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真正幸福的人,不僅僅指的是他生活中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快樂的,而是指他生命的整個狀態(tài),即使有經(jīng)歷痛苦的時刻,他也明白這些痛苦的真實意義。他知道這些痛苦之手,最終會指向幸福。甚至可以說,這些痛苦也是幸福的一部分,他在總體上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是什么呢?
講一個故事。
有一個女人,曾經(jīng)在這個問題上走上歧途,陷入恐慌,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
若干年前,她看到了一則報道,說是西方某都市的報紙,面向社會征集“誰是世界上幸福的人”這個題目的答案。來稿踴躍,各界人士紛紛應(yīng)答。報社組織了權(quán)威的評審團,在紛紜的答案中進行遴選和投票,最后得出了三個答案,還保留了一個備選答案。
按照投票者的多寡和權(quán)威們的表決,報社發(fā)布了“誰是世界上幸福的人”的名單。
第一種幸福的人:給孩子剛剛洗完澡,懷抱嬰兒面帶微笑的母親。
第二種幸福的人:給病人做完了一例成功手術(shù),目送病人出院的醫(yī)生。
第三種幸福的人:在海灘上筑起了一座沙堡,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的頑童。
備選的答案是:寫完了小說最后一個字,畫上了句號的作家。
消息入眼,這個女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仿佛被人在眼皮上抹了辣椒油,嗆而且痛,心中惶惶不安。當靜下心來,梳理思緒,她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原來她是一個幸福盲。
為什么呢?說來慚愧,答案中的四種情況,在某種意義上說,那時的她,居然都在一定程度上初步擁有了。
她是一個母親,給嬰兒洗澡的事幾乎是早年間每日的必修。
她曾是一名主治醫(yī)生,手起刀落,給很多病人做過手術(shù),目送著治愈了的病人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的情形,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了。
對比第三種幸福的人的情形,可能多少有一點點差距。兒時調(diào)皮,雖然沒在海灘上筑過繁復的沙堡,但在附近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挖個洞穴藏個“寶貝”之類的工程,倒是常常一試身手。
另外,在看到上述消息的時候,她已發(fā)表過幾篇作品,因此那個在備選答案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的“作家完成最后一個字”之感,也有幸體驗過了。
這個女人就是我。
的確,當時的我,已經(jīng)集這幾種公眾認為幸福的狀態(tài)于一身,可我不曾感到幸福。我思考了一下,發(fā)覺是自己出了毛病——還不是不值一提的毛病,而是值得重視的毛病。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后半生所有的努力和奮斗,都是鏡中花、水中月。沒有了幸福的基礎(chǔ),所有的結(jié)果都是沙上建塔。從最樂觀的角度來說,即使我的所作所為對別人有些許幫助,我也是不開心的。我不得不哀傷地承認,照這樣生活下去,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幸福盲。
我要改變這種情況。我要對自己的幸福負責。從那時起,我開始審視自己對于幸福的把握和感知。我訓練自己對幸福的敏感和享受。我像一個自幼被封閉在黑暗中的人,學習如何走出洞穴,在七彩光線下試著辨析青草和鮮花、朗月和白云。我真的體會到了那些被病魔囚禁的盲人,手術(shù)后一旦打開了遮眼紗布時的詫異和驚喜,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流下喜圾而泣的淚水的感受。