,習(xí)慣用這樣調(diào)侃的語氣問老王,算是打招呼。
“新聞哪天沒有……”
老王喜歡拉扯著我談?wù)撎煜麓笫隆?/p>
“國家不抓不得了,現(xiàn)在到了這種地步,你看看……”
“老虎蒼蠅確實要一起打,大老虎離我們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有點遠,你看看,小蒼蠅滿天飛……”
“你看看”是老王的口頭禪。許多政治流行語,他能脫口而出。
一開始,我還和老王多說兩句,跟他講講“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道理,開導(dǎo)他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見到當(dāng)官的就認為是貪官,畢竟嘛,我們這大院或大或小也是國家機關(guān),說話要注意影響,不能這么主觀、偏激,社會還沒有讓人悲觀到這種地步。但后來,我也懶得說了。
我發(fā)現(xiàn),這老王,也不是一個上路子、懂規(guī)矩的人。
我來傳達室查詢的郵件,主要是樣報樣刊和稿費單。有一次,有一家雜志社的編輯打電話明明白白告訴我,樣刊寄出了,三五天內(nèi)肯定能收到,我左等右等,就是見不到,兩個星期后,忍不住去傳達室問。
見我語氣重視,老王吞吞吐吐應(yīng)道:“你的郵件啊?我看看,我看看……”說著,他進了傳達室里間。我跟過去伸頭看,里間竟亂七八糟堆著許多報刊和郵件,有的還是成捆成包的雜志或書籍,卻不是平常放在外間舊辦公桌上待分發(fā)的。
“這里面怎么有這么多東西?”我奇怪。
“都是廣告信……沒人要的。”老王解釋。
老王果然從中找出我在等的樣刊。
“這哪是廣告?”我有點惱火。
“報紙訂得太多,哪個看得了,多幾張少幾張根本無所謂……”
我明白了,這個老王,發(fā)現(xiàn)了“生財之道”:他每天“短”下一些報紙,比如晚報有A、B、C三個版面,他僅分發(fā)A版,B版和C版成了他的“廢紙”;那些他認為是廣告信的函件,也扣著暫時不分,先存放在里間。這些東西,有人追問了,就找出來;沒人問,每隔一段時間,就過秤賣給騎三輪車從門口經(jīng)過的收廢品的。
我非常來火,但跟這種人,我又生不起氣。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一個月才拿那么點工資,我聲張起來砸了他的飯碗,他可能連這么點錢都拿不到了。改一天,我丟一包煙給老王,神情嚴肅地關(guān)照他:“我的郵件,一張紙片你都要給我!”
我很少上網(wǎng)購物,但同一個辦公室的小丁,是個網(wǎng)上購物狂。這天,我和小丁出差在外,小丁接到了快遞哥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哇哇哇說了半天,也沒能把事情解決。我漸漸聽明白了,保安老王不讓快遞哥把快件留在傳達室,“我不負這個責(zé)任,丟了咋辦?我只負責(zé)報紙雜志收發(fā),只跟郵政局打交道,其他事情不在我收發(fā)……”老王態(tài)度很強硬。
看小丁情緒激動,很著急,我接過小丁電話,讓快遞哥把電話交給老王接聽,我告訴老王我是誰,“小丁和我在外面出差,暫時回不來,你先收下,丟了不要你負責(zé),算我欠你的人情,賬算在我身上……”
好說歹說,老王總算給了我面子,先把小丁的東西收下了。
“平時傳達室里不是有許多快件嗎?”我有點理不清怎么回事。
“那是向傳達室交過‘管理費的,每個月必須給老王一點費用,他才肯幫代收快件。今天給我寄貨的這家快遞公司,跟他沒有協(xié)議,而且老板堅決不肯跟他意思意思……”小丁被這件事鬧得有點上火。
“可以啊,這老王!”我無可奈何地笑笑。
記得我隨口跟老王說過“水至清則無魚”之類的話,大致意思是,各行各業(yè)都有一些“潛規(guī)則”,說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一點便捷、好處沒有,那肯定是假話,但必須有個度,必須控制在底線范圍內(nèi),必須不是主觀上肆意妄為。當(dāng)時我是這樣說的:“凡事不能太過分,太過分了就不好玩!”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這句話再跟老王說說,給他提個醒。
機會終于來了。
我們單位大院對面,是個不大不小的酒店,生意不錯,一到晚上,尤其有人家辦酒席,酒店門口車滿為患。有人見我們單位大門口空著,想把車停在我們單位大門口。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你堵了我們大門,萬一有車輛進出,咋辦?但這個時間,我們單位大院內(nèi)的停車位,因為職工都下班回家了,十有八九空空蕩蕩的。
按規(guī)定,陌生人進出單位大院門,必須停車登記。
這天晚上,下班后我留在辦公室在電腦上處理了一些文字,走得比較遲。遠遠地看見一輛陌生牌號的小車在傳達室門口停了一下,開車人搖下窗玻璃,和老王嘀咕了兩句,從窗口遞給老王一張什么。
對許多事情,我比較敏感。
那人泊好車,下車砰地關(guān)上車門,剛好與我走在一起。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我決定來個火力偵察,直接了當(dāng)?shù)厍穆晢査?/p>
“停一次多少錢?”
“二十。沒辦法,亂停的話被交警貼單,至少罰款五十?!蹦侨藷o奈地說。
我笑了笑。
我故意放慢了腳步。等那人走出我們單位大院,走向?qū)γ婺羌揖频辏也磐崎T邁進傳達室。
“這個什么人,把車停在我們單位?”我不動聲色地問。
“哪個?……他、他啊,說是熟人……是哪個科長熟人……”老王明知故問,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語。
“單位有規(guī)定,你稍微注意點。”我說,“被我發(fā)現(xiàn)了無所謂,我不會去向領(lǐng)導(dǎo)匯報,要是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或者其他人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了,你可能要有點麻煩?!?/p>
我沒有點明具體事情,但響鼓不用重槌敲,話說到這個程度,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不會、不會,哪能呢,哪能呢……謝謝張主任,理解萬歲,感謝關(guān)心……”
這個老王,每天報紙沒白讀,關(guān)鍵時刻,方寸也沒大亂。
“最壞的結(jié)果,是人家舉報我們單位,說我們亂收費?!蔽也坏貌幌蚶贤觞c明事情要害。
“沒有,難得的,”老王臉色開始發(fā)白,“他偏要停,我不讓,你看看,說了半天難過話……”
我拍拍老王的肩膀,“放心,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會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的。你自己以后注意就行了……你這也是小蒼蠅行為!”
我突然惡毒地想到了“老虎蒼蠅都要拍”中的那只蒼蠅——老王跟我談?wù)撨^許多次的。
“我這算什么小蒼蠅!”老王尷尬地笑。
“說人都會說?!蔽乙埠呛堑匦?。
這件事之后,保安老王對我客氣了許多,每次見到我,都主動站起來,笑臉相迎,“張主任!”
我不是什么主任,我只是一個愛好文學(xué)寫作的機關(guān)辦事員。
從此后,我的郵件和稿費單,老王都主動雙手捧到我面前。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